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医道以青杏坛为宗,凡武林中行走的医者,皆自称是青杏门徒。医者愚、毒者痴、蛊者妄。青杏坛由愚、痴、妄三尊共掌权柄,独立于正邪两道,从不介入武林恩怨,却是谁都不敢得罪的一大中立势力。
帝鸿谷医道典籍传自上古,据传青杏坛祖师曾求教于帝鸿谷,当时谷中医脉传人曾不吝相授,祖师受益颇多,之后于钟离山创立青杏坛,以半师之礼敬帝鸿谷传人。因为这段渊源,历代的杏坛尊者对正邪两道都不怎么买账,却独独敬帝鸿谷传人三分,每一代菱花会,三尊之首的愚尊都会亲赴钧陵义诊十日,以贺双星出世。
一名中年医者满怀歉意地领宴辞一路走到后堂:“你这病我是看不来,好在大师伯就在后堂,他的医术造诣当世无人能及。公子运气好,若非帝鸿谷召开菱花会,大师伯已有十余年未曾出手医人了。”
宴辞看他年纪不轻,问:“先生能坐镇钧陵,可是医道一门的医仙?”
青杏坛分医、毒、蛊三门,三门弟子不计其数,但医仙、毒仙、蛊仙的称谓,却特指每一门最杰出的弟子,如无意外将接任三尊。
医者一笑:“你有所不知,我医门自二十余年前失去了本代医仙,至今尚无一人能够获此殊荣。”他停了停,多嘱咐了一句:“那位医仙是大师伯的女儿,大师伯自那之后脾气就有些不好,你一会儿多担待。”
宴辞不再言语,跟着他一路踏入后堂,一位须发皆白的肃穆老者正在堂中打坐。
“大师伯,这位宴公子的病症很是奇怪,弟子医术不精,束手无策,请大师伯出手。”中年医者恭恭敬敬候在一旁,垂手而立。
榻上老者就是三尊之首的愚尊,他还在调息中,眼也未睁:“秦源,你资质不足但足够勤奋,什么病症连你都束手无策?”
叫秦源的医者苦笑:“大师伯,宴公子心境有损,您看看。”
“心境有损?胡说八道!”愚尊睁开眼,强行打断了调息,以和年龄不符的矫健姿势跳下床榻,一个箭步捉住宴辞的手把上脉,口中还在训斥:“亏你几十岁的人,从医三十余年,还能犯这么愚蠢的错!我看我这愚的称号不如送你戴。”
秦源连连认错,老人不仅没有见好就收,还越骂越上瘾,“蠢货!武人的心境烈得很,要么完好,要么崩毁,刚入门就教过你们,万万不可能存在‘有损’这样要死不活的情况。心境出现破绽的人迟早都得死,或早或晚。你看看你看看,这人的面相生机源源不绝,是要死的样子嘛?!”
这位愚尊修了医门,却半点没有医者普世印象中的和蔼慈祥,反而脾气暴烈,他一面骂着,一面瞪了宴辞一眼:“放松。”
宴辞感到一股柔和特殊的真气探入体内游走了一周天。青杏坛修习的青杏真气是唯一一个不带攻击性、反而对其他真气温养助益的特殊法门,也是天下间唯一一门不需要达到宗师境界就能外放的真气。
当年青杏坛祖师惊才绝艳,受帝鸿谷医术启发创出这一门特殊心法,虽然没有攻击性无法伤人,却自此开启治疗武者内伤的新境界,从此改写了武林中医者的弱势地位。之后几十代下来又陆续整合毒、蛊两门,真正独立于武林,让修习三门的弟子有了立身之本,才形成今日青杏坛之大势!
“好古怪的真气?”老人把了一会儿脉,洋洋得意的笃定之色渐渐退去,把脉的手肉眼可见地僵了僵。
“咦?还真是……”他不信邪地换了一只手又把了一遍,才在秦源殷殷的目光中气哼哼地撤回手,不情不愿地说:“好了这次算你蒙对了,退出去吧。总之……你小子学艺不精,以后还得上心。你们这些弟子一个比一个蠢笨,离我的小问雪差得何止一星半点!”
秦源脸色一黯:“大师伯……”
“知道知道,都是废话!”愚尊忽然就不耐烦起来,急急来回踱了几个圈子,“把这小子给我留下,赶紧滚滚滚!”
“宴公子别担心,凡是涉及医术,大师伯绝不会轻忽怠慢。”秦源安抚了两句,就放心地把人留下退了出去。青杏坛这些日子每一日都开了义诊,钧陵城聚集的武者越来越多,时常忙不过来。
愚尊自己烦躁了一会儿,又开始拿一种稀奇的眼神上下扫过来。宴辞被他扫得奇怪,忍不住问:“尊者?”
