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刚刚隐藏起院外那棵小榕树的身影,张志祥便连同肩上那个小包裹一起,消失到小柳树外的夜色中了。
“你已经十三四岁了,应该出去经经师了。”
半月前母亲对他说。母亲是元极功法的传人。元极功法发源于金元时期的太一道,本为宫廷秘宝,后来流传民间,经元极祖师更新革面自成一体。还在张志祥躁动于母腹中时,便开始接受元极功法的浸染。小时候母亲夜夜织布,张志祥夜夜陪在一边练功;母亲每每织到夜阑更深,张志祥也每每练到夜阑更深。不知是由于张志祥的聪慧灵透还是由于张家一脉只留下一根男苗,母亲对少年的张志祥便寄予了无限的期望。“师承一宗,融汇百家”,是她经常的教导。张志祥五岁那年,她就让他拜了邻村一位童和尚为师,学习武功和佛学常识。如今张志祥粗通人事,她认定是该深入造就的时候了。
鄂东山乡的早春之夜清冷萧瑟,从长江那边吹来的阵风不时灌进领口衣袖,潮润润的,与汗水一起爬上张志祥的额头。从张师村到舅爹家不过八九里路的样子,张志祥紧赶快跑,并没有用多一会儿时间。
舅爹是闻名一方的阴阳先生,选定他当张志祥成人后的第一位师傅,母亲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张志祥不敢怠慢,进院,缓平了气喘,抹净了汗水,又整好了衣帽,这才小心地敲开了舅爹的门。
舅爹是母亲的舅舅,八十多岁高龄,头发胡须稀疏花白。他听张志祥讲明来意,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两眼看对面的墙壁。张志祥认为那是要他行拜师礼的意思,趋步向前,三揖九叩,极尽恭敬。可头磕过,恭敬表过,舅爹依然端坐不语,张志祥有些茫然了。
“舅爹,我妈说让我好好听你的话,好好跟你学本事……”
“不懂规矩!”舅爹一拍几案,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你不懂,你妈也不懂吗?回去!跟你妈说,我收的徒弟,不是收的外甥孙儿!”
张志祥好不惊愕:往常舅爹总是把自己看成掌上明珠的呀!他不知道自己忘了哪条规矩,做错了什么事儿。望着拂袖进到里屋的舅爹和呯然一声关紧的屋门,只得满腹狐疑,默默而退。
母亲听过儿子陈述,长叹一声说:“你舅爹这是跟你要金子的!”
“金子?”张志祥好不惊讶。
“是金子。黄金买道是祖辈传下的规矩。我原先只当是亲戚,哪想……”
张志祥愣了:“那我还怎么拜师傅啊?”
黄金买道的规矩他第一次听说,更重要的是,家中生活多年艰辛,数九寒天,母亲曾带着自己和姐姐,赤着两脚到湖里拣过藕带充饥,冻得两条腿汗毛孔里向外渗血;而至今母亲也还要把洗碗水里的剩饭捞起吃进肚里充饥。金子,黄金,那是想也没处想的呀!
张志祥落下了一串委屈的泪水。
对于学习功法,张志祥原本可有可无。小时候母亲逼着练习不得不练。随着年龄增长、功法增长,才觉出功法的威力和宝贵。尤其读过几年书后,他看了很多历史传奇小说,对那里面的英雄佩服得要死。可当英雄是需要本领的。少年的张志祥是把拜师学艺看得天高地重。
母亲不安慰也不劝说,起身来,从抽屉里找出一把钥匙打开柜子,从柜子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橱子,从橱子里又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一个精致的小箱,从小箱拿出一只金光灿灿的镯子——那是母亲多年珍藏的唯一一件金首饰。
她断然地把金镯子塞到儿子手里,说:
“志祥,你再去!告诉你师傅,只要学得真本事回来要什么都给!”
