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过手腕的力道倒是不大,不过很猝不及防,完全杀了她个措手不及。
军营的夜晚格外静谧,风声入耳,树影婆娑,沙沙声动。
由于是来部队联谊活动走走过场,薄幸月今天穿得素净,牛仔裤包裹着笔直纤细的双腿,外罩件开衫,头顶贝雷帽,眼眸干净又澄澈。
她微挑眉梢,明面儿上撑起十足的底气:“我不来还衣服,难不成是专程是来看季队长被表白的?”
这姑娘明丽爽快是出了名的。
要不然也不会在目睹薄初对他示好后,还能毫无芥蒂地跟他打招呼。
季云淮:“……”
他微微咬过后槽牙,抵着她手腕的虎口处微松。
吕司如在表白失败后早就跑得没了影,刚才那阵起哄声也过去了。
可他的心情就像一碗水,在薄幸月说完几句挑衅之言后,瞬间呈倾覆之势。
两人气场都强,碰到一起更是一触即燃。
季云淮修长的指节勾着那件黑色冲锋衣,倏然间垂头,看向地面上两人无限趋近的影子。
他似乎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侧脸轮廓模糊不清,只是说:“很晚了,回去睡吧。”
薄幸月踢着旁边的小石子,愣怔一阵后,又毫不示弱地弯唇笑道,“不过你没有接受别人的表白,是一件令人宽慰的事儿。”
“还是一如既往难搞的季同学。”她这话的态度暧昧不定,三言两语总能勾起人进一步的探究。
穿堂风飒然而起,冲锋衣上的冷杉气味荡然无存。
兴许是她专程洗过,只剩下点点馨香,但一闻就知道是柔软的女香。
大川迎面走过来,点头示意:“诶,季队,你怎么还不走……”
他语掉突然拔高了几个调:“前面是不是薄医生啊,你们见过了?”
季云淮看似说得不甚在意:“偶然碰到。”
大川不明所以地撮合着,眨眨眼说:“是吧,我觉得你两挺有缘分的,薄医生看似来冷,实际上挺讨人喜欢的,季队你真的不动心啊?”
怎么可能没动心?
只是都是过去式了。
……
隔天一早,薄幸月醒来时,趿上拖鞋,拉开窗帘。
阳光照耀进屋内,金色铺陈,窗外的风景美不胜收。
北疆的天空瓦蓝,天气晴好时,说是万里无云都不为过。
只不过自从薄幸月到这儿来后,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看天气预报。
毕竟上午可能是艳阳高照,傍晚的瓢泼大雨就会骤然而至。
果不其然,正处于多雨季,预报显示下午可能就有雨,出房间前,她特意带了把伞。
抵达医院门口时,不碰巧,薄幸月跟拎着早餐进来的吕司如撞了个正着。
她顶着个肿成核桃的眼睛,匆匆从自己身边经过。
薄幸月收回探究的目光,一路走到办公室。
做完了一台手术后,她换好衣服消完毒,从手术室走出来。
肚子有点儿饿,她就想着先回办公室吃点饼干垫一垫,等人精神状态缓过来再去吃饭。
正嚼着饼干,戚嘉禾探身进来,冲她笑眯眯打着招呼:“月亮,一起去吗?”
薄幸月迟疑了下:“去哪儿?”
“我们一起去义诊啊。”戚嘉禾笑笑,转身用热水冲了杯速溶咖啡,“你忘了吗?”
