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姐,”亮子侧过头低声和穆雪商量,“晚上烟家的大小姐要来。还有金家的少爷以及连家的几位姑奶奶。说好了去三号房放松一下。伺候的人都是提前挑选的,也都报备过了。您看帮帮兄弟的忙,这孩子就算了,咱们另外挑一个,算给兄弟我一点面子。”
亮子对穆雪换了个称呼,实际是放低自己的身段的表示。态度也由刚才客套式的恭维,变得更加实诚的亲近。当然他也没忘顺便搬出几大家族提醒穆雪一番。
他口中提到的,都是浮罔城出了名的二世祖。偏偏这几位性格残暴的少爷小姐,身后的家族实力格外强大,彼此之间盆根错节。
穆雪孤身一人住在浮罔城中,既没有依托任何家族,师门也早早陨落离散。平日里更是沉醉于炼器,从不爱多管闲事。
按理,亮子这样放低姿态地递了梯子,她也该顺着下来了。
“我手上有几个私藏的尖货,咱们看看去?想必有更好的孩子。”亮子又及时补了这么一句。
阮红莲也给穆雪使眼色:差不多得了啊。
穆雪看眼前的男孩。
她确实不爱给自己找麻烦,又是这样一个素不相识,过于聪明的孩子。
小傀儡细长的手臂却从光头的手腕上松开,呼啦一下收缩回来,发出了不太好听的声响。
男孩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穆雪的决定,
他沉默片刻,慢慢站起身来,刚刚那些茫然无助,楚楚可怜,瞬间眉目间剥落。只剩下一张冷淡,疲惫,厌弃了一切的面容。
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一开始,他就能在一片混乱中精准地猜测了穆雪的身份和需求,并迅速把握时机,展现自己的价值。
当阮红莲低声说了那句话之后。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过于外露了。于是又马上替换上惊惶不安,慌乱无措的模样来博取同情。
如今,听了亮子说的话和提出的条件,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愿望难以实现,也就懒得再行伪装。
那死死拽住穆雪衣角的手,微微颤了片刻,绷紧的关节主动松开了。
他不再看穆雪一眼,平静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被光头拖拽着离开。
那只松开的手纤瘦、苍白、伤痕遍布。
穆雪突然认出了这双手。
她想起了那夹着金色蝶翼从铁窗后伸到自己面前的苍白手指,想起那不符合年纪的冰冷而疲惫的声音。
原来是那个孩子?
“诶,等一下。”穆雪喊住了他们。
被拖走的小山扭过头来,暗淡下去的眸子带着真实的渴望重新亮起了光。
穆雪转头和亮子商量:“我就想要这个孩子,亮哥你帮忙想想办法。”
亮子拧紧眉头,他没想到穆雪能够这么执着于一个低贱的小奴隶。
“穆大家,您这是在为难我。”
“我看上的人,我一定要买回去。”穆雪半威胁半认真,“这单生意你不和我做,以后你们雷家的活我可不接了。”
若只论武力和势力,在雷家地位不低的亮子自然是不惧怕穆雪。但圈子里的人其实都知道,这位虽然出品不多,却实打实的是浮罔城内最好的炼器师。在这个世界生存,谁不需要几件强大的法器护身呢?
亮子思量片刻,终究点头给了穆雪这个面子。
从货街出来,穆雪和阮红莲并肩走着,她们没有乘坐法器,边走边顺手采买自己需要的物品。刚刚签过身契的岑小山慢慢跟在她们的身后。
阮红莲笑话穆雪:“刚刚能耐了啊,穆大家。雷家亮哥在你面前都服软了。”
穆雪:“别笑了,谁让你撺掇我买人。”
“这锅甩得好,倒是怪我。”
她们这里说着话,
身后的岑小山踉跄了几步,停顿了片刻,但又迅速站稳了身形,悄悄跟上步伐。
神识敏锐的阮红莲却察觉了,回首打量了几眼,“你看看他的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穆雪也停下了脚步,转过头。
岑小山回避开她的眼神,“只是一点小伤,很快就好了,并不妨碍行动。”
穆雪把他按在路边的石墩上坐下,抬起他的右腿,伸手脱去鞋子。
破烂的短靴取下来,露出了被破旧布条一圈圈紧紧缠住的脚踝。
那些污秽不堪的布条正一滴滴地往下滴着血水。
穆雪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握着岑小山的腿。
小腿上薄薄的皮肤包住突出的骨头,细得不像话。到了脚踝布条下的部位却明显地紫胀肿大了数倍。
穆雪回首望去,在她们刚刚走过的街道上,几个不明显的红色脚印混迹在淤泥中,一路向远方延续。
用这样的腿还能跑那么快,还能闷不吭声走了这么远的路。
“这还叫一点小伤?”阮红莲看着他的腿,冷漠地说话,“这腿基本废了,瞒着这样的伤把人卖给你,雷家也不太地道,趁还没走远,回去把他退了吧。”
小山从穆雪开始脱他鞋子开始,就开始沉默。
没有辩解,也没有哀求,低着头,一言不发。