几多感奋,几多沉重,张志祥又回到舅爹家。这一次舅爹接受过拜师大礼之后,立即拄着拐,一瘸一扭,带着张志祥去了野外;察天象,考古坟,踏山河脉向,观阴阳幻变。面授之外还有“作业”:观察龟蛇的生活习性和四个不同方向的感应特性。张志祥苦思冥想,几度观察几度揣摩,“作业”终于有了结果:龟之所以长寿,是因为一年四季一日四时跟随日月运转,充分吸收日月精华;蛇之所以不老,是因为冬眠春行,动静互补,精血丰裕;南北为极,磁性大,适于极化不适于练功;东西为阴阳,升降往复不绝如斯,协调效果好,练功最为适宜。而在得出这些结果的同时,张志祥悟出了更深、更加普遍的道理:天地人原是一体,适之为造化,逆之为祸殃;要想做“英雄”,要想学到真正高明的功法,必须明彻、顺应天地运行的机理规律,否则便会一事无成。
带着这样的答案走进舅爹家,舅爹苍老的胡须里流泻出一串只有年轻人才有的笑波。
学过阴阳地理要学医。张志祥学的是佛道医学,舅爹为他介绍了一位新师傅——徐道长。
落木萧萧,山枯石黄,一个秋日的黄昏,张志祥按照舅爹的指点,找到一座深山古庙。
那时世界已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场“摧枯拉朽”的“革命风暴”,使原本由于多年失修而残缺凋敝的古庙,越发千疮百孔不堪入目。在古庙仅存的一间稍微完整的殿室里,张志祥见到了徐道长。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摇曳不定的夕照山影把那面孔涂上了一层严峻的枯黄色。
他听过张志祥的话,许久抬起头来,几分惊异几分审疑地把张志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问:“你是说,你想跟我学医道?”
张志祥回答:“是。”
“外面洋医生有的是,你为什么偏来找我?”
“洋医生才不会教我。还有,我妈说,佛道里的医学很了不得。……”
“你年纪轻轻,就不怕我这牛鬼蛇神连累了你?”
“不怕。”
“真个不怕?”
“真个不怕!”
徐道长脸上露出难得的一丝灿烂。张志祥却惶然地跪到地上,把随身带来的仅有的一袋大米送到徐道长面前。——母亲再也没有金首饰可拿了,他担心的是徐道长不肯收留他这个徒弟。
“师傅,我家实在是没有金子了。等我以后有了,一定……”张志祥言辞耿耿,恨不得赌咒铭誓。
“好说好说!”徐道长朗声笑起来:“你只知道黄金买道一条规矩,可不知还有‘千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街头送缘人’的古训。心诚贵似金,你这徒弟我收下啦!”
徐道长授课了,他的第一课是把张志祥领进山后一个秘密山洞。山洞座落在峭岩下,洞前荆棘遮蔽,终年不见阳光,洞内危石参错,漆黑阴森。徐道长点起一支火把,带着张志祥穿过长长的洞道,来到一个宽敞平整的石台前。
火把照耀,石台上屹立着一个完整的人体骨架。
徐道长让张志祥围着人体骨架看过几圈,突然举起手杖,“呯呯”几声,把骨架打了个七零八落。
张志祥大为惶然:“师傅……”
徐道长并不理睬,指指平台说:“要学医道,先从这儿开始。三天之内,你把骨架照原样子给我装起来。注意,不要错了地方。”
徐道长说完离去,山洞里只留下了张志祥和一堆枯骨、几只火把。
洞内冷风嗖嗖,滴水声声,出出进进的鼠类蝙蝠,不时弄出骇人的声响;洞外山林呼啸,野兽嘶咬嚎叫之声不绝于耳。开始张志祥心惊肉跳,恨不能抱头捂面逃窜而去。可想到当英雄和学本领,他只好硬着头皮坚持下来。渴了,喝几口岩缝滴水;饿了,啃几口又硬又冷的干粮;困了,打几个盹儿或者做一会儿静功;三天三夜,竭精殚力,张志祥把一堆散乱的枯骨,又复原成一尊完整的人体骨架。
他兴冲冲地跑回古庙向徐道长报告。徐道长微眯着眼点了点头,却告诉说,张志祥把骨架上两块肩骨的位置摆颠倒了。
这怎么可能呢?可张志祥且惊且疑跑回山洞仔细一看,果然如此。他立刻把骨架推倒,再次组合起来;边组合边对照,直到把人身上三百六十五块骨节的每一细微区别,都纹丝不差地印进到脑子里为止。
