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2、逃命路上的宝贝家伙

四十二岁的太祖父挑了一头粮草一头家伙,三十岁的太祖母前一箩棉被褥后一箩衣裳裤,后面那个十三岁的儿子——我祖父的肩上,也是一边一只菜篮,前边是几只嫩南瓜,后边是两只老南瓜。

太祖母望了望我祖父光烫烫的脑壳,又望了望那几只光烫烫的南瓜,都是一样的肉痛,一样的舍不得。十八岁时有了这个儿子,后来又生了一胎儿子两胎丫头,带了没多久就糟掉了。门口那几根南瓜藤也是一样的命,年年种年年没有多少收,今年不晓得怎么地,五谷神站在门口保佑一样,吃了一只又一只,中午夜晚当菜,早上烧粥,篱笆上还挂了一大串,吃都来不及吃。这样好的日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刚刚想到要去菩萨庙里还愿,让我们今后年年过这样的好日子,汪家和佟家就闹出事情来了。汪家人朝佟家人肚子上一毛竹,当场就戳得他归天。佟家人听说汪家犯人命,就叫了好多佟家人赶到这边来帮忙,等日头升到山头顶,老远就望到一层一层的锄头竹铳(毛竹做的扁担,两头尖)朝这边逼过来,当家的一商量,挑了几担粮草家伙就往后山逃。好在家家都没什么家底,逃命也实在要紧,等佟家人赶到山脚底时,我们汪家人都摸到了半山腰上。有些远房的佟家人赶吃力了,就站在山脚底像一群乌鸦一样乱骂乱喊:

杀人抵命,杀人抵命!

灭掉你们汪家人!

骂是这样骂,心里头就不愿再爬山上来灭人。只有那个嫡亲佟家人,想到那条人命肉痛得要紧,一个个牙齿悻悻,像要吃人样冲上来,一把把竹铳在柴火林里头举得老高,把汪家的婆娘们小孩吓得要死,都没命似地往那高处爬。

我太祖母那天刚刚不干净,肚子痛,挑了担轻巧的棉被衣裳,头脑壳上还直冒汗。看到有个佟家男人冲上来了,她就让我祖父走前头,叫他赶紧逃。就在她一遍遍交代我祖父的时候,身后头一条削尖的竹铳就朝她身上戳过来,吓得她浑身没有力,一髋股坐到地上。那根竹铳朝她耳朵边呼的一声过去,像一柄利剑似地一戳戳到泥地里,拔也拔不出来。太祖母肚子痛,让那根竹铳逼得站不好站,逃又逃不脱。那人一只手抓牢竹铳,另一只手就到腰上摸柴刀。一把金光雪亮的柴刀举得老高老高,要朝我太祖母头脑壳上劈来。实在没有力气的太祖母,就把牙齿一咬,从胯裆底下摸出一块血淋淋的布来,往那个佟家人的脸上甩过去,甩得他一脸的血渍拉污。太祖母突然站了起来,拼老命骂:

尝了我的骑马布,你倒运倒得死半路!

尝了我的骑马布,你子孙后代做龟奴!

尝了我的骑马布,我叫你一命就呜呼!

我太祖母骂佟家人的样子,你想到有多恶毒就有多恶毒,想到有多心煞就有多心煞,母狠要吃人的样子,就是我太祖母那天的样子。顶要紧的不光是骂人的话恶毒,还有两只手做戏做得好。她半句半句地唱,唱头半句时,两只手在裤裆底下拍出一巴掌;等她裤裆底那个巴掌从里往外劈出一只右手,往那个佟家人脸上叉过去时,再骂出后头半句。那个佟家人肯定听说过骑马布倒运的事,今天是头一回尝到骑马布的肮脏,骑马布的厉害,骑马布的恶毒。加上我太祖母那一句句巫婆灵媒样的狠话,又唱又骂又做戏,佟家人头世也没望见过这样厉害的场面。没有法子,当场就脸孔铁青,笔笔直直死了过去。

