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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凌乱的蝴蝶

很尴尬,但这好像只是琥珀一个人的感觉。

跑车的空间很小,就两个座,她不得不和盛骅坐在一排。他换档时,幅度大一点,就能碰到她。他呼一口气,她吸一口气,说不定就是他的那口。这种车,情侣们特别喜欢。电影里经常有这样的镜头,男人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与女友十指紧扣。开着,开着,两个人还能贴面亲吻下。空间已经很局促了,再加上在飞机上,那条围巾……琥珀如坐针毡,恨不得下来走路去华音。

盛骅似乎没什么情绪波动,带个人回市区,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没区别。这是他的车,他的地盘,他作主。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一点给琥珀,除了上车时说是那么一句“哦,是你”,就再没和她说过话。

这还是个正常人么,他真的知道她是谁吗?那个老师在电话里没有告诉他?即使他没逛过她官网,维基百科里对她的介绍也会详细之极,想了解很方便的,要不然,就是他是故意在忽视她?肯定是的。

火星哥还在撩拨地唱着:宝贝,你就是我的专属宝藏,如果你能让我梦想成真,就让我好好地来爱你……作为汽车上的音响,这音质很是豪华,每一个音都清晰可辨。这样的效果很像是她代言的音响设备。车厢内有些黑暗,琥珀定晴看了下,机体通体漆黑,旋钮很多,表盘上浅褐色的数字,没错,确实是号称音响中的PRADA的牌子。他竟然用来听这种骚气的歌曲!听着听着,还跟着节奏轻轻摆动着身子,是不是待会还会唱出来?

这个人,听这样的歌,开这样的车,看那样的杂志,哼,他的肖邦,她也不认识。

琥珀气乎乎地把头转向一边。

很奇怪,车往市区开,灯光越来越密集,光线应该越来越明亮,怎么却像越来越来暗了?琥珀贴着车窗,大睁着眼睛向外看。雾像是更大了,好像也不是雾,雾再大,也不会浑浊,而这外面的雾,浑浊得完全把视线阻碍了,就连马路中间隔离带上的植物都看不清楚。

马路上,行驶中的车流像一条缓慢爬行的长虫,爬着,爬着,停了下来。这样子什么时候能到华音,时间长点没什么,可悲的是,她不得不和他一直呆在这个窄小的空间里。就像汪洋里的一条船,船上的两人互相反感,却又不得不相依为命。盛骅的手机又响了,他抬手关掉音响,看了眼琥珀,像是警告她不要出声。琥珀对着车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打电话的人是刚才飞机落地时的打来的那个人吧,等着急了。情人?

猜错了!

盛骅清咳了两声,坐正了身子,这才按下通话键。“老师您好,对,华城今天天气不好,霾很大,我还堵在路上。这次的公开赛没发现什么好苗子,唉,一个个都想着一夜成名。你要回国了?”盛骅惊喜道,“太好了,这个周六,我不忙,我去机场接你。我知道梅耶大师和维乐合作的首秀在大剧院,没想到钢琴演奏是老师。老师终于愿意复出了,我有点激动。有多少年?啊,32年,真是太久了。也许不少人已经不记得老师这个人,可是老师的琴声,他们很熟悉。中视现在还有不少节目的背景音乐版本还是老师的。这次是肖邦专题音乐会,老师准备演奏哪首协奏曲?《第一钢琴协奏曲》!我听老师弹过,真的是久违了。好的,老师,你注意休息,不要太累。国内这边有我,一切都会好好的。”

接完电话的盛骅,明显情绪高昂起来。他看向琥珀,像是要说什么,她拒绝地注视着前方,面色淡淡的。刚才,他不理她,现在,也甭想她理他,尽管她心里面都快好奇疯了。他似乎对梅耶大师很熟悉,他是香港钢琴公开赛的评委会主席,这人仅仅是华音的一个老师?可是中国近五年在国际上的知名演奏家,她都有关注,没有一个叫盛骅啊?他的那个老师要和维乐合作,这人隐退32年,还能有这样的机会,是谁?感觉他周身都是谜。

怀特先生说华音没有一个世界级的大师,这是事实。虽然中国学琴的孩子越来越多,也出了许维哲这样的代表人物,但不可否认,中国的古典音乐还是初级阶段。

是不是世界轻视了中国的实际水准?

