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卑”。
“卑”当作谦辞,我们在古书中可以常常见到的用法是“卑职”,是下级官吏面对上司时的自谦之称。还有一个六字成语“卑之无甚高论”,意思是:我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和议论。“卑”这个字的字形很奇特,从字形上完全看不出跟卑贱、卑鄙等等词义有任何关系。那么,我们就从它最原始的字形开始分析吧。
“卑”的甲骨文字形 (图17) ,由上下两个部分组成,下部是“又”,即右手,上部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古往今来的学者们在此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卑”的金文字形 (图18) ,下部是左手,上部的左边添加了一短横。“卑”的小篆字形 (图19) ,上部很明显可以看出变形得非常厉害。
《说文解字》:“卑,贱也,执事也。”许慎并且认为这个字从左手从甲,南唐学者徐锴沿袭了许慎的解释,并进一步加以解说:“右重而左卑,故在甲下。”“卑”的小篆字形下部是一只左手,古人以右为尊,以左为卑,因此徐锴才附会为“右重而左卑”,但“卑”的甲骨文字形的下部却明明是一只右手,金文字形中更是左、右手换来换去,没有一定之规。
那么,即使按照徐锴的解说,为什么卑贱的左手要位于“甲”下呢?清代学者徐灏在《说文解字注笺》中解释说:“甲乙之次甲为尊。”因此左手要位于“甲”下。清代语言学家王筠则在《说文句读》中说:“甲像人头,尊也。”而左手位于这颗尊贵的人头之下,因此称“卑”。
这些解释都是错误的,错误的源头在许慎。许慎误将小篆字形的上部认作“甲”,但东汉时期的许慎哪里见过直到清末才出土的甲骨文?甲骨文中“甲”的写法与“卑”的上部字符迥然不同。这就是造成错误的根本原因。
那么,“卑”的上部这个字符到底代表什么东西呢?这就是学者们争议的要点。
清末文字学家朱骏声在《说文通训定声》一书中,认为“卑”是“椑”的古字。“椑(pí)”是椭圆形的盛酒器,又叫“椑榼(kē)”,只用来盛酒,不用来饮酒。因此,“卑”的甲骨文字形就像用左手持着盛酒器,用来为客人添酒。但不合常理的是,这个盛酒器未免举得过高,而且酒器中既然盛满了酒,应该用双手捧着才对,一只手怎么能够举得动?
张舜徽先生在《说文解字约注》中则认为“卑”字的上部是一个“田”字,他说:“从田从又,实会执事田地之意。手在田地操作,人身则蹲踞在地,此卑下义所由生也。引申为卑贱。”但“卑”的甲骨文字形中上部的“田”字,中间的一竖往下出头,金文字形中左边还有一短横,实与“田”之形不符。
白川静先生在《常用字解》中照例有新说,他认为“卑”是一个会意字,乃“匙形加‘又’之形”,他接着说:“‘又’形示手,因此‘卑’形示手持带柄之匙。大匙之形为‘卓’,有卓越、优秀、高贵之义。手持小匙之形为‘卑’,因此,有卑下、低下、微小、卑屈之义。借匙的大小之别表现高卓与卑下。”这里的“匙”可不是今天说的钥匙,在古代,“匙”是食器,盛食物的器具。“匙”有长柄,上部“田”字下面出头的部分固然可以视为匙柄,但将上部的字形视为“匙”形却没有任何相像之处,更别说什么大匙、小匙了。
还有人认为“卑”的字形上部是一把带柄的扇子,用手持扇服侍主人,但是扇子的样子也不像。
林义光在《文源》一书中的解释最具说服力。他认为“卑”的字形上部乃是“缶”的变形。“缶(fǒu)”的本义是用杵棒捣泥,用来制作瓦器,而杵棒的另一个作用是筑墙、筑堤时用来夯实泥土。因此“卑”的整个字形会意为手持杵棒筑墙,引申为服劳役,也就是许慎所解释的“执事”,从事某一项工作;相应地,执事者也称为“卑”,指供役使的仆从。
“卑”字即由此而来,原指供役使、为主人工作的仆从,地位低贱的仆从即称“卑”。“卑”用作谦辞,就是遵循了“贬己尊人”的礼貌原则,将自己比作对方的仆从,愿意为对方效劳之意。事实也正是如此,“卑职”一词,是下对上的自谦之词,古代乃至现代的官场,将级别低的下级官员视作级别高的上级官员的仆从也并不为过,这是等级制的社会制度最显著的特点。
有趣的是“卑之无甚高论”这个六字成语。据《汉书·张释之传》载,中郎将袁盎向汉文帝推荐张释之,“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行也。’”这段话的意思是:张释之朝见完毕,上前对汉文帝陈说利国利民的大道理,汉文帝一听就烦了,打断他的话,说:“低下一点,说些接近现实生活的道理,不要空发议论,说的话立刻就能实行。”唐代学者颜师古对“卑之,毋甚高论”一语注解说:“令其议论依附时事也。”
“于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汉所以兴者。文帝称善,拜释之为谒者仆射。”秦之所以失、汉之所以兴的道理对当下现实最有启迪作用,因此汉文帝龙颜大悦,立刻就升了张释之的官。
“卑之,毋甚高论”原来出自汉文帝之口,是对张释之的告诫之辞,到了后来,竟然成为“我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和议论”的自谦之词!汉语的演变真是神奇!宋代学者王楙(máo)在《野客丛书》中辨析道:“所谓‘卑之,无甚高论’者,文帝惧释之陈五帝三王上古久远之事,无益于时,故令陈今可行之说。释之遂言秦汉之事,文帝所以称善。则‘卑之,无甚高论’自是两句,今人作一句读之,所以失当时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