骂死佟家人,太祖母身上真的附了巫婆灵媒的本事一样,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挑了担子就走,三步两步就赶上了汪家一伙人。有几个婆娘脚步来得快,老早爬到高高的石岭上,把下头望得清清楚楚。刚刚我太祖母唱的骑马布歌,一句句都让风吹到上面,婆娘们听得雪雪灵清,都乌拉乌拉齐齐叫,讲我们汪家这个女人能干。

不晓得走了多久的夜路,天公有点汪汪亮。寻到一孔水,大家都用毛竹做的茶壶桶装来吃。当家的商量了一下,望望后头没有什么响动,就叫大家捡柴火烧早饭。柴火头烧了几堆,南瓜粥烧熟,红薯煨熟,大家吃了五六分饱,又要动身逃命。太祖母和几个女人家躲到一个角落头里,鬼头十七,不晓得做什么事情。她老早就用针线缝好了一只小布袋,这下子又用柴火烧出来的灰装到那只细细长长的布袋里。两个小孩子问七问八,边上大人眼睛乌珠一白,叫他们不要多管闲事。两个婆娘拖着我太祖母到一片柴火林里头,帮她遮遮阴,让她穿好裤子,再慢慢走出来。

大家动身赶路。有个老婆婆还蹲在火堆边,仔细挑出一撮撮的柴火灰,拿手帕捆好递给我太祖母,边笑边对她身边的婆娘们讲:这把上好的炉灰,收血收得快,我要送给我们汪家顶能干的女人。

**

我太祖父挑的粮草家伙,太祖母挑的被褥衣裳,祖父挑的南瓜,还有好多男人女人挑的担子,就好比一根长长的带子索,在衢州府江山县保安桥那边的山头上飘移。我们汪家人慌急慌忙的魂灵,也和那根带子索一样,在一山山的树林里晃荡着。

汪家犯人命,是佟家坟堆里那只狐狸精害的。

不晓得多少年以前,我们汪家人就租了那里的一大片山。开山之后种红薯种苞萝种豆子,还种桐子树卖桐子,种山茶树卖山茶子。旁边另外一大片山也开荒种地,租山的是姓须几份人家。姓须人家是江山本地人,我们姓汪人家是从安庆移来的。大家都在山脚底下搭棚子歇,都是做点吃吃的可怜人家。

本来,姓汪和姓须的也只晓得自己顾自己种地。没有想到时光一长远,小人家大了,讨老婆嫁老公的事就慢慢爬了出来。两家人一商量,就想到顶便当的办法。顺反都没有什么家底,有些孩子自己也看中意对方,索性挑就个日子一起讨进嫁出。汪家须家就这样做了亲家。那段日子,两家人真是合意,很弄得来。姓汪的学姓须的人讲江山腔,姓须的学姓汪的讲安庆腔,两家人见面都是堆了一脸的笑,开口就是一句江山腔加两句安庆腔。姓须的拿出一块煨红薯递把姓汪的,用我们安庆人的腔口讲你切切切(吃吃吃)、切切切,姓汪的抓了根焐苞萝塞到姓须的心头孔里,学他们的江山腔讲你跌跌跌(吃吃吃)、跌跌跌。

在切切切和跌跌跌的客客气气的声音里,姓汪和姓须的个个都会讲江山腔和安庆腔了。我们汪家和须家的老祖宗,做梦也不会想到,五十年一百年之后,两家人脾气会弄反,会牙齿悻悻只想灭掉自己的老亲家。这都是后面到了严州府的事情。在江山那下子,我们两家人好都好到肉里头去了,要骂人也是两家人站到一起骂人家,牙齿悻悻要灭的就是和汪家须家作对的佟家人。