其实,现在西方的古典音乐界已进入了一个瓶颈期,电子技术的出现,让人类可以精确地控制频率。古典派、浪漫派、现代派,已经把十二平均律体系的创作空间压榨得差不多了。八度之内,十二个音符里,难以再翻出什么新花样。有很多演奏家,尝试跨界,一开始很吸引眼球,但是久了,古典不像古典,流行又不够彻底,成了个四不象。因为这样,刚刚起步的中国古典音乐市场,才格外地诱人,名团、演奏家们一个个趾高气扬地登场,他们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不知道,很久前,有一个人……他的背影很清瘦,个子修长,头发漆黑,他在钢琴上弹奏舒曼的《蝴蝶》。他弹琴的姿势并不夸张,却能轻易地把不那么喜欢音乐的人带到他塑造的情境里。《蝴蝶》啊,序奏是中速的圆舞曲风格,带有疑问的语气,像一个少年朝小女孩伸出手,说我带你去看云、看星、看月亮。小女孩屏住气,她有点紧张,还是果断地紧紧地握住少年的手。旋律开始变得灵活欢快,这段和弦要控制好力度,轻轻地,如温柔地呵护。天空很美,就像少年为女孩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她的眼前豁然开朗。她快乐地笑着,如黄莺般地说个不停。音乐由一个动态的画面发展为动态,音符在指尖淌出来,画面的色彩很梦幻、延绵,气息很长。是的,舒曼总是那么的梦幻,大概现实太过残酷,还是呆在梦里好……眼皮努力地掀动了两下,实在抵挡不住沉沉的睡意,长睫覆上眼睑,琥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在椅中睡着了。

盛骅眉头蹙了蹙,静默了会,把手机铃声改成静音,把车内的温度调高了点。

爬行的长虫又动了起来。

***

琥珀是被盛骅叫醒的,她睡得正香,一时间,人有点呆。等她认出盛骅这张冷脸,她突地坐起来,扭过头,动作太快,头咚地撞向车玻璃。她吃痛地捂着头,脸皱成一团,目光瞟向车外。这是到了吗?

天像是亮了,可是雾还是很大,天空上隐隐约约有个太阳的影子,视线勉强看到车子的前方是个大门,大门上方的几个黑字,正是:华城音乐学院。上帝,这门外怎么站着这么多人,有些年纪都很大了,有的手里还牵着孩子,不会都是来迎接她的吧?她在中国的知名度很高么?茫然中,她向盛骅寻找答案。

盛骅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个外星人,而这个外星人刚说了个很冷的地球笑话。他的脸上赤裸裸写着“你想太多了”。

琥珀被他看得心里面有些发毛:“是还是不是啊?”演奏家是不靠颜值吃饭,可是形象还是要的,她不愿意这蓬头拓面的样子被人放在网上娱乐。如果是的,她就不下车了。

盛骅没空逗她玩,嘴巴朝后边的行李努了努,又朝车外努了努,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个号,说道:“人我给你捎过来了,就搁在门外,你来认领吧!不谢!”

琥珀:“……”她是失物么,还认领。她几乎是愤怒地推开车门,当即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拿出自己的行李,关车门的声音很响。人群闻声看了过来,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一刻都没停留,忽地落在跑车的驾驶座上,当看出是谁时,人群沸腾了。

“盛教授,您好!我们可把您盼回来了。我家孩子准备参加日本的选拔赛,请您抽个时间帮她指点下,可以吗?”

“盛教授,我们上次在2003见过面,卫老师也在的,不知道您记不记得。我们几个今天准备给您接个风,您可一定要赏光。”

“盛教授,我知道是大忙人,不能打扰你太久。这是我准备报名参赛的录音,你能帮我听听么?”

