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道连·格雷的画像》中的主角道连·格雷之死可谓是现代悲剧。自18世纪以来,在西方,随着审美主义的兴起,审美与道德开始分离,道连·格雷的死亡正是源于审美与道德的冲突。丹麦哲人克尔凯郭尔曾对审美者生存的空虚加以揭示,审美者为了摆脱这种空虚而不断追求新的猎物来刺激感官,然而这种疯狂的追逐只会带来死亡,而非王尔德所谓“感官拯救灵魂”。在王尔德与克尔凯郭尔的对话中,非道德主义审美观的肤浅与粗疏可见一斑。
关键词 :《道连·格雷的画像》;王尔德;审美者;自恋;伦理
王尔德对艺术和审美有着强烈的爱,甚至鼓吹审美与伦理的分离。然而,王尔德本人悲剧性的死亡却表明了这种“分离”的危险性。在其作品《道连·格雷的画像》(以下简称《画像》)中,主人公道连·格雷的死亡亦与这种“分离”相关。
《画像》在1890年出版后引起了巨大的争议。在这部几乎是用各种具有反讽色彩的人生妙语堆积而成的小说里,到处可见王尔德本人那带有悖论性的思想纹理。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进入这个文本,仍然会为它所带来的伦理思考空间而激动——它揭示了现代人生活的伦理症候。“王尔德的思想或思维方式并没有因为他英年早逝而消亡。相反,和尼采以及19世纪几个出色的思想家一样,王尔德仍然是我们的‘同时代人’”(周小仪,2002:78)。
本文试图通过文本细读分析《画像》的主人公作为一个审美者的虚荣、虚伪和自恋,以及这些基因如何摧毁了他完美生活的目标。
王尔德在《画像》的写作中投入了巨大的心力:“我刚刚完成自己的第一部长篇故事,非常疲惫。我怕这很像我自身的生活——不停地交谈而无行动。我无法描写行动:我笔下的人坐在椅子上闲谈。”(王尔德,2000:437)《画像》中的三个主要人物分别为画家巴兹尔、亨利勋爵,和道连·格雷。一幅由巴兹尔以道连·格雷为模特所创作的画像充当了推进情节演化的主要道具。画像极为逼真地呈现了美少年道连的青春和美貌,并且出于深切的爱,画家把它送给了道连本人。亨利勋爵和道连同属贵族阶层,亨利在小说开始时就是一名不折不扣的享乐主义者,而道连在和他初次相识时还是个“天真”且满怀憧憬的少年。在亨利的点拨和指引下,道连的欲望开始萌动。当他凝视巴兹尔给自己的画像时,走出了“美不自知”的懵懂状态,生命的激情和青春的热望被唤醒。自此,道连开始和亨利勋爵一起频繁参加社交聚会,艺术生活构成了他们生活的主旋律。身为贵族,他们本就不需要通过劳作来谋生,也对参与社会公共事务毫无兴趣,他们通过美和艺术以及奢侈的生活来遮蔽现实生活的不公与丑陋,通过沙龙社交来摆脱空虚和孤独感,疏离于真实的社会生活之外。
由于一个祈祷,道连神奇地获得了不老容颜,永葆青春;而画像却替他变老,承受了一切放纵的可怕后果。无论道连如何纵欲,他的容貌看起来仍然美丽无邪。在获得了“驻颜”收益的同时,道连也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不断变得衰老、狰狞的画像成为“灵魂”的映像。每次看到越加丑陋的画像时,道连都会产生强烈的罪恶感,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从画布上逼视着他,责令他接受审判。即便将画像藏匿于久已废弃的课室中,这种罪恶感的魔咒也未曾稍加松弛,直到他死亡的那一刻。魔变的画像充当了良心的功能,于是,自恋的道连一边不断地寻求刺激,一边经受作为灵魂之映像的画像的审判。欲望的满足与罪恶感总是如影随形。
道连的死亡没有预谋,却是审美生活的宿命。他不断地面对良心的提醒和审判,内心却一直向诱惑屈服,还美其名曰“感官拯救灵魂”。与他相关,西比尔、巴兹尔和詹姆斯的死亡事件就是这种宿命的提示符,它们暗合了审美和伦理的分离过程。