佟家的婆娘,那个狐狸精,就是让我们汪家须家人嬉出事情来的。

佟家和我们汪家须家本来也不相干。他们的那块山和我们的山连在一起,并没有舍得开山挖火地。原因是他们山上的木头生得粗,卖木头更划算。平常日子我们看不到他们,歇的地方也隔得很远。后来牵到一起,要怪我们汪家的朋友,姓闫和姓谢的两个福建人。这两个福建人,一个娘舅一个外甥,两人讲一口的福建腔。那时光,这些福建人墨汁汁一大片,都呆了廿八都那边烧石灰卖,时候长远,就慢慢地把江山腔学得像模像样了。这两个福建人一身的懒病骨头,嫌烧石灰辛苦,学了一手看风水的本事,总到村坊里和山头坞里转来转去,帮人家看风水,挣点清闲铜钿。我太祖父从小吃苦水大,发财梦做了不晓得多少年,苦日子就是看不到头。那回他在一个村坊里碰到这两个福建人,听他们讲天书样在讲,某某人家开始怎么可怜后来怎么发财,某某人家开始怎么有钱后来风水一变又倒败下去。太祖父高兴啊,今天碰到神仙啦,就一定要和两个人交朋友,七讨饶八讨饶才把他们拖到家里头来吃红薯面吃苞萝粑,还到姓须人家借了两斤红薯酒,招待得两个福建人屁颠屁颠的只想摇尾巴,最后讲要帮衬我太祖父看看风水。

姓闫的和姓谢的两个人,拿手里的罗盘比过来比过去,在我太祖父家外面对比了半天,对我太祖父讲,你歇的茅棚位置不对,要想家里好,前面那个水塘边的东岗上位置不错,要把棚移过去,财神菩萨马上会到你家里来。我太祖父早就晓得那个东岗上的位置好,旁边有个塘,又好浇菜又好洗衣裳。那个位置是佟家一个财主人家的,老早有人去问过价钱,说卖是肯卖的,没有五十块白洋,提都不要想再提。

我太祖父对福建人讲,我净家当五块白洋都拿不出,哪里去寻五十块?去偷去抢差不多。姓谢的外甥在旁边笑,姓闫的娘舅没有笑。他的心很煞,对我太祖父讲:去偷去抢也不要紧,只要你有本事把棚搭到东岗上去,家里风水就来了,哪个还管你钞票是哪里来的,只要不让官府捉牢就好。

我太祖父怕得要死,马上讲:莫莫莫,莫胆的哩。衢州府和江山县里头的官老爷,心比你还要煞,要落到他们的手上,这条命还有哇?还是想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要么山上多种点桐子树山茶树,多卖些桐子茶子再讲。

大家坐在堂前算过来算过去,种再多的桐子树山茶树,就是再好的年辰,要想余五十块白洋,没有三五十年不能成功。唉,我太祖父叹了口冷气,那还不要等到我孙子玄孙他们手上?这些后代有没有这样争气还不晓得哩。我汪家到了江山这么多年,就真没有这点福气?讲到这里,大家都冷掉了那份心。

两个福建人呆了几天,想想没有主意,也没有另外挣头,就想回家。

我太祖父把他们送到东岗水塘边的三叉路口,要转身分手。这时光,姓闫的福建人拉牢我太祖父,轻轻巧巧讲:要讲办法,也不是一点没有。

我太祖父眼睛一下子睁大,问他有么办法。福建人朝我太祖父屋后山上白了一眼,努着嘴巴说:喏,那个位置有几棺老坟,看上去很有场面,肯定是往年有钱人家的,现在没有主了,你动动脑筋,先到这里发一笔。

我太祖父往那里看了看,心里有了数。

那个福建人又说:要是发了财,莫要忘记我这个朋友。五十块之内,你也不要谢我,超过这个数,分我几块买酒吃。

银子没有到手,我太祖父落得大气,拍拍胸口讲:超过五十,都拿来谢你。

就这样,汪家老祖宗眼睛盯上了山头上那几棺坟,一天到夜呆那里转来转去,想办法下手。

也不晓得哪个嘴没有封牢,佟家人晓得了汪家人的主意,还派一个婆娘来,在一根大樟树底下搭了个野猪棚候坟。哪晓得后来,不光光坟没有候牢,自己的裤腰带也没有候牢,还害我们汪家犯了人命。汪家人只好脚底下抹油,和姓须人家一起逃出了江山。

削尖的竹铳朝我太祖母身上戳来,雪亮的柴刀朝我太祖母头上劈来,要不是我太祖母能干、强悍,摸出胯裆底下那个东西朝佟家人脸上甩过去,哪个生哪个死就要两样去说了。那个佟家男人也没有想到,汪家一个没力气的女人家,怎么杀都没杀死,自己反倒死在了她手里,死了她那块血淋淋的骑马布下面。

