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母亲理解儿子的情思。何止仅仅理解,实在是一意怂恿激励,忠言耿耿告诫儿子,决不要为蝇头小利所惑,务必矢志踔厉,成就弘扬元极大业。
“志祥,你该闭关了。”一天,母亲把张志祥叫到面前庄重地说。
作为意定的衣钵继承者和掌门人,张志祥自小便不断接受着母亲的严格训练。“混沌初开法”静功中的第一个层次“意守丹田”,正常人只需三个月即可完成,母亲偏偏逼着张志祥苦练了三年。一般练功要求顺应天时效法自然,张志祥静功练到一定层次时,母亲偏偏要他三九天只穿一件单衣、三伏天套上棉袄棉裤。开始张志祥不是冷得像只筛子哆嗦不止,就是热得像个蒸笼大汗如雨;久而久之,冷热成了身外之物,功法也得到生发升华。然而母亲犹嫌不足,还要儿子闭关!
闭关是在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的情况下进行的一种修炼,是提高功法的一个重要阶梯。达摩祖师面壁九年,以至少室山下蝼蚁争斗之声听起来如同惊雷震撼,就是传说中闭关修炼的例证。
鄂城不是少室山,张师村更无岩穴可居,张志祥闭关只能在地洞里进行。地洞深不过五尺,宽窄恰好容得下一个人盘腿而坐。为了保持肃静和避免被人发现,地洞挖在内室的一个角落,除了母亲、妻子,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
闭关开始,张志祥扶梯而下;此后梯子撤去,洞口用睡柜伪装好,除了一日三时送水送饭,张志祥便与家人和整个世界断绝了联系。
孩子们和村里人被告知,张志祥外出行医拜师去了。孩子们信以为真,村里人却将信将疑,三日两头登门盘查。母亲和妻子咬定一词,全然不知去向,村里尽管很当成一件大事件的样子,终究也有如老虎吃天,难得有什么妙计可施。
闭关,一闭十个月。十个月中,张志祥精参细悟,砺心图性,功力功法上升到一个崭新的境地。
一个人民公社社员失踪十个月,不可谓不是一件大事。张志祥重新露面后,惹得村干部和公社治安员很是忙碌了一阵子。可这边还没有结案、没出结果,张志祥和母亲又开始筹划起另一个更大的行动。
还是在若干年前四处访师时,因为张志祥深得一位禅师看重,禅师圆寂前留下话,要张志祥在必要时去四川一座深山寻访一位隐世高师。鄂州与四川千里相隔,更加母亲和张志祥认定,要寻访高师并且求得高师真传,自身必须先经一段磨炼,达到一定的境界层次。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张志祥功法大增,且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母亲和张志祥觉得,如今该是前去寻访的时候了。
寻访意味着必须再次离开村子——虽然上一次的“离开”并不真实——而且,究竟需要离开多久,是三个月五个月还是三年五载,完全无法预定。这在刚刚“失踪”归来,并得到“不准随便外出,否则以从事反动会道门论罪”的明确而严厉的警告的情况下,风险和后果是不言而喻的。
“志祥,你说心里话,你要是觉得现在去不合适,咱们就再等几年也行。”最后决断时,母亲又把张志祥叫到面前。
“不,我什么也不在乎!我非现在去不可!”张志祥回答。寻访高师,那是他埋藏心中多年的夙愿呀!
母亲点点头,沉吟片刻,又说:“你想到没有,假如高师寻访不着可怎么办呢?”
张志祥不觉打了一个楞呛。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高师既然远离尘世隐居深山,就完全可能对尘世来客避而不见,或者云游八方不知所往。倘若如此,冒这样大的风险,去遭受寻访的种种艰辛,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但张志祥一个愣怔打过,很快露出了更加坚定的神情:“妈,我知道你的意思。就算这次白跑一趟,我也心甘情愿,决不后悔!”
