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五月初八,距离端午已过去三天,糕饼店仍出售各种口味的粽子。夜市人多,只剩江米小枣和豆沙泥两种馅儿,宴辞买了一板蜂蜜糕,又两种口味各挑了几个粽子,他细致周到,想着粽子黏牙,还附带买了一竹筒水。
店家用油纸将几样东西都包好,又递来一支榴花:“公子,我们东家豪气,说要给家中兄弟积福报,端午后七日凡是买蜂蜜糕的都加送榴花,您拿好!”
宴辞接过开了三四朵的榴花枝,退后一步看了看糕饼铺的匾,确实是“庖丁解离”四个字没变,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问:“你们不是修众生道的荒海门徒吗?东家是顾尊主还是庖丁坊主?”
他怎么不知道顾知寒还有闲心给人积福报呢?
“您很久没来店里了吧?”店家讶然:“早在一年多前,咱家总店就被竹枝堂殷六爷拿一车金子砸下来了!当初这事儿闹得挺大呢,毕竟我们庖丁解离坊敢说是荒海五道最生财的买卖之一,坊主惹不起那位六少爷,闹上涿鹿台想请尊主给撑个腰,沸沸扬扬的呢,您竟然没听过?!”
宴辞:“……”好熟悉的砸钱作风。
他咳嗽一声:“我前两年生了重病,没怎么在江湖走动。不过贵坊主应当是找错人了。”
店家连连叹说难怪,“您真是神了!顾尊主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就说了一句话。”他学着顾知寒那阴阳怪气儿的语调:“一个总店怎么够,不如把三十七家分店统统拿去。就这一句话,童坊主当场晕了过去!您看看,这还不如不去找尊主他老人家哭呢。”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作风就更熟悉了,宴辞扶额:“果然。那你们现在是给竹枝堂打工了?”
“可不是?”店家还挺容易满足:“我们还是众生道弟子,只是从竹枝堂领工钱。老实说跟着殷六爷赚得真不少,刚一年多店面都翻了一番,钧陵这家更简单,从后十二阶搬到前十二阶而已,连字号都没让换呢。唯一的要求就是多卖蜂蜜糕,可嗜甜的客人哪有那么多,只能想办法买蜂蜜糕送东西呗!”
店里别的都赚,就这蜂蜜糕亏得一塌糊涂,人家殷六爷有钱任性,他们这些瑶西出来的乡下人心疼得不行,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肯买蜂蜜糕的客人,简直感激涕零,一不小心就说多了。
宴辞默然良久,拿着东西回去找沈柠。就这么多说了两句话的功夫,沈柠已经不在原地了。他第一反应是小姑娘好奇心重,等得不耐烦先过桥去了后十二阶,匆匆往拱桥上走。
刚行到一半步子就缓了下来,再也迈不动脚。
从后十二阶迎面走来两个人,一个是身穿暗红劲衣的女子,相貌称不上美,但很英气,头发高高扎在脑后,编作几股辫子。另一个是肤如麦色的中年男人,面相沉稳憨厚、比那女子大得多,得有三十余岁了。这两人结伴行来,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是闻筝和宣迟,他们和殷不辞一样没戴面具,竹枝堂奉行光明磊落,不愿藏头露尾。
夜幕沉沦,仅银月一轮撒下清晖几许。
宴辞左手拎着东西,右手执着榴花,明明桥上没有风,但看着那两个人一步步行来,就好像风雪骤起,寸步难行。
云间月冷,脉脉星遥。云朵遮蔽了月光,一整座桥都藏匿于漆漆夜色。
那一瞬间似乎有一年那样长,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僵滞的身体慢慢回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宣迟一贯沉稳的声音越来越近:“……你确定要这么做?”
“嗯,下次菱花会得二十年后,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了。”闻筝心不在焉地答,与宴辞擦身而过。
宴辞浑身一松,下一刻天空中骤然升起一道道火花,“嘭嘭嘭”接连在头顶炸开,火树银花如流星洒落,映得桥上一片通明。
“……等下!”宣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宴辞脚步不停,忽然被人按住了肩头:“这位公子,劳烦留步。”
宣迟人长得憨厚老实,实则曾是公门查案的好手,因不满官家处事才出走武林,风华谱上排名不高,但若要比察言观色心思缜密,满江湖都找不出几个在他之上。宴辞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时快走反而不妥,便静静站立。
闻筝困惑:“宣二哥?”
宣迟说:“你瞧瞧。”
烟花热烈地一丛丛炸开,光线明明灭灭。闻筝回身看到那个背影,一瞬间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这,你,你是?不对……不是啊,怎么会?怎么可能?”