佟家人仇没有报,又多贴一条人命,旧债添新仇,不报不能歇。在那个半山腰上,树林丛里,到处是举了竹铳柴刀的佟家人,气急呼拉要灭掉汪家人。

古怪的是,我太祖母丢出那块骑马布之后,这些佟家人就再也不敢独个人往前面冲了,只怕再吃骑马布的亏。他们三个一团,五个一伙,躲在后面哇哇叫,有些人只想早点出气,就从地上拣石头往汪家人身上丢。汪家人也晓得石头块的厉害,也从地上拣来往后面丢。我太祖母听人家夸她能干,更加肯出力,不光光丢石头,一身的本事用也用不完,等后面有人赶到时景,还是老一套,胯裆底一摸,一块血布丢得佟家人逃都来不及,往后退出好几丈远。

还有两个刚好也是肚子疼的汪家婆娘,把我太祖母的手段看得雪灵清。他们都晓得这种手段厉害了,好在也没有什么难学,一看入眼个个都会。等后面三个五个的佟家人追到髋股后,手上又没有石头好丢,就往胯裆底下摸出宝贝来,朝佟家人的脸上赏过去。那些佟家人老早就有防备,一看汪家婆娘摸胯裆,就比抽他的筋剥他的皮还难过,都拼命往后头退,有的一不小心咕碌碌滚了下山。

我太祖母一看这个场面,仗又打赢了,马上命令下去:唱起来!唱起来!

那几个婆娘就跟牢我太祖母,又是劈巴掌做戏,又是恶恶毒毒唱起来:

尝了我的骑马布,你短命死到石垅窟!

尝了我的骑马布,你畚箕扑到西洋坞!

尝了我的骑马布,我叫你一命就呜呼!

出了江山到龙游,一爬爬到桃源岭,也是山坞窟窿里的一个村坊,零零星星有几份人家。汪家老小挤到两个老人家的门口,想寻点位置困困,弄点什么吃吃。两老心好,看这么多的人逃出来讨饭,也没舍得赶走,还拎出整畚箕的红薯给大家吃。

男人家都背锄头到菜园里帮衬做工夫,带便摘些黄菜叶子野菜叶子下来;婆娘们洗红薯的洗红薯,烧锅笼的烧锅笼,没有多久就烧出一锅的红薯粥来,分给大家吃。大家吃得饱,困得着,第二天爬起,个个都想留下来开始过日子。当家人商量过了,这里离江山太近,佟家人容易寻到,还是再逃得远点好。

丁丁当当挑着破担子,大家又开始动身,心里倒没有原先那样慌张。汪家那个老婆婆,站在篱笆边不肯走。龙游两老走过来,看到篱笆上有两根老丝瓜吊在那里,晓得她想讨去做种,就答应让她摘去。汪家老婆婆摘下来塞到心头孔里,多谢了两老,说:这个东西是宝贝,挖出子来可以做种发苗,洗干净晒燥的丝瓜包,雪白光烫,收血收得快哩,我要送给我们汪家顶强的女人。

**

我太祖父挑的担子里没了粮草只余几样好用的家伙,太祖母挑的棉被衣裳一样没少,祖父挑的菜篮老早空了,里头是路上摘来的几把野菜叶子。汪家须家的男人家女人家,挑的担子也都差不多。一只只空菜篮晃里晃当,满路摇摆过去。

我们汪家人会有今天这种讨饭样的罪过日子,除了怪两个福建人,顶要怪的就是我们汪家一个短命的光棍佬。这个光棍佬太懒病,不肯做,没有一个女人家欢喜。他自己还不承认没用,讲身上一把狗头铳生得很厉害,身子弱的女人家吃都吃不消,只有狗娘嬉得他遂意。有几个小鬼头就忖出鬼主意,特意在搞戏的时景把他那把枪挖了出来,一看,嗬哟,比狗身上那个家伙还大得吓人,就都叫他狗卵泡。有些人嫌这个名字太肉麻,就变了音叫他狗能跑。