“盛教授……”

“盛教授……”

本来想把人送过来掉头就走的盛骅,这下插翅也难逃。他此刻又累又乏,今天从机场到华音,足足开了六个小时,踩刹车踩得差点把鞋底钻破。他很想回家,泡个热水澡,补上几个小时的觉。晚上,还得给房楷大叔还车去。可现在,他只能打起精神来面对这群人,早知道,在机场时就拒绝同事的拜托了。他忍不住朝琥珀狠狠地剜了一眼。

琥珀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人群把盛骅簇拥住,脸上的神情急切而又崇敬,就像他是主宰他们命运的神似的。

有那么一点失落。

她是自信的,是一种很有自知之明的自信,不是狂妄的自大。她想过,走在华城的大街上,也许不会有人像巴黎的某个市民认出她来,上前向她问好,请她签名。

在中国,古典音乐只是小众爱好,还没达到普及,而且她的专辑,也不可能像火星哥的歌适合传唱。可是这里是华音,是中国古典音乐的最高学府,她是在世界古典音乐界占有一席之地的小提琴演奏家,出过很多畅销专辑,开过很多场个人音乐会,拿过很多国际大奖,这儿就没人知道她吗?

她真想立刻掏出手机,上维基百科,查查这个盛骅是何方神圣。

“琥珀教授?”身后传来一声不确定的询问。

琥珀愕然地转过身来,一个顶着一头黄毛的男子大睁着两眼打量着她。他穿了件松松垮垮的卫衣,一条档直垂到膝盖的同样松垮的裤子,脚上是双马靴。这身打扮,配上这头发,换作别人,可能非常怪异,到他这儿,就觉得是潮流,是时尚,像个嘻哈歌手。

“你是叫我么?”琥珀被打击得心里面都有阴影了,生怕会错意。

黄毛愣住,嘴巴夸张地张得很大:“上帝,你的中文说得真好,有六级吧?”

琥珀眨巴眨巴眼睛:“六级?”

“六级代表你的中文达到优秀了,甚至比很多中国人都好。我是沙楠,华音大三的学生,也是拉小提琴的。”沙楠羞涩地一笑,“我是你的乐迷,很铁的那种,你所有的专辑我都有,你的音乐会,只要网上能找到的,我都看过。”他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发,“我宿舍的墙上贴的都是你的海报。听说你要来我们华音进修,我兴奋得几夜都没睡。啊,对了,西方的乐迷们都叫你女神,在我们这,女神都被叫滥了,满大街都是,一点也不特别。我们中国的铁粉都叫你教授,很高大上吧。其实我们对你还有个爱称,叫虫虫。”

琥珀眼前飞过一群扇着翅膀的蚊子,这是哪门子的爱称。

“琥珀不就是远古世纪的一只虫被松树的油脂包裹住了的化石么?”沙楠笑眯眯道。

好像是这样的,可是听着怎么这么别扭。琥珀已经没力气辩解了,她要珍惜,要庆幸,终于有人让她不那么透明了。“那些人……”她看了下被人群包裹住的盛骅。

“是准备参加肖邦钢琴赛的!亚洲地区的比赛在日本,中国这边也会有个初选,盛骅是亚洲地区的评委,他们想让盛骅帮他们看看够不够资格参赛。”沙楠挤挤眼睛,“都想成为第二个许维哲呢!”

可是许维哲当时没参加肖邦的钢琴大奖,他参加的是李斯特的国际钢琴赛,屈居第二,第一是比利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有时候,颜值还是有一点用的,这不,赛后,大家关注的都是许维哲。琥珀觉得还有一点是,许维哲给人的感觉,永远像薄阴天气里云层后面的阳光,他很暖。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奥地利的萨尔茨堡,许维哲刚拿了奖,被邀请参加音乐节。

演出后,他们在一个小酒馆里遇上了。得知她会说中文,许维哲立刻就用中文和她交谈。同行的其他演奏家建议两个人喝一杯。她那天有点小感冒,说话带点小鼻音。许维哲没有给她叫酒,而是向侍者要了杯热牛奶,牛奶里加了点盐粒。她喝着牛奶,听许维哲谈论音乐节。他的话音里总是带着笑,很明净。那天晚上的月亮,也很明净,带着一缕细细微微的柔情。

“这真是个不错的目标。”琥珀言不由衷道。不知道盛骅说了什么,躁动的人群被安抚了,开始慢慢散去。她小声问沙楠,“为什么他们不想成为他呢?”他看上去,很受追捧啊!

沙楠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斟酌了半天,说道:“他和许维哲不是一个类型,如果硬要比较,许维哲这个目标是单一型,他是复合型。”

琥珀听得一头雾水,难道他不是一位演奏家,是位指挥?