宣迟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是你么?”就像怕说重了,幻像消失一样。
宴辞沉默。无人知道,这一刻他从脚尖到腰腹到执花的手一寸寸冰冷僵硬,也无人知道要费多大力气,才克制着牢牢抓紧手中的东西。
宣迟一步步沉重地从身后走到了宴辞面前,而闻筝像是突然被点了穴道,定在原定动弹不得,嘴唇颤抖,眼中映着的烟花却仿佛一团烈火,带着微茫的希望与不敢渴求的期盼,一簇簇亮起。
“能否请公子……将面具……解下?”最后两个字,这个稳重的男人像是承受着无形的压力,说得格外艰难。他指尖颤抖,似乎下一刻就会扑上去一把揭掉眼前人的面具,但眼中又流露出难以克制的恐惧,恐惧自己要的结果并不如意。
闻筝始终站在宴辞身后,提不起勇气绕到前面看他的脸。长久的沉默,三个人仿佛僵硬的雕塑,来往游人都无法干扰。
宣迟的脚终于动了,他伸手绕到宴辞脑后解开了系着的绳子,宴辞始终沉默不言,却没有抬手阻拦。
又一大朵橙红烟花炸开,撒下星点流火,如热烈的榴花告别枝头,飘然坠落。缀着竹叶的面具被一点点取下,露出瘦削苍弱的一张脸。
“啪嗒——”面具砸在地上的清脆声响将沉寂打破,宣迟猛地闭眼,胸膛剧烈起伏,良久才缓缓睁眼,苦涩地说:“打扰公子了。实在抱歉,在下思念故人……”
他的面色一刹那间灰败,连客套话都没力气说完,也顾不上去捡掉落地上的面具,踉跄着走回闻筝面前,缓缓摇了摇头。烟火已放尽,闻筝怔怔地站在,眼中刚燃起的光亮也跟着灭了,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云河星野,三人明明只隔了一段桥的距离,却仿佛山海相隔。
听到身后低低的啜泣声和远去的脚步,宴辞才缓缓蹲下身,指尖还未触及面具,就被沈柠捡了起来。少女仰起脸,替他将面具重新系上,柔软的面庞凑近时能感受到同样柔软的温温气息,让宴辞冰冻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沈柠回头看了身后一眼,问:“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宴辞盯着她瓷白的脸和清澈的眼底,微微笑起来:“没事。刚刚有两个人认错了,把我当成其他人。”
沈柠受不了他的眼神:“你不要这样笑了,我看着很难受。”
宴辞将榴花递给她:“送你的端午榴花。”
沈柠接过,然后眼睛被一双手轻轻覆住,耳边是宴辞的叹息:“既然难受,就不要看。”
她手中拿着那支榴花干站着,正想说几句话,又不知该问什么,宴辞已经松开手从腰上取下别着的扇子,“唰”地打开,笑意盈盈,又是那个潇洒翩翩的公子了。“走吧,柠姑娘,后十二阶有很多好玩的,你会喜欢的。”
桥这边宣迟和闻筝沉默地走着,闻筝最后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桥型有拱,只能看到那头远去的公子一手替少女拎着林林总总一大堆小吃,一手牵着对方,时不时侧身同少女说笑,目光极少离开对方。
那不是他。
闻筝失魂落魄地说:“宣二哥,我想再去看一眼,有没有可能过了太久,你已经忘了他的样子?”
宣迟拉住她:“不可能。临水仙君的风姿,只要见过一面,相隔再久也不会忘记。那位公子长得是有几分相似,可连三分神韵也无,我不会看错。”
他回头看到渐行渐远的男女,艰涩开口:“何况他醉心武学,通晓武林一切事,比商非吟更当得起入微通幽、无所不知,绝不会将视线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桥另一边,后十二阶充斥着各类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违禁品,什么剧毒蛊物、什么春宫秘戏图、什么写作“西域传来人人都这么穿的本地传统服装”读作“舞乐伎露脐情趣薄纱比基尼”……一系列东西应有尽有,比前十二阶“有趣”程度高了不是一星半点。
每至一处,宴辞都能讲出店铺来历特色,荒海门派极少现世,很多事连有些店家都惊异了。
尤其那套薄纱舞服暴露是暴露,美也是真的美。连宴辞都说:“这是同为阴阳道的飞仙教用特殊技艺缝制的礼服,教中举办大事才会穿,只这一套就费了无数的五彩宝石和金银丝线,需三人足足赶制一个月才能完成。穿上铃音清脆、缤纷烂漫,美不胜收。”
他也不知是口才好还是真的向往,就这么一席话,差点听得沈柠一时冲动买下来。女孩子么,遇见漂亮的衣服能忍住不心动,基本和男孩子坐怀不乱一样难得了。
沈柠就可耻的心动了,但是出于不想在宴辞面前人设崩塌的隐秘考虑,最关键是那套衣服露得太多、纱太薄、穿了和没穿差不多,真的没勇气当场买下来,只能遗憾地摸了摸,在飞仙教美女姐姐笑吟吟的目光中讪讪离开。
飞仙教小姐姐不愧是敢常年穿性感装束的女中豪杰,看她纠结,一直意味不明地强烈推销。沈柠红着脸走的时候,宴辞眼中只一闪而过浅浅的遗憾,飞仙教小姐姐的遗憾简直要透体而出将沈柠淹死。
被这件衣裳刺激过头,沈柠接下来没敢乱问那些一看就意义不明(?)的商品,瞎逛一会儿,买了几样无伤大雅也不损清誉的小东西,就拉着宴辞匆匆出来了。
两人坐在后十二阶一处人际少至的鼎湖边吃东西,宴辞替她剥了颗江米小枣粽子:“不再逛了吗?也有一些店不那么露骨……嗯,要含蓄一点。”
沈柠尽力控制着蜂蜜糕别吃得满脸是渣,勉力维持着配得上自己那张脸的淑女人设:“不了不了,我已经买到最想要的了。”
“什么?嗯……是袖箭?轻巧灵便,确实挺适合柠姑娘的。”宴辞把粽子递过来。沈柠怀疑他是个洁癖和强迫症,硬是能剥完粽子手指仍然干干净净、一点江米都没沾上。
“不是袖箭,是木偶娃娃!我买来送给你的,喜欢吗?”