道连流连于剧院戏场时“爱上”了年轻的女演员西比尔。西比尔美丽且有表演天赋,她天然纯真、不做作的表演吸引了道连。西比尔因为道连的“爱”而感动,更因为二人社会地位的悬殊而感到受宠若惊。但是道连和西比尔的“爱”是不同质的。道连因西比尔饰演的角色而“爱”她,借此沉浸在艺术化生活的美梦中;西比尔对道连的爱则是现实的,并且为此决定放弃表演,放弃舞台生活。于是在西比尔刻意而为的一场失败演出之后,道连震惊、愤怒、深感蒙羞,突然就“不爱”西比尔了,甚至用冷语伤她,最后丢下哭泣的、不知所措的西比尔,愤然离去。当他回到家面对画像时,惊奇地发现画像不再像以往那样温柔含情、光彩夺目,画像里的道连神情变得有些残酷了!他曾经祈祷的愿望竟然成为现实,画像有了魔变,它开始变得丑陋。显然,王尔德让画像充当了道连·格雷的良心。在画像(良心)的这种无声提醒之下,道连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当言行,一时间他后悔了,决定写信向西比尔求婚。这时,富有戏剧性地情节出现了,信还没发出,亨利勋爵拿来了带有西比尔自杀消息的报纸。在道连离去后,爱情的幻灭令西比尔心灰意冷,于是她自杀了。
生活没有给道连“悔过”的机会,这令道连和读者都不痛快。可是,这才是显示道连内心真实的时刻:在亨利的鼓动下道连竟然选择忘记,或者隐藏这一切内情,装作和这个姑娘的死毫无瓜葛。毕竟,外界没有人知晓道连曾经“热恋”过这个低微的女演员,就连西比尔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也没见过她偷偷交往的那位绅士,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因为西比尔只会称呼他为“迷人王子”。可以说道连根本不爱西比尔,他只是把西比尔和她演出的戏剧当成自己艺术化生活的工具,实现自己的审美梦想。写那封求婚信也只是因为他“不能被人认为自己灵魂丑陋”(王尔德,2008:69)。于是,道连跟着亨利继续若无其事地出入晚会、剧院,好像一切正常,从来没有一个叫西比尔的姑娘,也没有她为他而死。道连做到了,他已然犯下了反对爱的原罪。王尔德用这种略带黑色幽默的戏谑情节,让读者看到了这个具有极高品味的贵族绅士的内心的虚荣、伪善、自私和冷漠。
接下来十多年的时间里,道连在社交场放荡纵情,奢侈享乐。道连不停地追逐新奇和愉快的体验,认为这就是珍重生命,是完美生活的目标。“这种新享乐主义目的就是体验本身,而非体验的结果。这种结果是苦还是甜倒是不重要”(王尔德,2008:93)。亨利送给了他一本小说(于思曼的《逆天》)。这是本以美的方式展示感官享乐试验的书,在这本书中,道连看到了更多体验的可能,甚至是和犯罪、死亡、鲜血相关联的体验,而这些“人世间的罪孽似乎披上了精美的衣装”(王尔德,2008:89),“有时候,他干脆把邪恶视为实现自己美的理念的一种方式”(王尔德,2008:103)。道连感觉到这本书的毒性,但却无法抗拒地被它迷住了,这本小说无疑成为极大地诱惑和鼓动。王尔德说过:生命乃是对艺术的模仿。道连在追求感官体验之路上越走越远,陷得越来越深。他时而热衷于研究各种香水心理学,时而将身心投入到举办音乐会,收罗天南海北的各种奇特乐器,时而又钟情于珠宝、别针等精致的收藏……他认为这是“以崇拜美来完善自己”(王尔德,2008:92)。在一味追求形式美及其带来的感官体验的过程中,道连开始悄悄地吸毒,出入下流场所,诱惑坑害朋友,玩弄女性……道连惊人的美貌起初为他赢得不少赞叹和众人的喜爱,在无限风光之下他的内心却充满了不安。夜深人静之时,他会一个人爬上阁楼查看画像,他总是看到画像上的美少年在迅速地变老、变丑……与此同时,他那些不光彩的事迹开始在坊间流传,为数不少的人开始不信任他、怀疑他,这令他转而憎恶画像,越发地害怕被人发现这个秘密:他的灵魂如此丑陋!道连唯美的、审美的生活与公众伦理之间形成了对峙。
