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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耳曼森林

这是个深秋少有的好天气。我来德国以后还没有一次“出远门”的经历呢,光是在地图上旅行了。真正的德国原野什么样?还停留在想象中。当接到友人安妮的电话,问我要不要随她去哥廷根时,我真有点兴奋。因为我知道那可是一个与童话大大有关的地方,而且哥廷根大学也是历史将近五百年的名校了,要去那儿一游,我怎么会有理由拒绝呢?安妮是要去哥廷根大学参加一个学术活动,其中涉及中国当代诗歌中的一些问题,我还可以顺便与她讨论讨论,也不会感到无聊。

安妮开着车子,后面坐着她的天使样的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儿,一个叫库奇玛,一个叫莱欧丽,我们就像周末外出旅行的一家人,兴致勃勃地出发了。

上路的时间大约是下午三点,斜阳灿烂。出了海德堡,我们由南向北驶上高速公路,向法兰克福的方向驶去。这时我才觉出了日耳曼土地的辽阔,因为纬度高而显得有些低矮的天空中飘着稀疏的云朵,一望无际的深绿色的原野,沿着施瓦本山的北缘,向着远方铺展开去。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目睹德国的原野。第一次走过它是在夜里,来德时,友人从法兰克福机场接我到海德堡走的是夜路,没有看见公路两旁的景色,只是隐隐约约感到了那黑苍苍的森林。这一次简直令我目瞪口呆,真的很难用语言来描述它辽阔而秀美的样子。大地仿佛在旋转,即使深秋初冬了也还有一片碧绿的田野,精致的村舍,教堂的塔尖,不时从森林间隐现的古代城堡……一切仿佛是中世纪诗歌中的景象。

竟然是这样,为什么如此之美?我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着安妮问道。安妮显然也有些兴奋,她说,是吗,我为什么没有感觉到?我说,你见得太多,便感觉不到它的美了。安妮耸耸肩膀,眼睛中流溢着光彩,我知道那是自豪的光彩。她的心情正黯淡着呢,经历着工作和生活的不顺利,难得这旅途中的阳光与田野带来了一份轻松与开阔。她的两个女儿也有了笑容,不时地向她们的妈妈问这问那,像小鸟一样喳喳个不停。

我不知道是自然的形成,还是人为的刻意,田野上的景色总是有节律地交替着:森林、草地、村舍,一片隔一片,仿佛施特劳斯的旋律在大地上回响。这热爱音乐的民族,谨严的、富有节律感的、崇尚洁净和热爱自然的、一丝不苟的民族,他们是怎么经营自己的这片家园的——既让它成为现代工业文明的基座,又保持着中世纪的田园牧歌风景?

安妮把车速加到了一百六十迈,一种叫人感到近乎飞起来的速度,我有点紧张,劝她把车子开慢点,但她却很轻松,用嘴努了一下旁边超越我们的车子,说,这不算快,他们才算真的开飞车。在德国,不知道为什么高速公路很少限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公路质量好吧,很多人把车开到时速近两百迈。安妮说,我们要抓紧赶一点儿路,否则一会儿过了法兰克福,就要堵车了。果然,接近法兰克福的时候,车子开始多起来,因为今天是周末,度假或回家的车子特别多,堵车是难免的。“现代化”也有现代化的问题啊,安妮说。

一会儿,车速就减下来了,安妮稍稍有点急躁,但这对我来说却无所谓,正好我还可以有闲情体会一下刚才的感觉。即使是在法兰克福的近郊,也少不了郁郁葱葱的森林,而且每隔几公里,路旁也少不了小心动物的指示牌,提醒开车人,前面会有穿越公路的鹿群,要减速和注意,以免撞伤动物。天空布满了轰鸣着穿梭往来的钢铁大鸟,而地面上却还有野生的鹿群,真令人不可思议。这鹿群和野猪什么的,该不会跑到机场里来吧?我慨叹道。德国的动物保护可称得上是世界的典范,动物保护主义者无处不在。据说现在很少有人再穿裘皮衣服了,因为你穿着这样的衣服上街,遇到动物保护主义者的话,他们可就会毫不客气地抗议你,甚至会往你身上喷油漆。连孩子都有很多是素食主义者,安妮的两个孩子就都不吃肉,搞得她很为难,母亲总是希望孩子健康结实些,不吃肉可怎么办。我们都说欧洲人是“食肉动物”,可如今我们这东方的“食草动物”吃肉已差不多比“食肉动物”还要多了。如今德国是绿党大国,绿党已经成了政府中的重要角色。按照我们东方人的想法,也许是因为德国战后的地位限制了人们的政治热情,不得不找一种发泄的形式吧,可实际却是相反的,如果绿党也是一种政治的话,那它的本质却是反政治的,至少是反对经济的。

