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陆睿母子回到江州,陆大人问:“如何?”
陆夫人淡淡道:“还好。”
陆睿却道:“甚好。”
陆大人便心下有数,呵呵而笑。
一家三口团聚,好好吃了顿饭。待用完,围坐起来喝茶,陆睿便给陆大人讲起温家诸人:“温家大哥、二哥都沉稳,三哥略活泼些,但心思简单,好相处……”
“爹的眼光还可以吧?”陆大人捻须微笑。
陆睿大拍马屁:“父亲的眼光当然没得说。”
陆夫人无语地扭过头去。
陆大人忽然道:“娘从余杭来了封信。”
陆夫人眉心便是一跳,忙问:“可是有事?”
她这婆母不是省油的灯,若不是为着子嗣,只怕当年丈夫外出为官都不会叫她跟去。后来她生了陆睿,便被婆母叫回了余杭,反送了两个妾过去给她丈夫。
可笑老太婆想要妾室为陆家开枝散叶,那两个却仿佛不下蛋的母鸡,连点消息都没有。婆母还想送第三个过去,幸而公公明理,斥了婆母。丈夫又写信来,道是正室不在,很多交际妾室做不来。
婆母这才松口放她往丈夫任上去,却又要留陆睿在余杭。幸而那时候陆睿小,一离开母亲,哭得昏天黑地,饭也吃不下,吃了又哭吐。陆老夫人看着实在没办法,黑着脸让陆睿跟她一起去了。
只是后来陆睿进学,家里为他安排进了余杭的梧桐书院。再后来公公去世,陆夫人和陆大人回家守孝三年,好不容易起复了,陆老夫人年纪大了,不愿意离开舒服的老家跟着儿子仕途迁移,又被儿子要求着不能不放陆夫人去,却隔一两年就要“病”一回,喊陆夫人回去侍疾几个月。
故陆夫人一听到老夫人来信,就眉心直跳。
好在陆大人下一句就解了她的忧心:“无事,就催睿儿赶紧回去读书。
虽放下一颗心,但想到儿子年后又要回余杭去,陆夫人又舍不得。尤其想到,休沐日自己的儿子便要到老太太跟前替他父亲尽孝,心中尤其耿耿。
不想陆大人说:“正有个事与你们说,过了年,睿儿不用回余杭了,这事已办成了,年后你便去三白书院进学。”
三白书院的名声更盛于梧桐书院,陆睿听了虽意外,但更多惊喜,欣然应了。
独陆夫人心惊,问:“已经定了?”
“定了。”
陆夫人袖子里掐住自己的手指,强笑:“可与母亲说了吗?”
“自然说了。”陆大人捻须,“我回信里跟母亲说,请她老人家不如一并挪到这边来。江州、余杭,气候水土都差不太多,应该问题不大……”
真是怕什么来了什么。
陆夫人一听书院的事,第一个想法就是陆老夫人会不会一起过来。要知道这几年陆睿在余杭读书,尽孝膝下,老夫人可是把他看作眼珠子似的。就连陆睿身边的丫鬟,都是老夫人的人,她都插不进手去。
倘若老夫人真的跟着一起来了……
陆夫人狠狠掐自己手心,笑得贤惠:“正该这样,不然睿儿也过来了,母亲一人留在余杭,岂不孤单寂寞,也显得我们不孝。”
陆大人欣慰道:“正是。”
只是陆老夫人却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孤单寂寞”。
余杭是她生活多年的地方,陆大人这一房虽人丁单薄,但陆家阖族都在。老夫人熟悉的人都在此处,许多老太太彼此作伴已经很多年。
陆老夫人接到陆大人的信,很是不开心,却也不能妨碍陆睿的进学。
她身边的心腹妈妈问:“那您是去还是不去?”
陆老夫人又犹豫,想了好几天,跟族中的老妯娌、小媳妇们打了几天叶子牌,有一个老妯娌劝她:“年纪这么大了,别老盯着儿子媳妇了。你看四房的七嫂子,从前对媳妇多么苛刻,现在躺着不能动不能言,过得怎样不是全看媳妇的良心?既老了便服老,好好在家享福便是,何必去给儿子媳妇添乱。”
陆老夫人虽气哼哼地,终究还是不愿意离了这熟悉的环境去陌生的地方,给儿子回了封信,叫他务必督促陆睿用功读书,却拒绝了儿子前往江州的邀请。
陆夫人过了个极为不开心的年节,提心吊胆地等到了年后,接到这封信,只觉得柳暗花明,喜从天降,守得云开见明月!
她藏好喜悦,建议陆大人:“不如送阿玲、阿芸回去,替我们在老太太膝下尽孝。”
阿玲、阿芸便是当年老太太给陆大人的办的两个美妾。也曾受过陆大人的喜爱和宠爱。只是许多年过去,妾还是妾,却不美了。宠爱也早就被陆夫人后来给陆大人安排的年轻美妾夺去了。
两个中年妇人早就是陆宅中的透明人,陆夫人每次回去“侍疾”都带着她们。她们如今年老色衰,也早不敢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在老夫人面前给陆夫人上眼药。
如果说送年轻的美妾去,陆大人未必舍得,但要送这两个膝下无出的老妾……陆大人慷慨答应:“正好,她们原就是娘身边出来的人,也知道娘的喜恶,正正好。还是你想得周到。”
陆夫人温柔一笑。
老夫人这件事踏实了,陆夫人心里安定了,便着手另一件事:“给陆家的礼已经备好了。”
许多人家若年纪合适,便将纳征、请期的礼一并完成了。但温家女儿还未及笄,陆大人想着温家怎么都会再留她两年。又因为嫁得远,说不定还要比寻常多留一两年也是情理中事。他便没有打算现在就行请期之礼。
不料陆夫人顿了顿,道:“我想请老爷修一封书与亲家,将温姑娘接到江州来。”
陆大人“噫”了一声,诧异道:“为何?”
