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猷这是在告知帝鸿谷剑术以飘逸迅捷为主,剑招多半以刺、挑居多,少有砍、劈等招数。
他是求教者,自问及不上沈家剑术,见沈柠做好准备后,便不敢大意,拿出九成专注,一招“明月出天山”起势,剑光一闪,沈柠只觉这一剑来势极大,心中炸裂,硬着头皮顶了上去。
这小子明明和她差不多大,一手剑术竟达到哥哥七八成水准,这还怎么比?
要知道沈楼那怪物天资,连沈缨也得另眼相看。
双剑“叮”地撞击在一处,程猷眉头顿时一皱。
在他眼中,沈柠的仓促招架宛如三流剑客,徒留剑形,剑意全无。
这种情形,对于像他们这样的顶级剑术传人而言,只会在初学剑时出现,除非不屑一顾,否则绝不会使出如小儿杂耍一般的剑招来。
他耐着性子又过了两招,竟差点挑落沈柠手中的溪云,当下便有些不满,认定沈柠没有认真拿出态度来与自己切磋。
一名剑客怎会轻易让自己的剑脱手?
沈缨的女儿怎会让自己的剑脱手?
沈家剑术怎可能不敌他手中关山月!
“沈师妹莫不是看不起我?还请认真些吧。”
就连一旁的薛镜也频频皱眉——若说沈家剑术是这样稀松平常的招式,断无可能!但若说剑圣传人是装作武功平平,也不至于,只怕这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正要叫停双方,程猷却一门心思要见识下易水诀。
程猷此人,说得好听是“心思憨直”,难听些便是“莽得厉害”。若非如此,帝鸿谷最初也不会不打算派这个悟性高超的弟子跟来,就是怕他鲁直莽撞,闯出祸事。
那边程猷却已经忍不住了,他心底绝不肯承认自己崇拜十来年的沈家剑术只这两下花架子,认定沈柠不知是何缘由不愿正视双方的比试。
习剑之人大都简单执拗,既然沈柠不愿出剑,那便逼她出剑。
“铮——”
程猷手中关山月一荡,“长风万里”之下,内劲附于剑上,关山月嗡然长鸣,飘落半空的海棠花叶被无形的气流震散,这一下竟是已然带上了剑气!
沈柠被震得倒退三步,溪云一横护在身前,两人差距过大,何况对方用上剑气?虽然失落,但程猷剑气一出,却不得不认输,坦坦荡荡道:“是我剑术资质不足,这场比试是程师兄胜了!”
“沈家绝学易水诀都尚未出,怎可言败?”程猷此时已打定主意,他深知自己功力,早已练至剑气收放自如的境界,自信绝不会伤到人,于是故意要激出沈柠气势。
“易水萧萧好大的名声,怎会败于区区关山月之下?传闻易水诀剑出绝无回转,师妹何必顾虑重重!”
此时“长风万里”声势已尽,程猷不愧是帝鸿谷剑术奇才,顺势接了一式“叹等闲”。
平地狂风骤起,仿佛有无形的压力随着这一式弥散,哀叹青睚一剑成绝响。
帝鸿谷心法传承自上古仙道,修至深层,几乎有通天地鬼神之能,曾有人叹言这不是存在于人间的“术”,已近乎“道”。
程猷赤子之心,求剑多年,此刻距离一睹心中神坛之上的易水诀如此之近,多年心结一朝几乎得解,便如暗室多年忽闻一隙明光,心无外物,除了一门心思逼沈柠使出这一招,再无他念,不知不觉间竟暗合帝鸿谷无上心法境界,剑气沛然。
自他做决定起,整个人倏然进入一种似空非空、独立于这天地的境界,除去手中一柄关山月,再听不到、看不到其余。
物我两忘,无我之境!
沈柠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出不对。
程猷的状态她分外熟悉,毕竟曾旁观哥哥沈楼进入无我之境多少次,原就打不过程猷,更何况现在对方临阵顿悟?!
所谓的物我两忘是习武之人的一种心境,只不过对悟性、机缘要求极高。世间武者何其多,绝大多数人穷其一生都不一定能进入一次;唯有寥寥天资极高悟性超绝的天才得以偶然顿悟,但凡入境,必有所得。
沈柠就是前者,目前进入物我两忘的记录保持为零。
可她哥沈楼就不一样了,他进入无我之境和吃家常便饭一样,说进就进,再轻易不过。因而沈柠虽然被别人家孩子的剑术天赋刺激到、搞了一波心态,倒也见怪不怪稳得住。
确实没法子,平民玩家干不过天才挂逼,很科学。最差不过就是挨一下子,反正她这么多年和沈楼那狗男人对练,剑术不见精益,如何在顶级剑客剑下挨打时避开要害,绝不会有人比她更懂。虽然打不赢程猷,却也不会伤得比从前跟沈楼对练时重。
关山月如龙跃而出,声如清啸,激得沈柠手中的溪云剑立刻发出嗡然鸣响,颤动不已。
“叹等闲”来势汹汹,大有藐视天下之意,对上这种唯我独尊的招式,只有以霸制霸,以更霸道的招式硬抗!
凛冽剑气刮得脸颊生痛,沈柠心中反而愈发冷静,长久以来的机械反复练习终于派上用场。虽然未能参悟真意,但曾练习过千百次的的“易水萧萧”早已烙印、心底,此刻如水波划过心头。沈柠之前从未能完整使出,借助溪云感应之机,一时间福至心头,总算勉强使出这一剑。
天地辽阔,唯有手中溪云以一种毫不畏惧的姿态,扛着重重威势,如破云天一般悍然迎上关山月!