我随口问安妮,这么多的森林,是国家所有的吗?她说不是,有很多是私人的,是过去的一些贵族的。我问,为什么会是私人的?她却说,为什么不会?私人拥有不是可以更好地保护它们不被乱砍滥伐吗?我想也是,在我们国家,很多森林就是因为它们是“国家”的,所以就被毫不吝惜地砍掉了。其实私人拥有只是一种形式罢了,他一个人根本用不着这么多的树木,他所做的,不过是替国家担负看管森林的工作,而且还是“义务”。森林虽名义上属于他个人,但生态效益却是属于国家的、全民族的。这也是一种保护森林的好办法啊。

从法兰克福往东北方向,我经历了一段难忘的旅程,当我们的车子进入黑森州的伦山山地时,红日西平,天色开始暗下来了,高速路上的车辆都打开了指示灯,驶入蜿蜒起伏落差极大的山地路面。这时的森林和大地才真正显出了它雄奇的本色:黑苍苍的一望无际的山林,在乌蓝的天空下显得更加深如大海,而在我们前后延伸向远方的道路上,珍珠项链般的车流就像起伏在大海上的船队一样,时而在浪巅,时而在波谷。我相信当初这位高速公路的设计者,一定是存心这样的,他太为自己祖国的山川自豪了,他要让他的设计最大限度地显现出这效果。大起大落的路面最让人感到刺激,就是再疲乏的人,在这里也休想有打盹儿的感觉。在这样的道路上开一次车,虽然会费点儿油,但我想他一定会成为一个狂热的爱国者。

确实,德国的自然条件决定了它是地球上最适宜森林生长的地方,温带海洋性气候,北大西洋暖流带来的丰沛降水,缓慢起伏的山地,这一切都造就了最适合的环境。但我想德国人保护环境的意识也是最值得其他民族学习的。他们是这样地热衷于保护林地,有一幅16世纪的海德堡城全景图可以为证,这幅镶嵌在涅卡河北岸橱窗里的图画,完整地画下了当时海德堡的城市景观,我注意到其中的国王山最上面的三分之一,原是没有树木的,是座秃顶的山,可现在这山顶上却布满了郁郁葱葱的高大的枞树林。可见他们的环境不是在退化,相反还有进步,至少在某些方面。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德国中部的工业城市卡塞尔到了,我们驶出了不无惊险刺激的山区,进入一个比较平缓的丘陵地带。安妮一脸的轻松,她说,再有半小时我们就到目的地了。缓过神来回头看时,两个小天使早已经香香地睡着了,看样子刚才经历了一个多小时的兴奋,她们也有点累了,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沉入了童话的梦乡?我猛然想起,我们现在不正是走在雅各布·格林和威廉·格林兄弟走过的路上吗?从卡塞尔到哥廷根,这里曾留下了他们太多的足迹,哥廷根是他们和一帮反抗专制的学者——所谓“七君子”留下美名的地方,而卡塞尔则是他们的童话汇集和诞生的地方。森林,还是森林,对这两位童话作家和民俗学者来说,应该是最重要的。