沙楠定定地看着琥珀,咬了下唇,右手在衣袖上抹了又抹,确定掌心很干躁,缓缓朝琥珀伸去:“教授,我们能握个手吗?”其实他很想和她拥抱下。太兴奋了,这是活生生的琥珀,不是海报上高高在上的女神。

“沙楠!”把人群终于打发了的盛骅目光凛然地朝这一转。

沙楠一哆嗦,手慌忙缩了回来,高高地应了声:“辛苦了,盛骅。”

盛骅黑着脸警告道:“叫教授。”

沙楠嘿嘿地笑:“还是直呼其名吧,叫教授,都把你叫老了,人家还以为你是个秃顶的小老头呢!”

一边的琥珀:“……”一个称呼,还双重标准,真是无法承受的痛!

“油腔滑调,过来!”盛骅命令道。

沙楠迟疑了下,最终迫于盛骅的淫威,不情不愿屈服了。他苦着脸对悄声琥珀道:“没办法,他就是个冷面杀手,我不想死得很惨。我过去啦,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带你出去玩,给你买好吃的。”

琥珀僵硬地站着,这种哄女生宠女生的口吻,她很陌生,不知如何反应。印象里,好像从她开始拉琴,就没人这样和她说过话。拉琴之前……有过么?太久了,记忆都模糊了。

沙楠颠颠地跑到盛骅身边,戏谑地立正,敬了个军礼。“报告盛教授,在你去香港的这几天,我们仨有认真练琴,舒伯特的听着凑合,勃拉姆斯的还需要雕琢,德彪西的很有难度。”

盛骅冷笑:“你们仨还真是够认真的。”

沙楠放下手,小心地陪着笑:“我们就那水平,你对我们要求别太高。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所以咱们都悠着点……啊,盛教授,快收了你的霜刀雪剑,今天温度够低了,我就是每日幽一默。我们是绝不会辜负你的重托你的期望,这是我们神圣的使命,我们以此为荣,我们将燃烧如火的青春、灿烂的芳华。”他挺直腰板,想要举手发誓。

盛骅挥手让他打住,华音有两个特色专业,一个是音乐学,一个是音乐表演,好几次,他都想建议沙楠转去音乐表演专业,这简直就是个戏精。他强抑住怒火道:“大好的早晨你不在琴房练琴,跑这站什么岗?”

沙楠哪敢说自己是来见琥珀的,一本正经道:“我想早一点见到盛教授。”

“哦,”盛骅拉长了语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那怎么的不主动过来打招呼?”

“这不是你在忙么,我就和……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盛骅牙痒痒道:“是呀!”

沙楠连忙表白:“盛教授,你放一千个一万个心,不管我是谁的铁粉,在我的心里面,你是不一样的。”

盛骅觉得自己再和沙楠说下去,有可能会突发心梗。眼不见为净!他一言不发地拉开车门,沙楠眼馋地看着艳丽的跑车,“盛骅,哦哦,教授,这是你新买的吗?能不能载我一程,就到男生宿舍楼。”

“想坐啊?”盛骅高高地将一侧的眉梢挑了起来。

沙楠想点头,看看盛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盛骅捏捏鼻梁,无声地叹息:“想坐,就滚上来吧!”人群是散了,可是事情多了一大堆。这下是彻底走不成了。沙楠生怕他反悔,急不迭地坐了上去,还系上了安全带。一扭头,看到琥珀还站在那,东一眼,西一眼,不时,还朝他们这溜一眼,目光像无处着落。“盛教授,我们不管琥珀教授吗?”

“她又不是我请来的,我没义务管。”盛骅插上钥匙。

沙楠小声道:“你说,她真的是琥珀吗,和海报上不太像。”看上去好小啊,像个大一女生。

“我也严重怀疑。”她睡着的时候,盛骅看了她几眼,指尖的茧子有,但很浅,后锁骨也没什么印记,显然练琴不太勤奋。是有天才不练琴就可以直接登台,那只是凤毛麟角,就连那些大师,想保持乐感和手感,哪一个不是每天练几个小时的琴。演奏家的生活从来就是两点成一线,要么在琴房,要么在舞台。她是年少成名,还不算是惊艳绝伦的天才,不勤奋,还那么任性,这样的人,最终只能做一颗流星,成不了恒星。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她都没来中国演出过,居然跑来华音,难道她以为华音顿时会蓬荜生辉么?华音那个全幅身心致力于指挥事业的校长,原先就没几根头发的脑袋,怕是要纠结成不毛之地了,拒绝,好像不识趣,当她是一个普通的留学生,行么?