终于,当巴兹尔发现了画像的秘密时,道连凶残地刺死了这个老朋友。刺死巴兹尔是道连对良心的抗议和拒绝,是在反抗道德因果律。此时,道连依旧完美的容貌和画像上那张扭曲变形、丑陋凶残的脸形成令人震撼地对比。读者不禁要问:“风度比道德更重要”(王尔德,2008:100)吗?构造这一对比的王尔德应该也预感道了唯美主义的宿命。
西比尔的弟弟,水手詹姆斯决意为姐姐报仇。他费尽周折地寻找、跟踪道连,令道连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道连回想起自己的种种污秽和罪行,内心痛苦不堪。就在这时,戏剧性的情节又出现了——詹姆斯在复仇前夕死于意外。这次,生活似乎饶恕了道连。道连如获大赦,他终于安全了,没有人追杀他了,也没有人会泄露他的秘密了。道连要改变自己,他“放过了”一个可以到手的农村女孩赫蒂,使其免于蒙受羞辱,他觉得自己要做个好人了。道连再次查看画像,希望画像脸上的邪恶神情都被清除了。然而画像并没有产生如他所愿的变化。“那画像上除了眼睛里多了狡猾的神色和嘴角的曲线上平添了虚伪的皱纹之外,他没有看到任何的变化。那画像仍然令人恶心——也许比以前更令人恶心了”(王尔德,2008:156)。道连在愤怒和无奈中看到了自己灵魂中深刻的虚伪。因为他放过赫蒂,他尝试自我克制,并不是出于悔过,而是为了虚荣。“他真的该去忏悔吗?永不。现在只有一点点的证据对他不利。这张画本身就是证据。他要把它毁掉”(王尔德,2008:157)。于是,道连抓起刀猛地朝那画像刺去。在小说的结尾,不出意外的,道连胸口插着刀死去,容颜枯槁,而画像却恢复了最初的光彩夺目,展示着高雅的青春和美貌。
《画像》描述的是唯美主义的悲剧。道连之死表明道连想把自己活成艺术品的理想是无法实现的。跟画像交换位置,这种浮士德式的合约最终导致灵魂的丧失和报复。三次死亡事件的过程是道连对抗良心、消灭道德感动的过程,也是灵魂失去活力最终死亡的过程。
小说充分表达了王尔德的审美感知和主张,以及他所追求的审美生活的样式。“‘这部作品包含了太多的我’。我认为自己是贝泽尔·霍尔沃德;别人以为我是亨利勋爵;我想成为的是道连——也许换一个年代。”(EllMann,1988:319)《画像》中的三个主要人物都是王尔德的自我映射。美是王尔德用来建构自己、释放自己的途径,他至死也从没放弃过对艺术和美的执着追求。这种自我建构有意识地打破当时维多利亚后期虚假和压抑的清教道德体系。在《画像》中,王尔德也犀利、直接地表达了对社会道德的不满:“被世人称之为不道德的书就是那些向世人展示了这个世界自身耻辱的书。”(王尔德,2008:154)在其他文章中,王尔德更充分地进行了这种批判:“做个好人显然是极为容易的,它需要的仅仅是一份猥琐的畏惧感。”(王尔德,2004:183)他的《笔杆子、画笔和毒药》毫不掩饰地阐明了艺术和道德相分离的观点:“内在美德不是艺术的真正基础,尽管它们颇可以充当二流艺术家的绝好招牌。”(王尔德,2004:84)
王尔德的艺术诉求只有美和爱,他甚至认为为此犯罪也是可以的(既然原有的道德体系就是邪恶的)。王尔德认为庸俗才是罪恶,庸俗是对既有道德的俯首帖耳,是对天性的扼杀,伪善也是他鄙视的。天性的释放首当其冲就是对身体享乐的释放。当时的英国法律是不允许同性恋的,但王尔德还是结交了若干位同性恋人。王尔德借小说中亨利之口宣称,让情欲得到完全的释放才是人生的唯一目的,道德不过是生命的疾病和弄虚作假。“真实”的“自我”无须受公众舆论的控制、监管,而应该去充分地释放感官、释放情欲、表现个性。人只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负责,并无其他。灵魂和肉体不是分离的,灵魂乃是身体的表征,因而,欲望的压抑必定会导致灵魂的病患。生活就该是艺术,艺术才是生活,艺术的使命就是解放个体天性。王尔德似乎忘记了诱惑会层出不穷,“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圣经》和合本,约一 2:16),物质世界里的存在要面对不竭的声色诱惑。在没有尽头的审美世界里,审美者只能在消灭罪恶感的那一刻走向虚无。