为了广采博取开发先天丰富后天,张志祥拜过很多师。他跟鲁道人学来一套独特的推拿手法,无论多么严重的内伤一推便见奇效;他从武汉一位医师那儿,学到一手治疗跌打损伤的绝招儿;为了求得治疗骨结核的秘方,他曾多次徒步二百多里,往返于洪安一个偏僻山村。
拜师求教增长了张志祥的知识才干,然而也使他吃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苦涩。那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论出身,张志祥属于“黑五类”;论本人表现,张志祥是“封建迷信”的“追随者”和“牺牲品”。加之当时农村实行的是高度集体化的劳动方式,张志祥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稍有异常或不轨就会招来责难和打击。这使得张志祥只能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白天上工下地,作出副老老实实浑浑噩噩的样子,晚上和节假日、雨雪天,悄悄外出。天黑走清晨归,雨雪天走晴朗天归,放假走上工归,一连多少年张志祥都是这样度过的。这对于一个只有十几岁、稚气未消的少年说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张志祥自小好强耿直,一班小友在一起,有哪个欺负了哪个,他必出来主持正义。这就免不了动手动脚,有时他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有时人家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但一班小友们在一起的乐趣是数不尽的,捉迷藏、摘野果子、追逐野兔、下河摸鱼……逢年过节那种欢腾劲儿就更不要提了。但自从寻师拜师以来这些都被取消了,张志祥心中的滋味实在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
一连三个春节没有放过鞭炮,没有同小友们一起尽情尽欢,第四个春节到来时,预定又要去拜会一位高僧——普善禅师。原来说好的事儿,临行时张志祥忽然大哭着不肯去了。
母亲不明内里,问:“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张志祥说:“我想放鞭炮,我想在家过节!”
母亲打了一个愣儿,明白了儿子心里想的什么。说:“普善禅师在等着你哪!过了年你还得修大寨田去,师傅还怎么拜得成啊?”
张志祥什么都明白,但他还是呜呜地哭,越哭越伤感悲切。
“志祥,”母亲为儿子擦着泪水,同时柔声鼓动说:“你不是立志将来要干一番大事业吗?干大事业没有点狠心恒心可不行啊!”
见儿子泪水犹自如江河流淌,她只得找来一串鞭炮点起一支香火,说:“好孩子,来,娘看着你先把这串鞭炮放了!”
张志祥止住哭,望望母亲满是慈祥和期待的面容,突然把泪水一抹,提起小包袱,登登登,一阵小跑消失到雪雾迷漫的除夕之夜中了。
雪雾带着无限的柔情飘落大地,远处间或传来一阵鞭炮或锣鼓的声响,除夕之夜带着多少人间的甜蜜和欢乐走进千家万户。张志祥一夜跋涉,当大年初一到来,天上风停雪止,太阳把最初的几缕霞晖洒到银装素裹的世间时,张志祥准时赶到了与普善禅师约会的地点。
普善禅师是一位流落高僧,他功法深厚,一只拐杖轻轻一按便可穿透地层墙壁。他轻易不收弟子,非十分中意的人不传功法;对看重的弟子传授功法也多是用拐杖一点、用手掌一拍,不讲陈俗礼义。张志祥来到面前时他正在刷牙,他头没点眼没抬,全当没有看见似的。张志祥带着满身泥雪行过拜师礼之后,他依然一声不吭,却把刷了半截的牙刷朝张志祥面前一递,嘴里哼一声:“哪!”
张志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连忙上前双手接过,继续刷起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