浓郁的咖啡香在办公室四溢。
薄幸月停下手头的笔,直起肩颈,同意说:“好。”
“走吧,车子就在门口。”戚嘉禾端着咖啡喝完,走在她身前。
薄幸月站起身,手腕上绑着根卸下来的黑色橡皮筋,她随意扎了下头发,在脑后束了个低马尾。
医院门口,一辆面包车停在眼前,司机师傅下来跟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薄幸月坐在后排,系好安全带。
面包车穿梭在山间小路上,整辆车晃悠得厉害,都快跟坐船时晕船的感觉差不多了。
他们此次义诊的模式是上门专访,跟走访的模式很类似,她跟吕司如一组,戚嘉禾跟另一个男医生一组。
为了方便走路,薄幸月还在医院临时换了双备用的运动鞋。
走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烈日灼人,她往下拉了下帽檐,遮去刺目的光线。
资料显示,头一家是一个三口之家,爷爷奶奶和孙女生活在一起,父母去别的城市务工,一年回来几次。
小女孩儿像是没注意到他们过来的动静,在门口乖巧地踢着毽子,一直数到五十多个才停。
向老人们说明来意后,两位老人看他们也不像坏人,这才放下心,主动请她们进门,招待喝热茶。
薄幸月端起杯子,连喝两口,跟两位老人家聊起相关事宜。
吕司如瞥了眼茶杯,可能是嫌脏,一直没敢下嘴。
见小女孩有些害羞,见人来了就一直躲在奶奶身后,薄幸月从口袋里拿出来中午剩下的一包压缩饼干,递到她手上。
奶奶笑吟吟的,鼓动说:“快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小女孩奶声奶气说完,拿过饼干到一边儿玩去了。
奶奶听力不太好,所以她的问题总是要重复很多遍。
等薄幸月不厌其烦地问完,奶奶大嗓门说:“我没病,就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使——”
薄幸月跟吕司如留在这里为两位老人和小孩进行了基础的检查,又询问了几句有没有相关病症,所有任务完成后才离开。
走访的下一家,是一个军人的遗孀家庭。
中年女人姓刘,说喊她刘嫂就行。
将人请进门后,她主动说起丈夫的情况。
她丈夫是空军,之前开战斗机的,牺牲后,她便独自将儿子带大送去读书,希望小孩的茁壮成长能告慰他的英灵。
走之前,刘嫂非要送给她这边的土特产,笑容亲切,“你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不拿点东西我过意不去。”
薄幸月这才有点真切地感受到——
季云淮到底在守护什么。
他肩负着无上荣光,在我国西北的土地上深入扎根。
而这片土地上,从来不缺英雄。
就像书中写的,中国人总是被他们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
霎时间,心中震起无声激荡。
还差最后一家没走访,看吕司如走路实在吃不消,薄幸月也不打算勉强她,没什么怨言地说,“那我过去吧。”
没想到,走访完再回来时,那辆面包车早已没了踪影。
薄幸月当即愣住,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可又想着兴许是他们把车停在了别的地方,还没通知自己。
在原地等候了一会儿,天色越来越暗了,她焦急万分,只能尝试跟吕司如通电话。
但这里穷乡僻壤,真的连信号都没有。
薄幸月心里无奈又好笑。
如果吕司如以为专门耍起小姐脾性就能整蛊到她,那就是大错特错。
正愁怎么回去时,面前驶过一辆喷气的摩托车。
中年男人撸起半截袖子,动作麻利又迅速,个子不高,黝黑精壮,面相有点儿凶。
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什么样儿的救命稻草她都得抓。
薄幸月向中年男人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后,但那人好像听不太懂普通话,不知道在问她什么问题,用当地的方言说了半天,她也听不懂。
她只能用刚学会的当地话报了个医院附近的地址,中年男人这才同意。
摩托车疾驰在小路上,一路上她都保持着沉默,很警惕地握着手机,看在路边哪里能有信号,希望能联系上医疗队的人。
路况越来越偏僻,车子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等到她的那条消息发出去,薄幸月才察觉到眼前的景色太过陌生,她摘下头盔,声线平稳道,“你放我下来吧。”
天气越来越阴沉,也不知道是不是预报的暴雨要来了。
“快了。”他用蹩脚的汉语说完,薄幸月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这男人看起来更像是居住在这附近的少数民族,她脑海里快速闪过许多的新闻,握住手机,佯装将电话拨了出去:“我马上到,实在不行,你直接过来接我。”
男人用浑浊的嗓音问她:“喂,你在给谁打电话?”