《画像》中反复出现的一句台词是“感官拯救灵魂,灵魂拯救感官”(王尔德,2008:16,129)。可是,审美救赎这条路是人本的,人就是人,不可能成为不受伦理影响的物——艺术品。感官并不能完成拯救灵魂的使命。感官和灵魂的融合并不是均衡完美的,一方总是会占上风。在什么时刻,感官会反噬美的追求而成为堕落和丑恶?“有那么一些时刻,当犯罪或是被世人称之为犯罪的那种激情牢牢地控制着人的某种天性时,人体的每一根纤维就像头脑里的每一个细胞那样,似乎都充满着可怕的冲动。在这样的时刻,无论男女,都丧失了意志的自由。他们都会像一些自动装置的运动一般,不由自主地奔向可怕的结局。他们已被剥夺选择的权利,良心也被扼杀了”(王尔德,2008:133)。感官和灵魂之间的秘密或许是不能猜透的。《画像》让我们看到欲望会被感官满足喂得越来越大,意志在诱惑面前脆弱无力,又何谈灵魂的拯救呢?然而,王尔德却义无反顾地走在了审美救赎的路上。当他写出道连之死时,他应该是清楚的,对道德的攻击也会遭到道德的反击。王尔德因“有伤风化罪”而遭受牢狱之灾,最终在贫病交加中凄惨离世。他的悲剧何尝不是拜他的同性恋人美少年道格拉斯所赐?王尔德或许没料到道连之死已然揭开了他自己的人生悲剧的序幕。
王尔德笔下的道连·格雷即是克尔凯郭尔笔下的“审美者”。克尔凯郭尔所谓的审美即指感性的、感官性的,审美者即感官性的生存者,他追求瞬间的感官性的陶醉、快乐。审美者的感受力极其敏锐,鉴赏力与趣味也绝非粗俗,但他却似乎看穿了一切、看轻了一切。伦理之于审美者不过是枷锁和欺骗,信仰则和他的生活格格不入。审美者的生活是一场无尽的追逐,他不断追求感官的享受,不断地引诱和被引诱。一旦这种引诱和被引诱的过程中止,他就会陷入难以忍受的无聊、空虚。今天,我们把人们对文学、艺术的需求界定为“精神需求”,而在克尔凯郭尔看来,这种需求实际上和精神毫无关系,它仍然是一种感官需求。审美者生活的重心是情欲之爱,他追求精致、享用情欲之爱,但绝不会被情欲之火吞噬。在情欲之爱走向婚约的缔结之前,审美者就会主动撤退,然后再寻求新的猎物,重新开始下一轮新的调情,此乃审美者生命的“轮作”本质。《画像》中的亨利勋爵虽然结了婚,但却对婚姻关系充满不屑,和妻子互不干涉、互不负责,最后妻子跟人私奔,两人离婚收场。这种没有建立伦理关系的婚姻并不具有婚姻的本质。
“审美者”是“自恋”“自爱”的,然而却没有真正的“自我”。克尔凯郭尔认为“自我就是一种使自己和自己相关联的关系,或者说是在关系中使自己与自己相关联,如果不是在关系中使自己与自己相关联,自我就不是关系。人是有限与无限,自由与必然的综合,简言之,就是综合。从这个方面看,人还不是自我”(克尔凯郭尔,2013:419)。就是说,人在自然性中不会天然地形成“自我”,“自我”是通过进入伦理关系并对伦理关系进行反思,认清自己的“责任”后开始的“生存状态”。“自我”的本质是“精神”,是与神圣相关联后不断得到陶冶、不断生成的过程。王尔德想单纯地通过审美去建构自我,实现完美的人生,注定是要迷失的。在1897年9月21日的一封信里,王尔德如此写道:“在没有爱的氛围里我无法生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必须爱和被爱。”(王尔德 2000b:403)这是经历了大变故——牢狱之灾后王尔德所发出的强烈而真实的诉求。确实,爱与被爱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事情:“我们生来心中就带有爱的特性,它随着心灵的完善而发展……人们总是在爱,即使在那些似乎人们使之与爱绝缘的事情上,爱也是隐秘地存在的,人一刻也不能离开它而生活。”(帕斯卡尔,1991:59-60)但是审美者的爱是“自爱”,是“自恋”。