狗能跑一天到夜不想做事,汪家大人索性就派这个懒汉到坟头边上去候野猪。佟家派人来候坟,名头上讲候山,我们就讲候野猪,怕野猪吃红薯苞萝,省得他们私下动手发洋财。哪里想到这个狗能跑懒得出奇,野猪棚老早搭好了,就是不肯去歇。有两个姓须的小鬼,不晓得我们搭野猪棚是打坟头的主意,有心帮衬我们让狗能跑早点歇到野猪棚里去。他们就寻到狗能跑说笑,讲那个候坟的佟家女人多少多少齐整,两个乳子生得有多少多少的大,还编了歌,用我们的安庆腔拿来唱:

佟家女人乳子大,

两箩苞萝装不下。

你讲像畚斗,畚斗没有这样大;

你讲像布袋,布袋没有这样大!

狗能跑人懒脑筋不懒,听姓须的小鬼歌一唱,就晓得是戏弄他,调排他,他偏不相信,说什么都不肯上山候野猪。后来姓须的又听到消息,讲佟家女人是自己抢着要来候坟的,原因是家里男人不会弄,快断气了。她看不下去,索性躲出来透透气,脑筋里还想些野事体。姓须的小鬼讲得活灵活现,狗能跑还是不太相信,心里倒开始巴望这种稀奇事。

有个姓须的烂亲戚倒插门插到佟家村里,山上装弓装到一只黄麂,路上碰到狗能跑,一定要拉他到家里去吃杯酒。酒一吃话就多了,讲了小孩讲大人,讲了男人讲女人,狗能跑就问起佟家那个候坟的女人。姓须的讲,喔,就是那个黄牛脸的老婆。狗能跑问他哪个黄牛脸。他就说,黄牛脸今年二十三岁,本来脸就有点黄,去年讨了个老婆回家,脸就更加黄了。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个女人那孔东西生得特别大,井口打得特别深,瘾头来得特别重,天天夜晚要男人往她身上爬,不爬个把时辰没得让你下身。男人家靠身体做工夫吃饭,哪里吃得消天天夜晚拿命来嬉?就这样,这个男人身体败掉了。前段时光还看到他到门口来摸点事做,这段时光困铺上动也不太会动,恐怕时候不长远了。

狗能跑像在听张天师讲天书一样,眼睛乌珠转都转不动。他想晓得这个女人样子生得怎么光景,姓须的讲,这个女人乳子大,髋股大,肉皮生得很白,东西是好东西,害人也真害人。讲书的人讲过,女人是祸水,是肮脏水,生得越齐整的越害人,黄牛脸的女人就是这种货色。兄弟呃,你下一回看到她,把我躲得远点啊?狗能跑听了心里扑扑跳,问他村里是不是没有人欢喜这个女人,他讲,有是有一个,就是黄牛脸的兄弟水牛脸,水牛脸生得黑些,今年还是十九岁,看嫂嫂生得齐整,老早就动坏脑筋了。黄牛脸晓得自己活不长久,也肯把老婆早点让给兄弟,省得家里再另外花费铜钿讨门亲。没有想到这个嫂嫂的眼光比晒衣裳的毛竹竿还要高出三尺,根本没有把小叔子看入眼,还讲佟家男人都没什么用,要到另外村坊里寻男人,等黄牛脸去掉以后好早点嫁出去。这个女人前两天自己提出来要到山角上候坟,打的就是这个不要脸的小算盘。一家人拦也拦不牢,有什么法子?黄牛脸在铺上叹冷气,水牛脸躲在灶头底下流眼泪水。

话听到这里,酒吃到这里,狗能跑再也坐不牢了。回家以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寻到作主的汪家人,拍拍心头孔要上山候野猪。我太祖父怕他一个人在山上太罪过,答应一天三顿好饭好菜送上来给他吃,另外再贴三个铜板一天。狗能跑再也没有话说,捋了一根被褥就上山,一路上眼睛嘴巴都笑得改了相,像白吃了人家三天三夜的红薯酒一样。