薄幸月克制住忐忑,撒谎不眨眼道:“没有,我马上到地方了,让我朋友过来。”
中年男人把车停了下来,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把摩托车头盔扔在车上,往后退的时候,男人直接拽住她的头发,看样子是想把她往旁边的草丛里拉。
薄幸月生平第一次控制地心颤,呼吸起伏不平,像是全身的血液往一处翻涌。
拼尽了全力挣扎,却好像还是没有足够的力气抵挡。
在最绝望最狼狈不堪之际,身后传来两车相碰的声音。
那辆军用吉普直接将摩托车撞倒,摩托车被歪歪斜斜地撞到田埂里。
一双修长的腿从车上下来。
季云淮穿着凌厉的军装,橄榄绿的领带在军衬前飘扬。
他动作迅猛,将中年男人反手擒拿后,又用军靴踹过去几脚,每一下都又重又狠。
中年男人匍匐在地上,再无抵抗之力。
季云淮半蹲下来,摘下自己的军帽,重新戴在她头顶,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薄幸月从来没哪一刻心里脆弱成这样,委屈、难受、劫后余生,各类情绪交杂在一起,忍着眼眶里的泪珠盈盈打转。
最终还是没让泪落下来。
她脸色惨白,牙齿咬在唇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一派楚楚可怜,完全是没回过神的模样。
跟第一眼在后巷见到的高高在上的少女,简直是天壤之别。
季云淮低垂睨眼,眼神写着无声的温柔。
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后,话语强调带着安抚性质的平和:“走了,我们回去。”
她都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会及时过来,只是内心安定下来,被安全感充盈着。
薄幸月跌坐在泥地里,衣服泥泞不堪,身上还有几根杂草。
而季云淮同样不好受,天空中绵密的雨丝将他的乌发浸得湿润。
他面孔汗津津的,下颌线利落分明,那场打架让他军衬的领扣开了几颗,显得随性又不羁。
薄幸月拍拍手掌,还想靠自己站起来。
没想到双腿一发软,一股有力的力量将人圈在怀里,三下两下给抱起来。
他胸口憋着口气。
那感觉很像当初知道她接近自己有目的,还要任由她玩弄的无奈。
等一起回到车里时,两人相顾无言,均被雨浇了个透。
薄幸月的发尾往下淌着水,映在衣服上,化成一朵朵水花。
季云淮将吉普内的暖气打开,又找了条干净的毛巾递过去:“先擦擦。”
车窗外风雨交加,雨珠在窗上蜿蜒下一道道水痕。
“谢谢。”
她怔怔接过,看到他手臂蜿蜒着的青筋,机械地擦拭着额前的雨水。
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僵硬,浑身发麻。
“这件事儿的后续交给我来解决。”
说完,季云淮启动吉普,开着车扬长而去。
吉普停在招待所旁边,他不放心,跟着她一同进去,声线清冷:“先上楼。”
重逢后,两人头一次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薄幸月面色仍旧不好看,殷红的唇色因寒冷发紫。
他环视两圈,叮嘱说:“你在这坐会儿。”
她坐在凳子上,任由身上的水珠往下淌。
附近经常停热水,在不到规定的几小时内,淋浴出来的大多数都是冷水。
季云淮去烧了几壶热水,等着水开。
雨水黏腻,他慢条斯理脱了外套,军衬勾勒着他几块分明的腹肌。
季云淮半倚在墙壁上,黑睫氤氲着湿意,喑哑的嗓音透过胸腔震颤,“水还冷着,要烧水,先等等。”
她嗓音晦涩道:“没关系。”
烧水壶动静很大,嗡嗡得跟汽车鸣笛一样,贯穿着人的耳膜。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耳旁是烧水壶的声响,室外暴雨如瀑。
阴暗不定的房间里,气氛如同山雨欲来风满楼。
因回头看的动作,他的眼神幽暗了一瞬。
被雨打湿后,单薄的衣衫根本遮不住什么,更何况现在的薄幸月眼底湿漉,褪去美艳的风情,犹如一只受了伤的可怜小兽。
他滚了滚喉头,心底莫名被勾起来一丝燥热。
同样是这样的下雨天。
由于家里的债主催得紧,母亲带着他一连着搬了几个家。
母亲常年劳作,眼睛不好,靠着买针线绣品卖钱给他攒学费。
昏暗的灯光下,门外就是不绝于耳的拍门和辱骂声。
那时候他刚考上附中,不鸣而已一鸣惊人,考试成绩是全校排名的第一名,母亲自然欣喜落泪。
但之前初中的几个混混知道他的家庭状况,故意将他堵在学校的后巷里,想着办法作践,来满足自己猎奇的好胜心。
“哥,要不然让他从你shen下钻过去呗——”
“对啊,学霸诶,让年级第一下跪也不错……”
建议此起彼伏,响彻在耳旁。
都说神爱世人,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被偏爱的权利。
从小到大,他努力学习,与人为善,想让母亲不那么辛苦,也为了摆脱深陷的窘境。
可生活从来没有放过他。
总是在跨过一个障碍时,又凭空多出新的困难来。
在那条脏得不行的后巷,辱骂、嘲笑声张狂不可抑制。
少女第一回来这样的地方,嫌弃得蹙蹙眉后,还是迈开了步子。
看到一圈人围住一个男生,她没办法不管这场欺凌。
薄幸月果断厉声指责道:“喂,你们在做什么?”