她就像这辆鲜艳夺目的跑车,行驶在一条灰尘纷飞的马路上,很不合时宜。

不过,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她有没有人管,适应不适应华城的气候,习惯不习惯游学的生活,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盛骅一踩油门,跑车轰地下冲进华音大门。他从反光镜里看到琥珀像是被惊了下,从表情到站姿都是震愕的。

在行政楼门口,跑车与拜托他把琥珀捎回来的后勤处的同事,还有学校书记擦车而过。两个人匆匆疾行,应该是去迎接琥珀的。盛骅勾勾嘴角,校长也聪明一回,把这艰巨的任务扔给了书记。书记是部队转业过来的,刚到华音时,最爱把学生们一大早叫起来跑操唱军歌。他最擅长做思想工作。别说,他来接待琥珀,很合适。

盛骅将沙楠载到琴房前,不是男生宿舍。沙楠没敢吭声,只是有些不过瘾,摸摸座椅,摸摸方向盘:“盛骅,咱们再开一圈吧!”

盛骅状似未闻。

沙楠摸摸鼻子,乖乖地下了车。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趴在车窗上,抓耳挠腮,欲言又止。

“又闯什么祸了?”盛骅问道。

沙楠笑得讪讪的:“没闯祸,就是宋书宁教授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得意门生这次在厦门举办的小提琴比赛里拿了个第一名。你俩可是华音的两张王牌,可是你总被我们拖后腿,要不,你就放弃我们仨吧?”

盛骅被他气得笑了:“你们仨是弦乐三重奏,他是独奏,这是一回事么?”

沙楠小声嘀咕:“所以说你不务正业啊!”

“不管是正业,还是副业,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盛骅拂了拂手,“滚,能滚多远滚多远,看着你真烦。”

***

盛骅在华音有一套公寓,在外教楼里。那是华音最美的一幢楼,紧挨着华音人引以为豪的琴园。从高空看琴园,是一枚巨大的高音谱号。谱号西端是玫瑰园,东端是音乐喷泉。两端中间一片相对开阔的草坪,外围则是琴键式的黄杨绿篱。花园种植着五角枫、高油松、海棠等各个品种的植物。现在的琴园还有点萧瑟,再过几日,这里就将是满园芬芳,粉红娇白,一片灿烂的春色。

外教楼就在琴园的东端,共六层,盛骅住四层的最右边。他只是偶尔在这边留一宿,一般还是住家里。除了浴室和厨房,一个小得只容得下一张小床的卧室,公寓的其他空间,他都作了琴房。客厅里放的是一架小三角钢琴,挨墙的书架上,是各个作曲家,各种版本的乐谱。光线好的窗台那搁了张书桌,电脑、打印机什么的都很齐全。来过他公寓的同事和学生很奇怪,这儿竟然没有唱片和音响。盛骅说我在这儿是工作,不是享受生活。

六层的公寓是不配电梯的,盛骅拾级上楼,在二楼的门口遇到一个戴着口罩的保洁工。她很礼貌地侧过身,让盛骅先走。公寓不大,外教的课也不重,很少有人请保洁工。只有有人新搬来前,学校会请保洁工来帮忙打扫下。这幢楼里空着的公寓,好像就盛骅楼上那间,原先住着位教手风琴的比利时外教,新年前聘约到期,回国了。华音的外教很多,有的聘期几年,有的就几个月,来来回回的,有的盛骅也叫不上名。

不知这次新搬来的是谁,这个问题就在盛骅的脑子里闪了下。他开门进屋。

这一忙直忙到晚上七点,要不是房楷打电话来催,盛骅都把还车这事给忘了。盛骅的车上个月在街上和一辆吉普迎面亲吻了下,幸好速度不快,人不碍事,车却伤得不轻,要动大手术。他考虑了下,决定换个车。新车要预订,得一个月后才能拿到。这次去香港,他就开了房楷的掌心宝。掌心宝,房楷买了有一阵,一直停在车库里,舍不得开出去。不就是个车么,有什么舍不得的。他故意拿错了钥匙。说实话,除了外表靓丽,音响不错,掌心宝其他真的很一般。