愚尊冷笑一声,嘲讽道:“说吧,何方神圣大驾光临啊?老夫眼花得很,瞧不出您的神通。秦小子肯定嘱咐你多担待吧,哼,该是您多担待才对嘛。”
宴辞不知哪里惹他不快,只能苦笑:“在下如今体内一团糟,哪还有什么神通?”
“哟呵!自己也知道一团糟啊?!”愚尊又哼出好几声:“老夫从医六十余年,看过的武人何止千万,真没见过哪个敢糟蹋自己的心境修为!你真气磅礴浩瀚,老夫平生仅见,想必心法境界曾经极高,此等勇气,佩服、佩服啊!”
这位愚尊脾气古怪,也不顾年龄,说着还真对宴辞拱了拱手,宴辞连连避让。
“前辈别再挖苦在下了。”
“你连经脉割裂都能扛下来,这点挖苦算什么?”愚尊不置可否:“你的情况无非是两种:走火入魔?道心颠覆?”他见宴辞脸色分毫不为所动,慢慢说:“能搞成现在这么糟糕,应该是两者都有吧。”
宴辞沉默一片刻,轻轻道:“前辈不愧医术通神。在下确实……曾经走火入魔,之后又道心颠覆。”
这下连愚尊都来了兴趣:“世间心法修练到高层境界必得道心坚定我刚才用青杏真气探查,你的真气生机旺盛,道心多半和我青杏坛‘生生不息’类似。道心颠覆的话……你是一度放弃求生,心存死志了?”
他饶有兴味地问:“老夫还真有些好奇,连走火入魔都没能让你求死,到底为什么事不想活了?之后又为什么重新找回道心拼命求生?”
宴辞闭闭眼,淡淡说:“在下确实一度求死,但如今已经决意求生。前辈只需告诉在下,是否有法子将心法境界重新修上去、理顺内力真气?”
“我平生最恨寻死之人。”愚尊说:“你服过灵药,勉强续了十余年寿命,心法境界却破镜难圆,即便有法子重新修回去也是脆弱不堪、不能长久。”
这些话冷冰冰的,宴辞却不在意,只追问:“是不是只要找到法子重新修回心法境界,就能恢复功力了?”
愚尊冷冷道:“没错,但你的经脉早就伤得不堪一击,五脏肺腑都受过致命伤,根本无法承受真气运行。”
他说到这里也有些不忍心:“换句话说,你如今的十余年寿数是靠灵药药性与真气互相牵制才续出来的。恢复的功力越多、药力反被压制得越狠、寿命就越短。等你恢复全部心法境界和功力的那一天,离死也就没几日了。”
宴辞顿了顿,问:“如果不恢复心法境界,强行调动目前混乱的内力呢?”
“这就更不成了。”愚尊摇摇头:“不恢复心法境界,内力就一直处于混乱失控,强行调动只会割伤经脉,那痛苦想必你最清楚不过。”
宴辞说:“我曾服下过夔珠,似乎动用的内力不超过两成,就尚可承受。”
“夔珠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算不得什么灵丹妙药。”愚尊沉吟:“这东西确实能让你感觉不到疼痛,但实际上经脉仍然被混乱的真气割伤,我刚才发现你的经脉已经伤得七七八八,最多再动用三四次内力,老夫就要恭喜啦,经脉就算彻底废了,正好死心!”
宴辞皱眉,没想到这种情况。
愚尊嘿嘿一笑:“所以你若不想辜负曾服用的灵药,就老老实实,第一别再动用内力,第二也别去恢复心法境界,还有十余年好活。”
宴辞不语,他有道:“那灵药可真是不得了啊,你小子都混得这么惨了,竟然还能找到这种级别的灵药?你若有剩余不如送给老夫,老夫可以带你回青杏坛,日日为你温养,多活几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宴辞方才虽然没被打击到,但也一直皱着眉,此刻听他这么说,露出了一丝笑意:“劳烦前辈了,可能是在下之前太倒霉,时来运转遇见贵人吧。多活几年无所谓,在下只想能尽快动用内力。”
愚尊见他情况这么糟糕还能笑起来,奇道:“怪了怪了,动内力还能比你的命都重要?什么事啊,连经脉都不要了?”
“没什么,只是在下曾许诺要保护照顾一个人。不用内力,怕护不住她。”
愚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算啦,等菱花会后,你再来一趟,老夫带你回青杏坛去。医门没法子,或许蛊门有法子叫你恢复功力还能保住寿数。”
“在下与前辈非亲非故,前辈为何施此大恩?”宴辞虽然欣喜,但也诧异他态度转变,毕竟这位愚尊自见面以来,一直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旁观态度。
“老夫高兴救谁就救谁,你不必知道。”白发的老人缓缓叹息,面上因这叹息显出苍老来。
只不过是,很多年前也有一个身体一团糟的年轻人,同样云淡风轻地说想要保护另外一个人。当年却没能救下那个人,所以今日忽然就想试一试。
如果自己没有袖手旁观,这个人是不是能有一个好一点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