人生来就是“自爱”(Self-loving)的,这似乎是常识,也为诸多哲人们所公认。作为自然的、原初的事实,自恋(Narcissism)与自爱具有共生性,是无法区分的,因此本文使用了“自恋/自爱”的表达方式。亚里士多德区分了两种“自爱”(者):好的“自爱”让人去做“公正的、节制的或任何合德性的事情”;而坏的“自爱”者则是“使自己多得钱财、荣誉和肉体快乐的人”(亚里士多德,2003:275-276)。卢梭则认为自爱“是原始的、内在的、先于其他一切欲念的欲念,而且,从一种意义上说,一切其他的欲念只不过是它的演变”(卢梭,1996:289)。以这种作为原始欲念的“自恋/自爱”为发端,既可以生成“自私”,也可以扩展为对他者的“爱”。无疑,从“自恋/自爱”蜕变为“自私”是无需任何努力的,而从“自恋/自爱”扩展到对他人之爱则极为艰难。
道连·格雷被设定为一个极度缺少爱的角色。他的美貌遗传自他的母亲玛格蕾特,他也继承了母亲的激情和命运。玛格蕾特可以嫁给任何她想得到的男人,但在激情的支配下居然跟着一位一文不名的少尉私奔了。少尉不久就死于道连外祖父的阴谋,而玛格蕾特也在生下道连之后孤独地死去。玛格蕾特的父亲独裁、铁石心肠。在缺少爱的环境中长大的玛格蕾特之所以飞蛾扑火般地投入恋情,既是反抗,也是逃离。道连同样生活在没有爱的环境中。当其外公去世之后,道连·格雷开始了自由的社交生活,于是遇上了贝泽尔和亨利。
道连渴望着被爱,然而,当他作为猎物进入与亨利、贝泽尔之间的三角关系之后,其爱欲被引诱至绝对的自私。与西比尔之间的情事揭穿了自恋的道连对他者的爱无能。道连对亨利说:“我爱她,而且我一定要使她也爱我。你深知人生的奥秘,应当告诉我怎样吸引西比尔爱上我。”(王尔德,2008:40)当西比尔的表演让他在两位朋友面前丢脸之后,道连极其愤怒地对她说:“你扼杀了我的爱情。你曾经唤醒我的想象,现在你甚至引不起我的兴趣。你已经变得可有可无……我再也不愿看见你,再也不愿想到你,再也不愿提起你的名字……你破坏了我生活中罗曼蒂克的情调。”(王尔德,2008:63)这完全印证了尼采-拉康式的自恋理论:道连的“爱”表现为要求西比尔以他所喜欢的方式满足他。西比尔对道连的“爱”极为“热烈”,其实也只是幻觉,正是这种幻觉使她把道连当作所谓的“迷人王子”。
去拥有爱他者以及接受他者之爱需要能力与勇气。克尔凯郭尔认为,真正的爱与被爱不能停留在单纯的感官之爱上,而是要将其上升为“伦理之爱”,乃至“信仰之爱”。只有在“伦理之爱”中,才会与“他者”共同创建爱与被爱的关系。生命的意义需要“爱”为之奠基,但“自恋/自爱”式的“爱”却不过是欲望的幻觉,它注定走向失败和死亡。
显然,道德的、爱的说教并非是唯美主义者、非道德主义者王尔德的“初衷”。在小说文本中,道连只是“一意孤行”地执着于自身感官欲望的“满足”,只是由于道德感的缺乏而“不经意”地造成了某些严重地后果。在公众舆论中,道连却是一个邪恶的存在,谈之色变。画像的审判就是公众舆论的审判。而王尔德向来蔑视“公众”“公众舆论”:“艺术家从来就不应该去尝试迎合公众,而是公众应该努力去培养自身的艺术鉴赏力。”(王尔德,2004:242)艺术家的责任就是反抗公众的“庸俗”,而公众的“庸俗”尤其体现在充斥着陈词滥调而又带有语言暴力的道德审判上。确实,“公众舆论”并不是正义与道德的化身,“公众舆论”的道德审判有可能挟带着愚昧、怨恨和嫉妒等私货,然而,自恋式的审美生活也绝非美好生活。《画像》恰恰揭示了非道德的生活世界的虚幻性,也就是说,道德自身的问题可以通过反思来纠偏,但纯粹的非道德主义和反道德主义的生活却是一种缺少“爱”的“致死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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