汪家和佟家的野猪棚隔了十几丈远。狗能跑把被褥丢进棚里,就到外头转来转去,还在喉咙头特意咳出几声伤风,糠糠糠,糠糠糠,只怕没人听得见。

对面野猪棚里动静响了,芒杆悉悉索索,一张婆娘的脸孔从棚里伸出来,朝这边张了张,过一下,又缩了入去。

狗能跑不遂意,围牢婆娘野猪棚边半个廓轮圈走过来,又走过去。看里头没有声响,又大声咳,糠糠糠,糠糠糠。

芒杆动了,婆娘脸又出来了。一双眼睛乌珠骨碌碌转过来,骨碌碌转过去,看了一下又把头缩入去了。

狗能跑更不顺意了,索性走到婆娘棚门口,一骨脑子的糠糠糠,糠糠糠。

婆娘熬不牢了,走了出来,说:啊哟喂,不要糠糠糠糠糠糠,我听上去像那个什么叫啦,汪汪汪汪汪汪。

狗能跑说:你听出我是汪家的狗狗啦,我就是山脚底下汪家棚里的。

婆娘问:你叫什么名字?

狗能跑说:我就是大名鼎鼎的,嘿嘿,狗能跑。

婆娘说:狗能跑?哈哈哈,你就是狗能跑?哈哈哈,你真是一个狗能跑!

狗能跑说:你晓得我啊,我,有点名气。

婆娘说:听讲你汪家棚里头一懒,懒病骨头就是你。

狗能跑说:我懒是懒点,身子骨生得僵实实。

狗能跑一边说,一边脱了衣裳,把心头孔打得啪啪响,一身的皮肉起亮光,一身的骨头好当屋梁,婆娘看了嘴里啧啧啧啧啧啧,招招手,叫他到棚里坐坐。

婆娘朝狗能跑心头孔打了一巴掌,说:生得不坏,有没有讨亲?

狗能跑说:没有讨,你呢?

婆娘说:我去年嫁到佟家村,黄牛脸就是我男人。

狗能跑问:你男人怎么不来候山?

婆娘答:我男人勤力是勤力,就是身子骨不好,毛病重。

狗能跑说:你不早点来寻我,我身子骨好啊。

婆娘说:你身子骨好,人不勤力。

狗能跑说:你想买根甘蔗两头甜的,天底下难寻。

婆娘说:是啊,我现在想寻个男人,只要身子骨好就好,家里工夫我一个人包下来做都不怕,都情愿。

狗能跑说:你运气来了,我就是你要寻的男人。

婆娘说:看看身子骨是僵实实,只怕也没有几回好用。

狗能跑说:你不上一回仙霞岭,怎么晓得仙霞岭的古怪?你不爬一回江郎山,怎么晓得江郎山的厉害?

婆娘说:只要你合我意,我一生世给你做牛马。

婆娘一边说一边靠了过来,把狗能跑光溜溜的身子摸得火烧火辣。两个人都把身子倒了下去,像被褥和草席一样卷到一起。野猪棚里开始起大风倒大雨,要死要活的声音,一阵追牢一阵。过了一下,“梆”一声响,吓了两人一跳,什么呀?铺塌下去了!

狗能跑骂:娘个匹,佟家还有好人吗?做个野猪棚都这样恶毒,削薄一张铺,只好困一个人,叫你这个婆娘想轧姘头都轧不遂意。

婆娘也火,把垫铺的横档木头一脚踢到棚外,铺平了,就对狗能跑牙齿咬咬,说:不要给我歇,没有一个时辰你不要想歇工。

狗能跑更加火了,说:嘿,今天到了我手上,你想歇都没有得歇!

野猪棚里,又是一阵的狂风暴雨。棚顶的芒杆叶子,也悉悉索索没有得工夫休息。

我太祖父背了一把锄头,锄头柄上挂了一只饭斗,雪里哐啷一路摇到野猪棚里来。进了棚,寻不到狗能跑的影子,刚刚要叫名字,就听到旁边传过来一阵拼了老命捣麻糍的嘿哈声,又像是野猪拱红薯的抢吃声,出了棚一看,对面那个棚顶芒杆动得不对,有数了,他赶紧回棚,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等他黄烟吃了一筒又一筒,旁边的声音歇下去了,再挤挤喉咙头,也挤出点伤风气来。

糠糠糠,糠糠糠!