一群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见她还想多管闲事,嘲笑声渐起,甚至动了想调戏她的心思。
哪料,薄幸月身后还跟了一众保镖,护持在她左右:“薄小姐,您没事吧?”
一群社会青年自知打不过,冷下脸色后,将季云淮丢在那儿走了。
她穿着透明的雨衣过来,从兜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水润的狐狸眼里闪过一丝关切,“你没事吧?”
走过那么长的泥泞小道,少女也只是泛白的鞋边沾染些许泥巴,依旧漂亮干净得像笼中的白玫瑰。
嗓音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最后他还是没说话。
少女感知得到少年身上的那丝倔强,就算拆断骨头挑断筋,也早已深深植入到他的血脉中。
耳边清甜的声线轻抚:“你……要我送你去医院吗?”
是啊,有人一出生就在罗马,对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
那一天。
他祈祷自己的世界能有一道光,于是就有了光。
后来,季云淮也曾看过她在无数人中间被众星捧月的场景,见证过她喜怒嗔痴的每一面。
他们的人生,如果不是那一个赌约,本不应有任何交集才对。
……
烧水壶的水总算烧开了。
他的思绪亦然随之戛然而止,恍若大梦初醒。
季云淮打算走出房门,去走廊点燃一根烟。
摁着打火机的开头,心中的烦闷一下子消解了不少。
这时候,房间里传来一阵来电铃声,似乎是她的手机有人打电话过来。
来电人显示的是——“师兄。”
季云淮用舌尖顶了下脸颊,淡淡地哼笑了声。
呵。
师兄……她还真知道用什么方式激起他的底线。
他握着她的手机,就准备去浴室外问问薄幸月要不要现在接。
手臂上搁着湿透的军装外套,季云淮撩起眼皮,刚走到浴室门口,心头陡然重重一跳。
浴室的门采用的是磨砂玻璃。
玻璃门之下,那一截纤细笔直的小腿白皙莹然。
薄幸月背过身去,褪去黏答答的外衣,反手往背后伸去,轻松解开贴身衣服的扣子。
有什么正在呼之欲出。
海藻般的长卷发披散,铺陈在震颤欲飞的蝴蝶骨上。
季云淮心口微窒,果断往后退了几步,转过身,不再多看。
手机的来电铃声还在争分夺秒地震动。
他眉间紧蹙,心乱如麻。
浴室内的水流声哗啦啦响动,却没有一刻能平息他心里的躁动。
那一团躁郁像是滚落的火星子落在草坪上,越烧越旺盛。
就如同一段记忆,越像想忘掉,越是记忆得深刻。
季云淮没再久留。
去到走廊上,他咬着根烟,偏头点燃,烟气徐徐飘散开,青烟直坠。
良久,他咳嗽了几声,将火苗熄灭。
……
谁经历了这种事都需要点时间去平复心情。
用热水擦拭完,薄幸月的思绪也一片混乱,慢吞吞洗完澡后,她身体暖和很多,心里的不安也慢慢消弥。
穿完睡衣出来后,她带上浴室的门把手,往外张望了眼。
季云淮站在门外,长身玉立,身影落拓。
薄幸月穿的是一件吊带睡裙,裙摆拂过脚踝,小巧的肩头一览无遗。
由于穿着平底的毛绒拖鞋,这个角度,是要比他矮上不少。
薄幸月垫着足尖,洗完澡后的柠檬清香丝丝缕缕传来。
随后,她的热气拂满耳廓,抬手拍去他肩章上的尘土,一笑起来,眼角生媚,“季队长,你躲什么?”
“刚有人给你打电话。”季云淮扯着唇角,神情玩味。
薄幸月点点头,倒也没多想,顺其自然接过一句:“谁找我的电话?”
季云淮从齿间挤出两个字:“师、兄。”
她听后没太多反应,拿起手机,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回电话。
他自嘲地笑笑。
季云淮心底泛酸,黑眸牢牢锁定,扣住她拿手机的手腕,“试我这么久,你是不是以为我能永远在你面前这么隐忍,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