“易水萧萧”剑势凶险,出剑之人罔顾死生,乃是极凶的一招。可惜她心境不到,终究没有引发剑势,不足以挡下。
危急间,旁侧斜斜刺出一柄木剑,却是薛镜见到自家师弟临阵悟道,使出契合心法的神妙一剑,激得溪云嗡鸣感应。这一剑剑气凛然,远高于同辈功力,他担忧沈柠接不下,以一招“山雨欲来”替沈柠横拦了一道。
帝鸿谷弟子修习的剑术相同,薛镜心法本就最高,对程猷功力深浅又了若指掌,“山雨欲来”剑势浩瀚,全力一击可让敌人仿若置身满楼狂怒风眼中,以狂风大作之势强压关山月无匹剑势,原本并没有错。
可惜的是,他忘了手中所持早非溪云,而是沈柠之前换下的小木剑。
只听“咔嚓”一声,木剑竟连一瞬也没拦住,便被关山月锋锐剑气斩为两段!
而“叹等闲”应天时而出,去势不减,程猷此时已因被薛镜所阻,猛地脱出物我两忘的玄奥境界,连忙收势,却已然晚了,剑锋直冲沈柠而去。
“小心——”
沈柠眼见避无可避,正要挨上一下。突然从后方传来长剑出鞘的金石之声,响彻山间。
冰寒的剑意仿若有形,一道白练般的剑芒自沈柠后方暴涨,正面直冲关山月奔去。程猷只觉得比方才更冷、更肃杀的疾风扑面打来,瞬间僵在原地无法再动分毫。图穷匕见,杀机锁住了自己周身上下,绝无半点逃生可能。
帝鸿谷三人也算年少俊才,偏偏在这杀气浓重的一剑下提不起半分抵抗自救的念头。
好厉害的的一剑!
簌簌风响,伴着这一声剑吟,溪云剑、关山月比方才更剧烈地震动起来。
明明尚未入夜,天光犹在,但一道剑光如虹,划破天地,拦下程猷的“叹等闲”后剑势仍未止,挟裹着万千杀机直取程猷,擦着他的脸畔斩过,“叮”地一声刺入帝鸿谷三人身后的海棠花树。
满树盛放海棠,此时凋落一地。
帝鸿谷三人方才与那柄剑擦身而过,犹在剑意杀机笼罩之下,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一剑之后,生机全无。
这惊天一剑必然是易水萧萧!
只有易水萧萧才能无视一切剑招,带着浓重到化不开的杀机。若非剑尖偏了半分刺入海棠花树,程猷此时便不止是脸颊上留下那一道剑痕。
“叮当——”
程猷、沈柠俱都握不住剑,关山月与溪云接连坠地,连带薛镜手中的木剑都拿不稳,唯有从未出剑的帝鸿谷另一名弟子还能稳稳站着。易水萧萧霸道无匹,此招之下,两柄古剑都要黯然失色。
沈柠猛地回头,果然看到阿罗正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一手正待收回,另一手还握着剑鞘。沈缨已封剑多年,方才正是阿罗使出易水萧萧,掷出青睚剑拦下了程猷。
阿罗是沈家剑侍,早年追随沈缨纵横江湖,护持着天下第一神剑青睚。她自幼修习沈家剑术,自沈缨隐居后便照顾沈楼和沈柠长大。在这孤寂枯燥的山中岁月里,阿罗与沈柠情分非常,名为主仆,实则沈柠心中一直把她当作亲姑姑看待。
她没想到只是随主人去了趟优昙寺,回来就看到自家小姐差点伤于一个脸生的少年剑下。当下顾不得主人命令,仓促拔出了青睚剑将沈柠救了下来。
青睚剑曾随沈缨于军阵杀敌无算,煞气太重,剑出必伤人。易水萧萧又太冷太险,如今只擦伤程猷脸侧,已是近些年阿罗剑术精进、刻意留情了。
原先被自己家三个剑术天才刺激也就罢了,好不容易见到外面的剑客,照样被虐菜,沈柠心中已经实名辱骂自己这破资质一百遍了,却还得在这批剑术天才环绕下出来安抚场面。
“没事没事。姑姑放心,我被哥哥教训过多少次,早躲熟了,你又来得及时,剑尖都没碰到我。啊对了,这三位是帝鸿谷的师兄们,来求见我爹的,他人呢?”
阿罗见她确实没事,缓缓放下心。她话本就不多,此刻只向薛镜几人点头见过礼,便抱着剑鞘站到一旁侍立。
“我听到此处声响先赶了过来,主人就在后面。”
沈柠向后一望,果然看到了她爹。
帝鸿谷三人直到此时,才从凛冽的剑气下心有余悸地回过神。听说剑圣也到了,下意识肃穆了几分,抬头一眼便望见远处轻袍缓带、正于暮色中漫步而来的中年男子。
饶是他们从未见过沈缨本人,在看到这个人影的一刹那,心中也都划过一丝明悟:他必然就是剑圣沈缨——
年少时曾纵横沙场、仅凭一柄青睚剑力压两大宗师、连斩七人,自他罢剑后,天下间足足十三年再无人敢称剑圣的——
沈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