宴辞一怔,翻出那个从偃傀派摊位上买来的小木偶。偃傀派做机关傀儡的功夫号称以假乱真、有真人三成功力,听着挺玄乎,虽然宴辞非说他们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但沈柠觉得至少这个小木偶还挺精致的。
那是一个套着白色小衣服,拿着小折扇,下巴尖尖,眼睛大大,长发上还系着两条白纱飘带,连衣摆上银莲花都绣得一丝不苟的木偶娃娃。
其实摊子上还有很多娃娃,沈柠见到时惊喜万分,没想到武侠世界中还能碰到这么精致的手办店。
摆在最前头的是卖得最火的两个娃娃:脸蛋特别漂亮衣饰特别华丽的仙君柳燕行和紫黑蟒袍骚气与邪气并重的尊主顾知寒。看得出来这两位以一己之力扛起了大半销量,偃傀派也舍得下血本,给他们的装饰都是真的宝石碎屑。
除了这两个,还有蒙着眼瘦瘦弱弱的商非吟、一大捧裙摆仿佛层层牡丹花瓣的姚雪倦、捧着丹炉意外还挺清秀的原问水……等等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们,甚至连他哥那妖里妖气的小脸蛋儿和同样娇媚的青妩剑都有了。沈柠当场就拉着宴辞鉴定,是不是青睚剑好好一柄阳刚神兵,投了个胎变成青妩剑后就娘气起来了?
当时宴辞笑的眉眼都弯了,沈柠坚信要不是偃傀派也这么认为,绝不会将娃娃的剑做成这样,把店家当场尴尬得要死。
据说还有一个镇店之宝,是剑圣沈缨、阿罗和青睚剑手办组,但店家说为了尽可能还原青睚剑的凶气专门找了巨蟒兽血涂抹,蟒化蛟,蛟化龙,是跟睚眦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缘关系。为了杀巨蟒,做娃娃的一名长老至今还昏迷在床上,所以轻易不能摆出来,怕大家乱摸摸坏了。
沈柠听得心酸,这偃傀派也不容易,听着武功不太高强的样子,堂堂长老做个手办都能昏迷,这份工匠精神实在令人敬佩,当机立断买下一个白衣娃娃,算是资助这个惨兮兮却格外倔强的门派。
“我还以为你会买一个柳燕行。”宴辞端详着白衣娃娃,问:“为什么送我这个?”
沈柠心中羞愧,不好意思告诉他“我猜你不太服气柳燕行,所以没敢当面买,打算明天自己来偷偷买”,义正言辞地说:“你送我榴花了啊,端午都被我浪费在学踏影步和赶路了,我想把这个送给你。”
实在太饿了,她咬着粽子,一边含糊不清地解释:“这个娃娃一身白衣服,多好看!我想象中你解决了心境问题气色好起来,再吃得胖一点,就是这个样子。”
有句话她没好意思说——宴辞只要不露脸,已经无限接近了。
“你今天见到那两个人后是不是有点难过?这个送给你,你就能看到自己没有病痛的样子,希望能开心一点。”
宴辞没想到她这么敏锐,拿着那个娃娃,眼睛在湖水的粼粼波光中透出一点光茫,像寂寂长夜划过的星。“原来柠姑娘眼中我是这个样子,很荣幸。”
沈柠咬着粽子不好意思说话了。
他仰头望着星空,语速很慢:“那柠姑娘喜欢穿白衣、拿折扇、系着飘带的公子吗?”
沈柠说:“谁心里都有个穿白衣的公子吧,也不能怪我。”
宴辞又笑了起来。她承认确实是有点中二和羞耻,可是跟剑圣的梦一样,就是超级喜欢,没有办法啊。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很久很久以后,沈柠想起这一夜的玉阶,才体会到身边人那份很温柔、很温柔的心。
——《少年游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