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桐城邑西牛栏铺界叶生,笔耕糊口,父兄业农。乾隆癸卯春,佃其族人田于牌门庄,阖室移居于是。其妻年十八,素端重寡言,忽发颠谩骂 ① ,其音不一,惟骂李某丧绝天良,毁我辈十人冢,盖造房屋,好生受用,将我等骸骨践踏污秽。叶生不解,询邻老,始知房主李某于康熙时平坟架屋,事实有之。乃诘其妻云:“平坟做屋,实李某事,于我何干?”妻答云:“当时李某气焰甚高,我等忍气不言,多出游避之。今看尔家运低,故在此泄忿。”骂音中惟此厉声者最恶,其九音偶尔相间,亦略平和。生许以拆屋培冢,答云:“屋有主人,尔不能擅拆,盍往商量?”生奔请李姓来,其妻引至堂西两正屋内指示曰:“此二椁也。此四坟也,其牖旁乃二女坟 ② ,我坟在床后墙下。”李问:“尔何人?”答云:“我阮姓孚名,年二十二,前明正德间儒生,读书白鹤观,戏习道教,竟成羽士。偶为贪色逾墙,被辱自缢。葬此十人中,惟我受践踏污秽更苦,故我纠合伊等同来。”李云:“汝骨在何处?”答曰:“正中一冢掘下三尺,见棺黑色者,是我也。”李踌躇不敢掘,鬼骂不息。远近劝者,络绎而至。有问必答,或烧纸钱求之,其九鬼亦从旁劝解,音皆自其妻口中出。缢鬼骂曰:“汝等九个赌贼,得受叶家纸钱,彼此赶老羊快活 ③ ,便来劝我么?”自是九鬼无声,惟缢鬼独闹。
生请羽士禳解 ④ ,属塾师陈某作荐送文。鬼大笑曰:“不通之极,某故事用错,某处文词鄙俗,况送我文当求我,不应以威胁我。”塾师惭赧,唯唯而已。道士诵经略错,必加切责。生之戚有程氏者,家素丰,方到门,鬼曰:“富翁来矣,当备好茶。”章孝廉甫与生有姻,将到,鬼曰:“文星至矣,求为我作墓志。”章口占一律赠之,曰:“当年底事竟投缳,遗体飘零瘗此间。茅屋妄成将拆去,高封误毁已培还。从兹独乐安黄壤,还望垂怜放翠鬟。他日超升藉法力,直排阊阖列仙班 ⑤ 。”鬼谢曰:“蒙奖太过,孚有风流罪过,安能排阊阖列仙班乎?惟五、六二语,见教极是,吾遵命去矣。”临去,呼叶生字告之曰:“吾不受道士忏悔,受文人忏悔,亦未忘结习故也。尔盍镌诗墓石,以光泉壤?”生妻瞑目无言,越一日,乃醒。
【注释】
①谩骂:用轻慢、嘲笑的态度骂人。
②牖(yǒu):窗户。
③赶老羊:赌输赢、角胜负的一种游戏。
④羽士:道士。禳解:向神佛祈祷,解除灾祸。
⑤阊阖:传说中的天门。
【译文】
桐城县西面牛栏铺地界,有位叶生,靠文书笔墨养家糊口。他的父亲和兄长都务农为生。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春天,他们在牌门庄租了自己族人的田来耕作,于是全家也都搬迁到那里居住。叶生的妻子年方十八,平素端庄自重,沉默寡言。一天,忽然发狂谩骂,听她骂人的声音,不像是一个人,好像夹杂着几个人的声音,但所骂的是李某丧尽天良,毁了他家祖辈十个人的坟墓,建造房屋,你们李家住得舒适,却践踏污浊了我们的骸骨。叶生听得糊里糊涂,询问邻里的老人,才知道他现在住的房子,原来是李某所盖的。康熙年间,李某在此平掉了坟墓来盖房,确实有这回事。于是叶生回家质问他附在妻子身上的鬼说:“平坟头盖房子,是李某干的,关我什么事呢?”鬼借叶妻之口答道:“当时李某很有财势,气焰嚣张,我们只好忍气吞声,四处游荡去躲避。现在看你家运势低,所以来泄愤出一点怨气。”在骂声中,这个人的口气最凶狠,其他九个人只是偶尔插插嘴,语气也比较平和。叶生承诺拆掉这个房屋,重新培土修坟。附在叶妻身上的鬼魂答道:“这个屋子有主人,你不能擅自拆掉的,何不去找主人商量一下呢?”叶生赶忙请来李姓的屋主,叶妻把他们带到了堂屋西边的两间正房里,边指边说:“这里本来有两具棺材,这里本有四座坟墩,窗户旁边原来是两个女人的坟头,而我的坟在床后面的墙根下。”屋主李某问:“你是何人?”鬼魂答道:“我叫阮孚,二十二岁,是明朝正德年间的儒生。在白鹤观读书,起初随便学了一下道术,后来竟真的做了道士。有一次,因贪图美色,爬墙头时被人发现而遭受羞辱,上吊身亡,葬在这里。十座坟中,我这座被践踏和污秽得最厉害,所以我纠集他们一同来讨要说法。”屋主李某问:“你的骸骨在什么地方呢?”阮孚回答说:“在正中间有一座坟里,往下挖三尺,有一具黑色的棺椁就是我。”屋主犹豫,不敢挖掘。女鬼阮孚见此,不停地叫骂。远近听说的人都纷纷跑来看热闹。凡有人提问,女鬼都给以回答。叶生烧起纸钱,求其他九个鬼劝解阮孚不要再骂。这九个鬼说话也都借叶生妻子的嘴里说出。阮孚骂道:“你们这九个赌鬼,收了叶家的纸钱,贪图一时之用,就好意思想着来劝我?”于是,九个鬼不吭声了,只剩下阮孚在吵闹。
叶生请来道士消灾,又请师塾先生写了一篇送鬼文。阮孚大笑道:“这文章不通到了极点,或者典故用错,或者用词粗俗,更何况送鬼文的语气应该是恳求我,而不该是威胁我。”师塾先生被指责得面红耳赤,连连称是。道士诵经略有小错,阮孚也立刻痛声斥责。叶生有位姓程的亲戚,家境颇丰,刚到叶家门口,女鬼阮孚就说:“富翁来了,赶紧上好茶迎客。”叶生的姻亲章甫孝廉快到叶家时,女鬼阮孚说:“文曲星来了,请他为我作一篇墓志铭。”章孝廉当即作了一首律诗给阮鬼,大意是说:“当年你是为何事,竟要上吊自尽,弄得遗体飘零,埋葬在这里。此处造屋不当,可以拆掉;你的坟头被毁,重新建造就是了。从此你在九黄土之下独享安乐,还望你可怜叶妻让她早日清醒过来。今后定会靠你的法力获得超升,步步高升地排列在仙班道头。”女鬼阮孚听后,道谢说:“承蒙过奖了,我犯过风流之罪,哪有资格位列仙班呢?第五、六句说得很对,我听从你的建议准备离开。临走时,阮孚对叶生说:“我不接受道士让我忏悔经,而接受文人的忏悔诗,也是因为我不能除去读书人的习气。你何不把章甫的这首诗刻在我的墓碑上,让我在九泉之下也能荣耀?”说到这里,叶生妻子闭目无言,安静了下来。一天之后,她就完全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