那边棚里的婆娘吓坏了,说:不得了不得了,你们汪家棚又爬来一只狗!

狗能跑笑了,说:不要怕不要怕,有我这只狗候牢你,什么狗来你都莫怕。

等狗能跑穿好衣裳,睬了四方步扭到自己棚里,我太祖父就用烟筒指了指他的鼻子,说:你个狗能跑,做不出什么好事!是不是把黄牛脸的婆娘困来了?

狗能跑说:松树窝里松树菇,不吃白不吃;野猪棚里光棍女,不困白不困。

我太祖父刚刚想接下去骂,又想到什么事情来,就问:那个婆娘合意不合意?听讲瘾头很重,吃袋黄烟的工夫都没有法歇工?

狗能跑说:她瘾头重,我瘾头也不轻,对付个把婆娘,我吃得消。

我太祖父摸了摸头脑壳,想到大事情了,说:好好好,好好好。你有这样本事就好。我跟你讲啊,这些天我们汪家想到佟家山上砍几根木头卖,怕就怕这个婆娘看到。你帮帮忙,夜晚头把这个婆娘嬉嬉好,服侍好,让她躲到棚里困觉不要出来,我们在山上好做工夫。只要你做得好,我再每天夜晚加你三个铜板。

狗能跑说:这种活好做呃,婆娘么困来,铜板么挣来,我巴不得一生世都有这样的快活生活做。

到了夜里头,我太祖父带了自己家里几个人摸到野猪棚边上,点亮火把撬坟头。

几个夜晚下来,几棺坟都让我太祖父撬了一遍。黄牛脸老婆在野猪棚里也听到过外头有响动,好几回想出来看看,都让狗能跑揿了铺上,嬉得她下不来。还有些时景,外头声音有点大,棚里头的声音更加大,狗能跑就好比一只饿得半死的野兽样起癫,把个黄牛脸老婆嬉得叫天叫地,讲下一生世还要配狗能跑这个狗公来做狗娘。

我太祖父一天开支六个铜板,把个狗能跑用得和狗样听话,这步棋走得真好。要讲两个看风水的福建人,眼光就差了点。我们汪家人在坟头窝里辛苦了好几个夜晚,就撬到一只金耳环,两只银戒指,几十个铜板铜钱。还有一些花里不龙冬的瓶瓶罐罐。死人用过的活人不好用,只好丢在里头不要,又用黄泥封好。

头一个晓得汪家人背后做事情的是水牛脸。水牛脸看黄牛脸一天不如一天,就想早点把嫂嫂讨来成家,那天带了一碗猪肉来看嫂嫂,一看吓个半死。野猪棚里鬼叫连天,一个男人和嫂嫂在棚里鬼牵筋。水牛脸冲入去就打那个男人,没有想到嫂嫂和那个男的合到一起,两双手一起出动,打得他直讨饶,只好赶紧往外头逃。

水牛脸逃到家里把这个事情一讲,大哥黄牛脸气得眼睛翻白,马上归了天。水牛脸带了一帮人赶到野猪棚里寻仇,就是寻不到狗能跑和那个狐狸精。大家到坟头堆里一看,不得了,这些坟头上都有新泥,都让人家挖过了。佟家村里人都晓得汪家人撬了他们佟家人的坟,哪个肯让过姓汪的?姓佟的财主寻到我太祖父,开出两个条件:一是拿出五百块白洋来,三百块归佟家祠堂,两百块交给佟家人修坟;二是把狗能跑和狐狸精交出来,装进毛竹笼里,沉到江山港里去。

我太祖父吓坏了,笼里笼统只挖了这样点东西,哪里去寻五百块白洋?还要把狗能跑交出去抵命。我们汪家人再没有用,也不好自己人害自己人。大家就商量,索性逃逃走算数,顺反这下子粮草都收得差不多了,各人都早点做好打算。