房楷精力很充沛,提议晚上去俱乐部打桌球。盛骅拿下眼镜,揉揉酸胀的眼角,这会,他往哪一靠,估计会秒睡。“今天实在打不动,下次再陪你。”

“那你过来看我打。”房楷温柔地叮嘱道,“路上好好开车。”

盛骅没有回应,因为房楷温柔的对象不是他,而是那辆掌心宝。

天黑之后,霾稀释了些,但街上还是堵。华城么,不堵还能叫华城。统计数据说,华城光城市这块的居民已经超2000万。北欧一些国家,全国人口都没这么多。

本地人其实很少,大部分都是从四面八方漂过来的,房楷就是其中之一。

房楷今年35岁,大盛骅8岁。搞古典音乐的,不用太过担心年华的逝去。可是盛骅有时也会畅想下自己的35岁,不知道会不会像房楷这样的潇洒。房楷是个有故事的男人,原先是学指挥的,应该是学得还不错,学校也肯培养他,送他去俄罗斯留学了两年,回国后就直接担任了杭乐团的指挥。非常的引人瞩目,这样年轻的指挥,差不多是国内第一人。事业有成,爱情也得意,对方是他的青梅竹马——他从20岁时就喜欢的邻家妹妹。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是,他简直就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所有人都认为,他的前方应该是红毯铺就,鲜花堆簇。谁知,在结婚前夕,命运突然在这里给他来了个急转弯。女友突然单方面宣布取消婚约,然后远走异国他乡。接着,杭乐团与他解除聘约,再然后,国内稍有点名气的乐团都向他关上了大门。盛骅问过房楷怎么会这样,房楷只说了一句,我是自作自受。再后来,房楷好像干过很多职业,出过国,现在,他是大剧院的总经理,平时接触的不是演奏家,就是艺术家,在华城有一套非常舒适的高档公寓,有几辆不错的车,根据心情换着开。一年出国度两次假,有几个漂亮的异性朋友,也有一帮陪他喝酒聊天的好哥们。一般男人想拥有的,好像他都有。

盛骅说自己和房楷是忘年交,房楷却是不承认的,8岁在人生里才占多少,盛骅顶多算是个后辈。盛骅笑笑,不和他争论。又不是女人,大点,小点,没必要斤斤计较。

不知道男人是不是到了35岁,就格外的怕寂寞。盛骅好几次晚上打电话给房楷,只要大剧院没有演出,他都在外面。

房楷真的太紧张他的掌心宝了,早早地就在俱乐部门口等着盛骅。看到车过来,他紧步上前,正要查看,一抬头发觉房楷的脸上多了副眼镜。他乐了:“怎么去了趟香港,就变斯文了。”

盛骅把车钥匙扔给他,扶了扶眼镜:“不帅吗?”

“帅出天际了。”房楷一把摘下他的眼镜,“但是不适合你。”

盛骅抢过眼镜,戏谑道:“我看你是妒忌了。”他重新把眼镜戴上,朝他抬了抬下巴。

房楷收起笑意,认真道:“我和你说真的,你是演奏家,又不近视,别戴着戴着,成了习惯,就拿不掉了。到时上台戴个眼镜,你是演奏,还是给人上课?”

“你怎么知道我不近视?”

“我连你穿几号内裤都知道。”房楷没好气道。

“老不正经的,大叔。”盛骅拍了他一下,越过他,走进电梯。

真是奢华,这家俱乐部竟然放在市中心一幢商业大楼的顶楼,来的人球打得很一般,可是这儿的设施却是非常顶级专业。每个台子都有独立的卡座,要求高一点,还有包间。休息间更是壕,红酒吧,雪茄吧,很有特色,还可以看到1080P的高清大片。随便一转身,看到的都是电视上、网络上常见的面孔。

在进门时,盛骅与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打了个照面,她怔了下,怯生生地喊了声:“盛教授好。”盛骅朝她淡淡地点了下头。她不是一个人,和她一起的的女子,盛骅瞧着有点面熟。她莞尔一笑,落落大方道:“我是陶月,在华城电视台工作。

经常听怜惜说起盛教授,久仰了。”

盛骅从她的笑意里捕捉到一丝耐人寻味的意思,他点点头:“晚上好!”

