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殿

【原文】

杭州学院临考，诸廪生会集明伦堂 ① ，互保应试童生，号曰保结。廪生程某，在家侵晨起 ② ，肃衣冠出门，行二三里，仍还家，闭户坐，嚅嚅若与人语。家人怪之，不敢问。少顷又出，良久不归。明伦堂待保童生到其家问信，家人愕然。方惊疑间，有箍桶匠扶之而归，则衣服沾湿，面上涂抹青泥，目瞪不语。灌以姜汁，涂以朱砂，始作声曰：“我初出门，街上有黑衣人，向我拱手，我便昏迷，随之而行。其人云：‘你到家收拾行李，与我同游水仙殿，何如？’我遂拉渠到家 ③ ，将随身钥匙系腰，同出涌金门，到西湖边。见水面宫殿，金碧辉煌，中有数美女艳妆歌舞。黑衣人指向余曰：‘此水仙殿也。在此殿看美女，与到明伦堂保童生，二事孰乐？’余曰：‘此间乐。’遂挺身赴水。忽见白头翁在后，喝曰：‘恶鬼迷人，勿往勿往！’谛视之 ④ ，乃亡父也。黑衣人遂与亡父互相欧击，亡父几不胜矣。适箍桶匠走来，如有热风吹入水中者。黑衣人逃，水仙殿与亡父亦不见，故得回家。”

家人厚谢箍桶匠，兼问所以救之之故。匠曰：“是日也，涌金门内杨姓家唤我箍桶，行过西湖，天气炎热，望见地上遗伞一柄，欲往取之遮日。至伞边，闻水中有屑索声 ⑤ ，方知有人陷水，扶之使起，而君家相公，埋头欲沉，坚持许久，才得脱归。”其妻曰：“人乃未死之鬼也，鬼乃已死之人也。人不强鬼以为人，而鬼好强人以为鬼，何耶？”忽空中应声曰：“我亦生员，读书者也。书云：‘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我等为鬼者，己欲溺而溺人，己欲缢而缢人，有何不可耶？”言毕大笑而去。

【注释】

①廪（lǐn）生：明清两代称由公家给以膳食的生员。

②侵晨：黎明，天亮。

③渠：指黑衣人。

④谛视：仔细察看。

⑤屑索：象声词，悉悉索索的声音。

【译文】

杭州学院每逢临考时，秀才们都要在明伦堂这里会集，为来此应试的童生作担保，这种做法叫保结。有个姓程的秀才，一大早起身，穿戴好衣冠出门，走了二三里路，又回到家里，关门而坐，嘴里念念叨叨像是在与人说话。家里人奇怪，却又不敢问。过了一会儿，他又出去了，好久没回来。在明伦堂等待程秀才作担保的那个童生跑到程家来询问，家里人一惊。正在惊疑之时，有个箍桶的匠师扶着程秀才回到了家里，只见他衣服湿透透的，脸上满是青泥，两个眼睛瞪着而不说话。家里人给他喂了姜汁，在他脸上涂了朱砂，他开始出声了，说：“我刚出门时，在街上碰到了一个穿黑衣服的人，他向我拱拱手，我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了。黑衣人对我说：‘你回家收拾一下行李，跟我一同去水仙殿游玩，怎么样？’我就拉着黑衣人一起到家，拿上钥匙系在腰上，一道同出涌金门，来到了西湖边。只见水面上一座座宫殿金碧辉煌，殿上还有美女，浓妆艳抹，唱歌跳舞。黑衣人一边用手指着一边对我说：‘这叫水仙殿。在这殿里看美女，与到明伦堂为童生担保相比，哪个有乐趣？’我说：‘在这里有乐趣。’于是我就挺身跳入水中。这时，忽见有个白发老翁在后面喝道：‘这是恶鬼在迷人，别去别去！’仔细一看，是已过世的父亲。黑衣人就与亡父打斗了起来，亡父几乎已经招架不住。这时箍桶匠走来，立马感到有阵阵热风在向水中吹。黑衣人见了就逃，水仙殿以及亡父也不见了，这才回到了家里！”

家人听后，重谢了箍桶匠，同时问他救人经过。箍桶匠说：“今天，涌金门内有个姓杨的人家叫我去箍桶，路过西湖时，天气很热。看见地上有一把伞，就想去拿来遮太阳。走到伞边，听得水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才知道有人掉到水里，我就下水把他拉了上来。当时你家相公定要埋头奔向水深之处，我坚持好长时间，才把他拖到岸上，带了回来。”秀才的妻子说：“人是还没有死的鬼，鬼是已经死了的人。人从不勉强鬼作人，而鬼却专强拉人作鬼，不知这是为什么？”忽听空中传来鬼的回答声，说：“我也是一个秀才，读书人。书上说：‘有仁爱心的人，自己想要有所作为，也会让人有所作为；自己想有所获，也会让人有所收获。’像我等这些做鬼的，自己被淹死在水里，则也希望别人淹死在水里，自己吊死在梁上，也希望别人吊死在梁上，这有什么不行的？”说完后，那鬼大笑而去。 g8hFe7hR95hF9ejVoljtan7fg0kz8n99Paos+zQcN4Nc65hQuRAjeymgW7Ye9Vy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