到啦——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安妮说,这就是哥廷根了。可我只是看见了密密的树林间有一些稀疏的房屋,林间透出一束束明暗不一的灯光,仿佛通常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那样,雾气在光束间蒸腾着。这哪里是城市?安妮说,这不就是吗?我不作声了,车子在林间的公路上穿行着,路面变得很窄,偶尔有车辆从对面驶来,万籁俱寂。安妮说,我要带你去我们从前的家看看。我说,在哪里?在郊区,在乡下啊,一会儿你会看到德国的乡下啦。她把车子开得飞快,一转眼连灯光和房舍也看不见了,又是一片黑漆漆的丛林。这样曲里拐弯地走了好久,才来到了一个像是小镇一样的地方,虽然路是曲里拐弯的,可她显然是太熟悉了,三拐两拐就来到了一座透着明亮灯光的房子前。

伴随几声狗叫,主人开了房门,因为事先安妮已经与他们通过电话了,所以会面便没有什么惊讶,但对孩子们来说,依然是惊喜和兴奋的。他们曾是安妮一家的邻居,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自会有很深的友谊,大人当然也少不得有许多家常话要叙一叙。安妮在“礼节性”地介绍了我之后,就和女主人亲热地聊了起来,不懂德语的我听着她们叽里呱啦嘻嘻哈哈地说着,自然很有些局外人的落寞,便呆坐一旁茫然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大概安妮意识到我们还有重要的活动要参加,就起身告辞,对我说,对不起,你看起来快忍受不下去了。

格林兄弟:雅各布·格林(1785—1863)、威廉·格林(1786—1859)

卡塞尔郊外的森林,格林兄弟的童话诞生的地方

孩子们今晚就被安排住在这里,安妮和我又开车沿来路到哥廷根城里去。在近郊,安妮找到一家中国餐馆,我们在那里吃了晚餐,是我做东,这也是我在德国第一次进中国餐馆,感觉很不错。之后,我们就径直去了哥廷根大学社会学系的托克教授家。

学术讨论会就安排在托克教授家里,在他的宽大的客厅里,我体验了德国的学者探讨学术的方式和气氛。甚至可以说我还有一点感动——这样的学术活动完全是自愿和自费的,没有半点官样文章。是由托克教授来张罗,也是由他主持并招待,大家聚集在他宽大的客厅里,喝着葡萄酒或香槟,吃着乳酪糕点,轻松然而是极认真地讨论着学术的问题,从古代的埃及和东方,一直到当代的全球化,从社会学到哲学,从文学到现代传媒,各个领域都涉及了。我虽然不能参与其中,但通过安妮的翻译,还是能够对他们的讨论议题和气氛感受一二,而且我还知晓他们所从事的其实完全是不同的专业和领域。我不由得想,原来天下的兴亡、世界的风云际会,还有欧洲那绵延不断的思想的传统,是在这样的很“私人”的场合里孕育的。

哥廷根城中心的森林公园

哥廷根大学的歌德学院

哥廷根的农贸市场,这种景象在德国难得一见

第二天,安妮带我参观了哥廷根的市中心,以及曾在18、19世纪有过辉煌历史的哥廷根大学,还拜会了她当年在这里读博士时的一位密友。下午我们再次回到她过去的寓所,去接两个孩子。这次我不再傻听她们咕噜家常了,而是带了相机,一个人在野外溜达了一两个小时,真正感受了一回德国乡村的风光。依然是草地与森林、草垛与牛群,但却不是在车上走马观花的那种感觉,而是在一片寂静里的凝望。那时我想起自己家乡的田野,与这里相比,那是承载了太多疲乏、遍布着累累创伤的田野,是母亲一样苍老的土地。而这里看起来,却是润泽和丰腴、安闲和恬静的,叫人想起了鲁本斯和库尔贝,还有米勒笔下的田园风光,以及《牧神的午后》中的那种催人入眠的静谧和安详。

我眯起了眼睛,试图把两个田园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毕竟阆苑再好,不是自己的土地,此时我倒更希望是置身在自己的哪怕是贫瘠的田野里。可夕阳中,我发现它们却怎么也不能捏合在一块,直到眼睛感到一阵酸疼。我踏上了回程,心里泛起一丝荒凉,因为从那暮色里我没有看到熟悉的炊烟,还有童年时祖母倚门而望的身影。 rc211hh20UcFy8jKSChodlmq9QrP15iGadjPtT2fOOSvuJmmEDvCcP2ZFPzSr08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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