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叶葶震惊而怨愤的眼神太过于强烈,无秀大师垂眼看地,巧妙地避开了视线。
紧接着他便淡定地附和太子殿下,跟着胡说八道:“殿下说的是。不失为一计良策,实则我是特来给两位道喜的。”
说着,他摸了摸布袋,再摸了摸袖口,终于摸出了一封无名信,露出我佛慈悲的笑容,恭谨地递了过来。
无秀大师:“这是我为二位写的祝词。”
“……”
哦那你可真是太客气了。
叶葶抬手轻压了压眼角,礼太重,她现在看到信就生理性头痛。
太子殿下倒是不见外,无比自然地伸手接下了,将所谓的贺信收了起来。
无秀大师笑得儒雅,恭敬道:“既然喜也道了,今日不便叨扰殿下,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萧知珩莞尔:“不急。大师深居简出,难得来一趟,怎么少得了美酒佳肴招待?”
无秀大师悲沉地叹气:“殿下。修行之人守戒,忌酒,忌荤。”
太子殿下并不给面子,冷淡道:“也没见你少破戒。林德备好了酒,你到底走不走?”
无秀大师立刻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叶葶现在可以断定这个没有什么原则的无秀大师是个假和尚了。
白面善相,看着雅正庄严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儒僧,但事实上他是个千杯不醉的狠人。
叶葶也是在这时候,在太子三言两语的话中自己拼拼凑凑,才得知这个和尚的真实身份。而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又再一次震惊了。
和尚本名苏成渊,世家大族苏家的公子,皇亲国戚,也就是太子殿下正儿八经的亲表弟。这样的出身,苏成渊应当是京城里意气风发的公子哥,而不是现在这样,穿着一身破袈裟当个假的白面和尚。
苏成渊出身名门,聪慧机敏,文武双全,本该是前途似锦,仕途一片光明。
可坏就坏在,他虽为根正苗红的世家公子内里却有一个放荡不羁的灵魂。
他十五岁那年,凭借出色的骑射之术得圣上赏识,宣帝有意提拔其进禁军,意气少年郎有望成为苏家新一代的天子近臣。
不料等到武场试炼那日,苏成渊出了意外,惊马撞向城墙,武场死了人,而他差点当场没命。
那次落马摔断了腿之后,苏成渊险些成了废人,生生躺了几个月。也不知道是不是撞伤了脑子,这位贵公子能起身那日宛如变了个人,竟然说富贵皆有命,决心皈依佛门,看破红尘了。
苏成渊脑子撞坏了。
他再也不肯上进,苏家人急疯了,他反而有事没事去翻佛经,十几岁的年纪硬生生修炼出了老僧的气势,再也不肯挣功名利禄了。
非要去剃度出家。
偌大的苏家并非只有一支血脉,嫡系也并非只有一个儿子,他抽风得厉害,眼看是没救了,苏老爷子狠了狠心,几番威逼利诱无效后,索性就放弃了他。
苏成渊被赶出家门,基本上是与家族断绝了关系。没有人管束了,也就没人管他是去拜佛还是去问道了。
在苏成渊的不懈努力下,他成功拜入相国寺,受了空明方丈的戒训。
老方丈见他时,正值狂风暴雨天,看院前被吹打折断的幼树,说了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方丈当下就简单粗暴地定了苏成渊的法号:无秀。
所以苏成渊就变成了无秀大师。
变成了……一朵奇葩。
无秀大师对着叶葶,笑容依旧得体,道:“多有得罪,良媛莫怪。在下所言非虚,略通命相五行之道,为赔罪,愿为良媛批命,解手相。”
叶葶真的怕了他出口成章的浮夸风了,立刻就拒绝:“这就不必了。”
别给我加什么乱七八糟的戏了。
你的赞美我真的承受不来。
无秀大师笑意不减,目光深深,道:“那可真是可惜,良媛命相似乎有些罕见。心生好奇。”
“是吗?”叶葶呵呵地笑了两声,道:“大师是少见多怪吧。”
无秀大师认同地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但世上有良媛如此造化的奇女子,实属罕见。”
嗯?你是在说我奇怪?叶葶听懂了话外音后,她脸上就换了一种很无语的表情看他。
叶葶由衷地恭维道:“哪里哪里。苏公子这样看突然破红尘的高人,也是世间仅有。”
她哪里算得上什么奇女子?
比起苏成渊,她就是连怪都称不上。
这惊世骇俗的人生阅历绝非等闲之辈,也不愧是跟太子殿下是一家。
两位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啊。
无秀大师笑而不语。
太子看中的女子,有趣。
两人在虚伪的恭维中各怀鬼胎,你来我往一句客气得很,但笑得一点都不走心。
叶葶没有待多久,就回东暖阁了。
因为太子殿下要用的补药不止一盅,整起来又相当繁琐,她得盯着。等太子喝完了这个,她就得去折腾另外一锅了。
对于这个,叶葶是相当用心的。
毕竟一切都是为了生活,能活命才有生活。
她玩的是求生游戏。
唉。
林德准备的酒菜丰盛,每道菜都经精挑细选,堪比御膳房,一看就是早就有所准备的。
苏成渊粗略地看了眼,便在心里啧啧称道,太子果然是被供起来贵养的储君,千恩万宠。碗碟是青玉的,筷子是白象牙的,连酒都是极品佳酿……
曾有人大胆弹劾太子府内奢华成风,堪比皇宫,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苏成渊嘴里念了句阿弥陀佛,道:“殿下府里还是那么华侈。分外让人眼红啊。”
身为储君,萧知珩已经是贵无可贵,可太子府依旧招摇成这样,丝毫不避嫌,很难不招人眼热。
萧知珩听出了苏成渊的暗示,面上波澜不惊,笑了,启唇轻吐出一句:“盛情难却。”
别人说盛情难却通常不是为难就是自谦的说法,太子却是坦坦荡荡。
说到底,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许的,太子就是在金玉堆里养出来的,京城里谁不清楚?