陶月眼波流转,见房楷朝这边走来,知情识趣道:“盛教授有朋友在啊,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她拉着赵怜惜走进一个包间,包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遇见熟人了?”房楷有自己的专用球杆,他刚取了过来。盛骅什么也不需要,他今天就是个观众。

“嗯!”其实不算是熟人。

在这里遇见熟人是常事,房楷也没多问。两个男人不需要什么包间,但台子的位置不错,一抬眼,整个华城的街景尽收眼底。抬头望天,一架飞机缓缓飞过,应该是正准备降落。

服务生把球台整理好,送上饮料和果品。

房楷把外套脱下来扔到一边,动作熟练地给球杆皮头上巧粉。第一杆击出,白球直直撞了过去,一个红球应声落袋,很是干脆利落。他再接再励,第二球,将黑球击入袋中。在等待服务生将黑球摆放回原位的时候,他得意地看向盛骅:“怎么样?”

盛骅意思似的拍了拍掌,说道:“你今天有点亢奋啊!”

房楷趴在球台上,用视线描绘着等会球前进的路线。“亢奋的人是你吧,这次维乐合作的钢琴家是你的老师江闽雨,说实话,我挺意外的。”

“老师和梅耶大师是好友,当年,梅耶大师夺得肖邦钢琴赛的第一名,老师是第三名,两个人就成了至交了。梅耶大师后来改学指挥,两人约定,日后至少要合作一次。这次算履行承诺了!”就是有点晚。

又是一记漂亮的出击,房楷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脖子,将球杆放回去,拿了瓶矿泉水,走到盛骅身边,一起看着无垠的夜色。“你老师都复出了,你呢,没一点想法?我这么纡尊降贵和你做朋友,就是想有一天,能看到你在大剧院开音乐会。”

盛骅两臂交插,斜睨着他:“目前,音乐会什么的对我没有吸引力。”

“对你有吸引力的是什么,肖邦新版本的修订?对了,快完工了吧?”

“第二稿已到尾声。”

“准备放在哪里出版?”

“国内、国外的出版社都有和我接洽,我还在考虑,最起码得是一家严谨的对音乐很尊重的出版社。”

“上一版是什么时候?”

“10年前吧,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我这次的版本修正了一些音符,还填补了一些休止符和华彩部分。”

房楷长叹,别的演奏家还在为一个上台的机会争得头破血流,他这儿已经云淡风轻了。也只有在过尽千帆、看尽沧海后,才有这样的澄明。眼前那熠熠生辉的点点星光,已不能让他的眼睛明亮,他看到的是整片星空。这不正是自己欣赏他的原因吗?

房楷打趣了一句:“你这又是做大赛评委,又是修订版本,是想做当今肖邦第一人?”

盛骅摇头:“这不是我的目标。我想要做的事很多,可是时间那么少。”

房楷被他沧桑的口吻弄得乐不可支:“你这么年轻,岁月漫长着呢!”

“不够的,我有时真会担心来不及。”

房楷想起网络上有句诙谐的自嘲: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这让我怎么活?也许真的是学霸的世界你不懂。“心别太大。这次日本的选拔赛,你去吗?”

“去!”

房楷拧拧眉,转过身看着他:“你这两年去日本去得很勤啊,老实交待,你在那边有什么情况?”

盛骅拿起球杆,把服务生刚聚拢在中央的球一杆打散。“有情况的人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房楷的前未婚妻谌言,这几年一直呆在日本。

这句话大概叩到了房楷心里面最脆弱的那根弦,他沉默了好一会房楷才出声:“前天是谌言的三十岁生日,我答应过她,这一天,送一辆漂亮的跑车给她。她并没有把这话当真,因为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讲,跑车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我一直把这当作我奋斗的目标。”可惜,目标实现了,人却不是他的了。

盛骅直起身,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她现在怎么样?”

“我不敢打听,怕她过得好,又怕她过得不好。”房楷苦涩地一笑。如果生命是一个圆,有一大块被他弄丢了,现在这个看似饱满浑圆的圆,其实是虚拟的。

盛骅爱莫能助地看着他,除了倾听,他好像什么也帮不上。

房楷情绪一低落,没有兴致再打球了。盛骅没车,房楷还得把他送回去。“送我回华音好了!”明天一早就有事,不知道霾能不能散净,盛骅担心堵车,不如睡在华音,早上还能多睡会。

房楷去开车,盛骅站在路边等着。一个服务生急急地跑出来,“盛教授,你有东西落下了。”

他递给盛骅一张纸条,意味深长地一笑。

盛骅打开纸条,上面写了个电话号码,还有“陶月”两个字。他仰起头朝上面看了看,把纸条揉成了一个团。上车前,随手扔进了路边的花坛里。

房楷很体贴地把盛骅一直送到外教楼下,打趣了一句:“你不会是因为琥珀才回华音的吧?”