第二天,佟家人到山上打野猪一样,一圈一圈围过来搜人。黄牛脸的老子大牛头一个人冲到最前面,头一个看到狗能跑和那个婆娘,就把柴刀拿出来劈人。狗能跑捏了手里防身的,是一把用柴刀削尖的毛竹铳。看到大牛头的柴刀要劈到跟他嬉了好几天的婆娘头上,就狠心朝他心头孔一竹铳,一捅就捅了个出通,身上的血朝竹铳两头一前一后直滮。婆娘看了吓得半死,没头没脑乱逃。狗能跑心煞,杀了人也不慌,一个人朝山头顶上逃,手上柴刀捏得紧紧的,只怕再碰到佟家人。

婆娘一逃逃到树林丛里,让佟家人捉牢了,捉他的就是水牛脸。水牛脸捉牢婆娘就用索捆起来,把她拖回家。佟家人要上来打婆娘,水牛脸不肯;佟家人讲要把婆娘锁到毛竹笼里沉河港,水牛脸也不肯。佟家财主出来作主,问婆娘愿不愿意嫁水牛脸,要愿意就算数,婆娘讲死也不愿意。财主讲那没有办法,只好沉到河港里去。

最后,还是水牛脸厉害,他骂:你个臭婆娘想死也死不了,我要把你捆到房间里做老婆,一天三回抽你几个大巴掌,等你把我佟家生出儿子,再放你下来。

财主有点担心,问水牛脸:你身子骨吃得消不?家里只剩你一个男人了,要当心自己哩。

水牛脸回答:吃得消吃不消我讲了算数。我是男人,我讲要嬉就嬉,我讲要歇就歇,还由得女人家讲嬉多久就嬉多久啊,她要还想嬉,我就拿出大巴掌来把她吃,让她吃个遂意。

佟家人听了,都说水牛脸厉害,有办法管牢婆娘。就这样,黄牛脸的老婆又做了兄弟水牛脸的老婆。

那天夜晚,大家等到半夜还没有看到大牛头回家,第二天天早在山上寻到了尸首,晓得是让毛竹铳捅死的,肯定是汪家人做的恶事。佟家人黑压压一片漫到汪家棚来,要灭掉汪家人。狗能跑老早准备好东西,头一个挑了担子上山。后面这些汪家人都跟了狗能跑,一家家摸到山上,看到下面哇哇响的佟家人,心里头一个个都吓得起毛。

还是我太祖母能干,用胯裆底下的宝贝家伙,一回回赶走了佟家追兵。另外几个女人家,也都学会了这身功夫,用底下的家伙救命。后来,大家胯裆底下也没有什么好丢了,就有人想出办法,捉了两只鸡来杀掉,把鸡血倒到几块布上头,婆娘们裤子袋里顺手边装一块反手边装一块,看到佟家人追来就摸出来丢过去,丢得佟家人个个看了红布就寻不到魂灵。

最后一回,佟家一伙人赶到一块几丈高的大石头底下,汪家女人摸出血布来,一块块往下扔,下面一些佟家女人都冲上去拖牢自己的男人和儿子,拼命叫:莫上去、莫上去,赶紧下来,要倒运的!

汪家人一听,更加高兴了。我太祖母喉咙顶响,带了这帮女人家,比手划脚唱得真好听:

尝了我的骑马布,你倒运倒到廿八都!

尝了我的骑马布,你乌龟做到衢州府!

尝了我的骑马布,我叫你一命就呜呼!

不晓得多少年过去,在严州府建德县汪家坞的一块高山上,我们汪家那个长寿的老婆婆挖了好多葛藤根,背回家打碎,一道道洗出葛粉来,用嫩南瓜叶拌拌烧糊汤吃。

老婆婆烧的糊汤真好吃,晒的葛粉真香,就是那个葛包渣子摊到日头底下,也是那样雪雪白,绵绵软。

有个汪家媳妇过来给老婆婆戴几句高帽,讲你的葛包渣晒得真白,比棉花还要齐整好看。老婆婆一想又想到我太祖母,心疼地说:这个葛包渣又软顺又养人,收血收得快,我要把它送给我们汪家功劳顶大的女人。 d1TzMbFBJBJC1dJknJ+CEBCCxqRJZq4kQ7VFjCiXPFbbNc9gR5yC1VrO2cCaBZhX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