为这,曾有老御史上奏弹劾太子不仁都没用,其他皇子就算是再眼红也并不能怎么样。
“殿下处在风口浪尖上,谨慎小心总……”苏成渊说到一半,停了下来,随后又自己笑了起来,摇头道,“也是,都在浪尖上了,谨慎有何用。有今朝没明日的,不如一场快活。”
“还是太子殿下会享受。受教了。”他钦佩地举杯敬道。
萧知珩没理他,有些心不在焉。
他问了正事:“你都去做什么了?”
“修行。”苏成渊优雅地喝了一杯酒,笑道:“这次南下游历,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收获颇多。可惜殿下不能离京,错过了许多事情——”
他话中带话,意有所指。
这意所指太子殿下看上并请封位良媛的女子是四皇子的人,就是其中一则趣事。
他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
但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太子不打算追究。
他现在就有点看热闹的意思。
萧知珩不怎么喜欢喝酒,他的脸色始终是青青白白的,颇有滴酒不沾的清贵温雅气质。
萧知珩抿了一口酒就放下了,淡然道:“不算错过。你不是一路走,一路马不停蹄地写信回来给孤看了吗?”
他停顿了下,不冷不热地补上一句:“一半都是胡编乱造的传闻。”
“殿下这话我听不懂。”
太子殿下拆了信,一边目光闲散地看,一边说:“意思是你写的信,全是废话。无秀大师不仅行文日渐浮夸造作,且笔风愈见恶毒。你南下又修的是什么邪门佛法?”
“……”
萧知珩拆的信就是苏成渊刚刚插科打诨送的贺信,里面的内容当然不是什么祝词,而是一封密报。
“我夜观天象,北斗贪狼微末突转大盛逼临西南,破军不稳,星象诡异,天下有大变。”
萧知珩:“说人话。”
卖弄不成的苏成渊无奈了,只好直白一点,道:“陆老将军上月病逝,消息传回京,朝廷势必要收拢兵权。西南肥肉一块,这要是有人想送给殿下,不知合不合殿下胃口?”
不必言语,这就是夺权的绝佳机会。
萧知珩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道:“不合。”
苏成渊:“殿下,其实我的话还没说完……”
“孤不想听。”
“殿下这是何必呢?这事并非不可……”
“孤不想听。”
“……”
苏成渊最后也没能把话说完,他满肚子精妙的佛法心得依旧是无人聆听,入了夜,他被送回相国寺了。
萧知珩把人送走了之后,又独自坐了一会儿,他垂眼信上的内容,静默不语。
争权夺势么,可笑。被寄予厚望的太子连命都比别人短一大截,夺什么呢。
夜风袭来,徒然吹歪了烛火,他紧了紧身上的外袍,才慢慢地将信纸都烧了。
林德过来了,道:“殿下,可是要回汤泉泡药浴?”
萧知珩点头,起身,他在廊上走了几步,忽然又改变了主意,道:“不了。”
他说:“去东暖阁。”
林德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太子殿下皱了皱眉,问道:“今日不是孤的好日子吗?”
林德:“啊?啊!是啊。”
他立刻就来了精神,笑眯眯地说道:“哎哟,瞧老奴这记性,良媛今夜肯定是在等殿下过去呢。”
萧知珩压着嗓子低低地咳着,面色微白,他没接话,就走向东暖阁了。
谁知,走到东暖阁门前,灯熄灭了,房门紧闭。
林德面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春芽也没料到太子殿下会突然来,急急忙忙地过来。
萧知珩没责备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问:“良媛呢?”
春芽:“良媛睡了。”
林德有点难以言语,道:“这不是才一更天?吉时还没到,怎的把喜烛都熄了?”
春芽艰涩地回道:“良媛说早睡早起身体好……说殿下还病着,这段日子都过不来,就不要浪费火烛了。”
四下噤声。
萧知珩笑了,温声道:“把门打开。”
春芽就利落地开了门。随后,林德就很有眼色地让东暖阁那些守夜的人都退下了。
萧知珩抬步进门,眼前一片昏暗,黑暗沉沉地将人包围住,不透一丝光亮。他在原地站了好久,才慢慢适应。
他眼睛不太适应,但也没有点灯,不紧不慢地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步履轻而慢。
此时的叶葶整个人陷在被褥中,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安神香在旁安静地烧着,她睡得昏天暗地。
萧知珩坐在床沿边上,垂目看她,眸光如黑夜般冰凉沉寂。
他看了半晌,伸手将那被她挣开的被子往上拉了下,手指碰到带着暖意的皮肤,停顿住了。
萧知珩的手虚虚地落在她的脖子上,他再次走了神,心里漫不经心地想。
脖子真细,掐得用力一些,就断了吧?
要是杀手卧底都是这样的,怎么成大事?萧知珂脑子被狗吃了么,怎么想的。
【掐得用力一点,脖子就断了吧……】
【……脑子被狗吃了。】
叶葶睡到一半,脑海里出现了一些破碎而恐怖的声音,自带噩梦效果,顿时就把她从香甜的梦里抽离出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半着眼,看到了自己床边赫然坐着一个黑影,差点吓死。
惊叫声出口前,她察觉到了对方是谁,惊疑不定地问道:“殿下?”
萧知珩也没想到她突然就醒了,怔了片刻,把手轻轻地收回,温柔道:“孤吵醒你了?”
【早知道就不动手了。】
“……”
不。
是你吓死人的心理活动吵到我的灵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