陆夫人叹口气,道:“老爷选的人家,敦厚是敦厚,只终究跟我们家是不一样的人家。温家姑娘只读过三百千,又长在那样的乡下,老爷一句‘聘了作媳妇’,便甩手给我,真是省心,却不知道我都要愁死了。温家没甚根基,我看了好几日,觉得实在不行。这媳妇啊,得从头教。我想来想去,与其她将来嫁进来处处碰壁,磕磕绊绊的。不如趁她现在小,接过来养在我身边,好好教导,说不定还能掰得像个样子。”
陆大人问:“这么为难吗?”
陆夫人一甩袖子:“于老爷,自然是不难,于我,可是要愁死了。娶个媳妇什么都不懂,以后睿儿在江州与人交际,只怕是处处纰漏,叫人笑去。老爷自己掂量。”
陆大人为难:“这却要怎么说?不大好听……”
岂止不好听,根本是欺负人。通常来说,讲究的人家,年轻男女订了亲,婚前都还要避嫌。开口要将人家姑娘接过来养,人家又不是死了娘。
这话一张口,只怕温家要恼羞成怒。
陆夫人想了想,道:“那不若直接请期,定下日子,今年抬过门。”
陆大人说:“还太小吧。”
陆夫人一笑,道:“无妨,可以跟亲家说好,先不圆房。待及笄了再说。”
陆大人觉得可以,同意了:“那便尽快卜算一下吉期。”
吉期算出来,一个九月,一个十月,一个来年三月。
陆大人找个日子将这事告诉了陆睿。
陆睿过完年便已经去了三白书院,休沐日回来听到这事,先惊讶了一阵,有些犹豫:“恐她年纪太小,过早离家……”
陆大人摆摆手:“难道我家以后不是她家?她来了,是我家媳妇,我们陆家还能亏待她不成?”
又道:“这的确是我粗疏了,你母亲顾虑得很是,不若趁她年纪小,养在我家好好教导。江州这里,总胜过乡下坞堡。”
陆睿觉得有道理,又想起温蕙皎白的面孔,剪水双瞳,他自然是愿意让她早些来到他身边的。想通了,便欣然道:“也好,总之,我们好好待她便是。”
陆大人亲手写了请期的红笺,并修书一封,派了身边得力的幕僚,带着家中管事和陆夫人的心腹仆妇,往青州送去了纳征之礼。
陆大人是进士出身,文字功夫自然是有的。这封书信将温蕙将来嫁到南方将要面对的南北差异、家庭差异都说得清楚,又将自家的顾虑委婉道来,最后十分客气地表达希望温蕙提早过门的期望。
他写得婉转,用词也谦卑柔和,但还是把温夫人气炸了。
“月牙儿才十三!都还没到十四的生辰呢!她又不是不知道!当我们是什么寒门祚户,要巴巴地把闺女送过去作童养媳是怎地?”温夫人暴躁,“我就知道,会咬人的狗不叫!一叫就咬一大口!”
温百户却搓膝盖:“其实吧,说的也有道理。你瞅陆夫人,说话细声细气的,咱丫头声音能盖过她两头。若是让她带在身边教,还不若就趁着年纪小……”
“呸!”温夫人怒目,“我是死了不成?我自己的闺女自己不能教了?”
陆大人写得再委婉,那意思在嘴里嚼一嚼,终究还是能品出其意的——陆夫人便是嫌弃温夫人教女儿教得不好,要亲自教。
这可真是,把温夫人的脸撕下来往地上踩呢!
果然是一大口!
温百户抹抹脸上吐沫星子,才转过这个圈来,赶紧说:“别生气,别生气,这不是商量呢吗?那什么,老吴,看看信上还写啥了?”
温百户根本不识字,信是叫幕僚给念的。
这是温百户唯一的幕僚,是个穷困潦倒的秀才,有一年荒年险些饿死,叫温百户救了。那时温百户刚升作百户,正需要个人帮着处理文书,吴秀才便趁势留下,做了他的幕僚。
他妻子早逝,孤身一人也无子女亲人,在温家一待许多年,已经和温家亲如一家。他甚至还兼作了温家的大管家,温家兄妹也是他开的蒙,带着读的书,是什么事都可以放心交给他处理的。
吴秀才一边念一边还得给解读,要不然东家夫妇可能听不懂。
温夫人也怒声喝道:“对,接着念,我看看他们陆家还要出什么幺蛾子!”
吴秀才抖了抖信纸,继续往下看,忽然“噫”了一声,道:“陆大人说,咱们姑娘年纪还小,早早离家,不免叫人怜惜。若咱家许了吉期,陆大人愿意拿出余杭老家的二百亩上等水田赠予咱们姑娘,算作姑娘的嫁妆,以作补偿。”
温夫人忽然失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