听过儿子掷地有声的话语,母亲脸上升起了几缕宽慰的笑纹。她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打开抽屉,打开柜子,打开橱子,打开那个精致的小箱,把小箱里仅有的几件首饰全部拿出,用包袱包好,又揣进怀里,悄然出门去了。
二百元现金,连同一包干粮衣物收拾停当,是该上路的时候了。
正是残冬即将逝去,孟春试探着伸出柔弱的手臂;正是雾锁长江,江岸垂柳枝头细叶青绿如烟;正是夕阳笼罩小院,小院中洁净如洗,荡漾着一种肃穆凝重的气氛。
告别是应当有所表示的,送行是应当有所表示的。张志祥拿来一只青花瓷碗,从井边舀起满满一碗清水,先送到母亲面前让母亲喝了一口,随之依次送到妻子和几位亲信弟子面前;碗中的水剩下足有大半碗时,他端起一饮而尽,随之背起包裹大步而去。
江轮溯流而上,载去了亲人和故乡的期待。
船到重庆,张志祥舍舟登岸,朝向目标中的大山走去。大山重峦叠嶂,雄峻而又壮阔,哪里是高师隐居的洞穴呢?张志祥宿古庙断崖,饮山泉雪水,日夜寻找,四处寻找,足迹几乎踏遍了绵延百里的大山的每一角落。终于一天,一扇石门洞开,洞开的石门前,一位仪表非凡的高师向他发出了召唤。
张志祥欣喜若狂,跑着、爬着奔到高师面前。太阳映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看见两缕如雪的眉毛,飘飘逸逸,直垂到胸前。
洞中一日,世上三千。吃着黄精玉竹,饮着山泉和天地之气,张志祥跟随高师在山洞里度过了整整十个月之后,倏忽之间,又回到了鄂东那个紧傍长江的小村子里。
他人明显瘦削,像貌明显威严;往昔灼灼逼人的气势变得亲和而深沉;人中加长,二目漆黑如墨;而这恰恰是一个人功力增长到一定层次的特有标志。
家人和弟子们的兴奋和喜悦是不言自喻的。村里仿佛也没有什么不满或责难的表示。张志祥与母亲、妻子、孩子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和和满满的春节。
过了正月十五,该是下地的时候了。那天有人传来口信,说公社让张志祥去有点事儿。公社乃一方父母威严显赫,张志祥不敢不去。可张志祥两脚一踏公社的门槛,就被一条绳子捆住,并且被戴上了手铐。
对于自己返乡必然遭受的审查,张志祥早有准备,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拖得这样久,措施会这样干净利落,连一句“交代”和“批判”也没有。以他的功法功力,一条绳子、一副手铐原本微不足道,但他不想把事情闹得更糟;对于突如其来的逮捕,他没有惊慌也没有痛苦,只是觉得好玩;及至被押上囚车,坐到全副武装的押解人员中间,他干脆闭目入静,默默念起了“三环九转”的功诀。与山中求师相比,任何打击和审查对于他都是太微不足道了。
与他被关进鄂城看守所同时,审查工作开始了。审查的中心是这十个月张志祥究竟到哪儿去了?去干了哪些反动勾当?这一次审查的是专政机关而不是村和公社的治安干部,一切都要经过调查核实,倘有不实便会罪加一等。张志祥无法用一个“外出行医拜师”的遁词遮挡了。
“张志祥,把你这十个月去的地方统统说出来吧!”审讯开始,提问一针见血。
张志祥问:“你们是单查这十个月,还是连原先那十个月一起查?”
审讯者一怔,说:“这十个月要查,那十个月也得交待!”
“那好,我交待。”张志祥按照预先想好的方案,回答道:“这十个月和那十个月我哪儿也没去,就在家里修炼。”
“这不对吧?”审讯者胸有成竹,“你家里有几间屋子我们总还是知道的。”
“不,我家还有个地洞,我是在洞里修炼。”
审讯者做梦没有想到,得出的会是这样一个回答。可将信将疑找到张志祥家里,按照张志祥交待的位置果然找到了地洞;下到地洞去看,洞壁光滑,香火气味犹重,果然像是有人在这里修炼过许久的样子。——为了应付预料中的审查,早在张志祥外出寻访高师时,母亲和妻子就故意经常上下地洞、焚烧香火,为张志祥过关埋下了“伏笔”。
修炼属“迷信活动”却并未触犯法律,闭关违反劳动纪律却并不在犯罪的范畴之内,审讯者得出这样一个结果自然不甘罢休。但张志祥铁口不改一字,对方只好把案子悬起,派人四处作大海捞针式的外调去了。
张志祥被闲置起来。闲,对于练功,那可是黄金时节。
狱中练功时间充裕,但环境恶劣。一间牢房不过十几个平方,密密麻麻挤着七八条汉子。这些汉子有惯偷,有强奸犯,有的身上还背着命案。这些人无一例外,粗野、骄横、谁也不服谁,凑在一起经常总要闹出点不安份来。而张志祥练功需要安静和不受干扰。牢房中最为安静和不受干扰的地方就是净桶旁边的那个角落了。张志祥就选中那个角落,安下了自己的铺位。
净桶旁原本臭气熏天,又加上有的犯人见张志祥特意选了那么个地方养神发呆,存心戏弄作践,有事没事把净桶盖子掀来掀去,愈发搞得臭不可闻。开始张志祥朝那儿一坐,浊气冲涌头晕脑胀,练不过半个小时就得到窗口换一次新鲜空气。这迫使张志祥必须更深地入静,更深地展发元极功法的潜力。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一天、两天、三天……渐渐地,臭气变得不那么凶狠猖獗了;渐渐地,感觉不出臭气存在了,渐渐地,臭气变成了元极功法特有的性香——檀香味。
置身于藏垢纳污的牢房和臭气熏天的净桶旁,张志祥全身散发出浓烈的檀香气味!
破黄河!狱中苦炼,张志祥意外地突破了把污浊澄清,这道功法修炼中更高层次上的难关,把元极功法稳稳地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臭中有香极化方,红尘无处不道场。”功成之日想起来,张志祥真要庆幸这次牢狱之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