盛骅摆摆手,他对一个任性的小丫头没有兴趣,哪怕她是什么家什么神。

盛骅实在是太困了,快速地冲了个澡,都没等得及头发干,就睡着了。感觉没睡多久,就听到耳边有什么唔唔地在高速转个不停,他紧闭着眼睛,用被子塞住耳朵,那声音还是一股劲地往耳朵里钻,还越来越大。他猛地掀开被子,这下,声音更加清晰,好像就在他头顶上盘旋不去。他趿着拖鞋,黑着脸,看了下时间,疯了,凌晨一点。

他拉开门,蹬蹬地冲上楼,咚咚咚敲门。没人回应,他再敲,还是没人回应,他不得不改作踹。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有脚步声走过来。门轻轻地开了条缝,露出琥珀一双惊惶不定的眼睛。“有、有事吗?”

盛骅猛力把门一推,她的手里提着吸尘器的管子。原来今天新搬来的人是她!他咬牙切齿道:“小姐,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见是盛骅,琥珀一下火冒三丈。今天早晨,他明知她人地生疏,就那么把她扔下,绝尘而去,这种行为太卑鄙,太自私,她绝不原谅他。“巴黎现在天还没黑。”哦,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外面夜已深。盛骅自认自己是个理智而又克制的人,此刻,却是很想朝她怒吼,让她滚回她的巴黎去。“容我提醒你,你脚下的这块土地叫华城。”

“我知道,但我需要时间来倒时差。”琥珀梗着脖子说道。

盛骅不敢置信她的理直气壮,他正要大声斥责,恍惚间,他像是听到水滴答滴答的声音。他推开她,向浴室冲过去。果真,浴缸的笼头开着,水已经满得从浴缸边向外溢出。如果就这样一直流,再往下渗漏,他想到他屋子里的那些乐谱的修订稿,一阵后怕。他狠狠地瞪着琥珀,琥珀也吓了一跳,无辜道:“刚刚一直是冷水,我以为多放一会,就有热水了。”

冷水笼头能放出热水来,简直就是世界第九大奇迹了。盛骅深呼吸,目光一转,落到她的脚上,好像还是白天穿的那双小皮靴。“你在屋内就不能换双鞋?”

“能,但我忘带了,我又不知可以去哪儿买。”琥珀摊开双手,很无奈。

盛骅扭头就走,他连骂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

第二天,想多睡一会的盛骅早早起来了,第一时间就去后勤处。接待他的却是书记。书记笑咪咪的,听完盛骅的话,说道:“琥珀小姐来华音进修,按规矩,是不能住外教楼。可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像你不是外教,不也住在外教楼么?”

盛骅心里面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出所料。

“其实把她安排在外教楼,是经过我们慎重考虑的。我们把所有的老师都排了一遍,好像只有你适合做她的导师。你在国外呆过很多年,接受过大师指点,无论是语言还有演出经验、对作品的诠释,你们应该都可以沟通,年龄也相差不大。”

盛骅真不敢把这当作是对他的夸奖,但他不能直接拒绝,不然书记可以拽着他谈一天一夜的心。他委婉道:“我手里的事情太多了,没有时间……”

“时间像海绵,挤一挤就有了。”书记仍是笑得春风和煦。

盛骅硬着头皮道:“我可以偶尔和她交流下,但真没办法指导她。”

“我给你个方向,你怎么指导沙楠他们,就怎么指导她。”

这能一样吗?盛骅明知道回天无力了,还是不甘心地试探了下:“如果我坚持不接受呢?”

书记乐呵呵道:“别逼我行使行政权利,我是不懂肖邦、贝多芬什么的,但关闭一个弦乐三重奏的专属琴房还是知道怎么做的。” YofvX4ITk3SxpaHYAKSjPbS/z+pTgWnX1p0mPWVUKzW6f0eUMqusCCraJGJUHW0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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