鞋子上滴滴答答往下滴落的血水,仿佛不是从他身上流出的一般。
穆雪把那烂鞋子丢了,起身将人整个抱了起来。
金丹期的她抱这样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毫不费力。稳稳地让他坐在自己的一只胳膊上,另一只手还能空出来提着一路采购的各种货品。
一直十分沉稳的小男孩这一刻明显地拘束了,他僵硬地坐在穆雪的臂弯里,绷紧了全身,尽量挺直脊背,一点没有乱动。只偶尔转过那双漂亮的眼眸,悄悄看穆雪一眼。
终究是一个十岁不到的身躯,伤痕遍布,各方磋磨。在安稳的环境中又被人抱在温暖的怀里慢慢走着,尽管知道不能睡,困意还是很快涌上了那疲惫的身躯。
小小的男孩几次险些合上眼睛,又立刻晃动自己脑袋,全力坐直了。
他努力提醒自己不能睡着,然而还是抵抗不住身体的本能,终究在摇晃的路途中,一点点闭上了眼睛,歪歪斜斜倒向穆雪的肩头。
乱糟糟的头发,小小的下巴,微微张着的嘴呼出一点白色的烟雾。睡梦中还不安地皱着眉,纤长的睫毛偶尔微微轻颤。
沉睡中的男孩,终于带上了一点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柔软。
“仔细一看倒是挺漂亮。”阮红莲凑过脸来看靠在穆雪肩头陷入昏睡的小山,“你就那么喜欢这个小东西么?今天可一点都不像是平时的你。”
“他就是那个孩子。我和你说过的,帮忙抓住栩目蝶的人。”
“喔,就是他啊。”阮红莲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为了这事?”
穆雪点点头,“当时,那个男人口出秽语。是他主动替我解了围,却什么也没和我要。这是个好孩子。我就想着能拉一把是一把。”
“也未必是替你解围。这样精明的小鬼,你根本不知道他想得是什么。”阮红莲顿了顿,“难道我们见过得还少吗?表面单纯可爱,切开心都烂没了。当年一起学艺的伙伴,有多少就是死在这样的人手里。”
“阿莲,你可能不知道吧?”穆雪抬头看这位一起从学徒时期走过来的朋友,“栩目蝶的鳞粉有一种很特别的功效。”
“啊,什么功效?”
“它能够感知人心,直指本源,甄别出一个人心底最真实隐秘的情绪。”穆雪低头看向靠在自己肩头的少年,“这孩子曾抓住栩目蝶,我看过了,那时候蝶翼的光芒变得十分纯粹而漂亮。”
“还有这种事?难怪你心软了。”
“我和你一样,不喜欢太过聪明又世故的孩子。”穆雪慢慢地说,“因为那会让我想起曾经的自己。如果不是环境太过险恶,不得不百般挣扎求生,人又怎么能在那么年幼的时候,就把自己逼迫成多智近妖的模样。”
心底还有光的孩子。
阮红莲闭上嘴不说话了。
她和穆雪慢腾腾向前走着,各自回想起了那过得十分艰难的童年。
阮红莲很快又想起一事:“不对,栩目蝶能有这么强大的功效?那价格早该被炒上天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穆雪就笑了:“我忘记说,这个效力基本只对凡人有效,所以并无大用,所以没什么人关注。我查阅过资料,听说繁殖后经过训练的栩目蝶,还能有更细致全面的功能。”
说话这话的时候,穆雪突然有些愣住了。
为什么这几日心中总是不安,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小雪?小雪?傻愣着做什么?怎么都不走了。”阮红莲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愣愣站在原地不动的穆雪。
“红莲。”穆雪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突然开口问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还会不会记得我。”
阮红莲嗤笑一声:“好没来由地说这个。我可是要修成天魔,成千上万年活下去的人。谁有空记得你这么个傻白甜。”
“是么?”穆雪看着朋友熟悉的面庞,还有些愣愣的。
“你今天是怎么了。行啦,我答应你,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好歹会挖个坑把你埋上。”
穆雪很快忘记了那些伤感:“那约好了,若是谁先死了,另一个人管埋。”
“管埋,不仅能埋了你,隔个十年百年想起来了,还带些点心去看看你行了吧。”
这样一闹起来。沉重的话题也变成了朋友间的玩闹。
在浮罔城,每天都死很多人,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忌讳。
提着采购的物资,怀里抱着还年幼的小山,和好友互相着打趣。刻意不乘坐法器,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道路上。
这样的熟悉安稳的氛围,让穆雪觉得心中十分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