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为什么会选择居住在与海德堡老城隔河相对的山上,大概是因为他特别热爱自然的缘故吧。我想象这位诗哲当年散步在这山间小路上的情景,脚下是绿波滚滚的涅卡河,对岸是古老幽寂的教堂和书香缭绕的古堡学堂,圣灵山上草木繁茂、松涛起伏,教堂的钟声阵阵传来,施瓦本山的余脉一直延展到大地的尽头——更远的积雪浮云的阿尔卑斯山的那一边。天低云暗,诗人独立在山腰,俯瞰着脚下的人世,写下了那么多赞美自然、叩问存在、追念故乡、思索生命的诗篇,一条小路也就那样出现在大地与云际之间。
我沿着这小路与尘世的连接处向山上走去。如今这哲人踩出的路径已经和尘世渐隔渐远了,各式各样家居小楼挤满了山脚,窄窄的路上还停满了车辆。虽然坡很陡,但精巧的房舍还是令人费解地建在上面,更显出其幽静高雅、富丽堂皇,令来者不由得心生敬畏,可见非是寻常人家的去处。尘世的富贵大大逼退了诗哲的脚步,使这条著名的小路更有了一种出世的情调。当年曾与荷尔德林同窗的另一个哲学大师是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他和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相比,当然要更幸运些,因为他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得到举世公认的成功者和名人了,而荷尔德林,却差不多只是一个寂然无声的隐者、一个落魄的疯子,活着的时候并未受到世人公正的对待。在海德堡老城的法拉第街上,还赫然保留着黑格尔的旧居,而荷尔德林却选择了荒僻的山野。我不知道那时他栖身何处。由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真正的诗人的必然命运,还有他和其他人相比最大的区别就是,他是最容易受到误解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同类;他所得到的承认,永远是最晚的。
荷尔德林(1770—1843)画像
圣灵山哲人小路的起点
小路尽头矗立的荷尔德林纪念碑,上面刻着其赞美海德堡的诗句
坡很陡,我望着那些高处的各色各样的构筑精巧的山中别墅,想:哲人的后代毕竟不失为哲人的后代,他们的房舍与优雅壮观的山势和林木茂密的风景竟是如此地完美统一,不枉哲人所说的“诗意的栖居”。住在这里,自然会生出些哲思与玄想,正如中国古代的那些喜好登高望远的诗人墨客一样,居高境自阔,风急响亦沉,便是再污浊些、再蠢笨些的人,也会生出些清明和睿智来。
渐行渐高,房屋开始被抛弃在脚下,视野也随之开阔起来。实际上到此才真的有点“哲人之路”的感觉。当年,孔子登尼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望岳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看来哲学和诗歌当与登高追远有必然的关系,一个尘埋于市井车马中的人,是很难有份哲学和诗的心境的。但与这尘世断然隔绝恐也不是常人所能够承受的,人是世间的凡胎俗物,只有挑战这一切的勇士才有如此勇毅,秉天地之灵气,逞出世之情志,一醉方休,一绝了之,有时还要以重重的代价来换取这非凡人生与人格的铸成。一生登高追远的李白最终免不了醉死于水中,而为哲人所景仰的荷尔德林,真正回到故乡时也疯掉了。无所归依、潦倒流浪总是诗人的宿命,对他们来说,真正的故乡也许并不存在,所谓故乡不过是在诗歌里,在关于大地的玄想中。荷尔德林说,“故乡处于大地中央”,但诗歌与哲学却永远注定了是“在路上”。
落叶覆满了山坡和石路,山上的巨树在深秋中依然顽强地持守着绿意与生机,那是数百年才会长成的大树,一如文化与哲学的长成。它们应当是如今仅有的目睹过哲人身影的“在世者”了,哲人已隐,而它们还兀自矗立,将那巨大的枝杈伸向天空,把生命的落英洋洋洒洒地抛向泥土和大地,并冷眼傲视着今天的来者。在一个中国人的眼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虽足令人绝望悲戚,但无论如何,人总是今天的来者,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也毕竟是令人感慨和幸运的事情。我因此知道,远在东方的我们是一些感伤主义者,但也是一群乐观主义者,我们思想,但我们更生活,如果生活命令我们放弃思想,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去沉湎于更世俗的东西——智慧。中国人聪明地活着,并顺势把无用的思想转变成了生存的智谋,而只有西方的哲人才固执地坚持:他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我想这大约是一种区别,一种难以论高低但却很本质的区别。因此我不管它们如何,我只是“走过”而已——一个孤独中有些无聊的游客,不是哲人,与诗歌也越来越远,不过还心存一点敬畏与追慕。我来过了,曾心存敬慕,并为人类曾有过的思想和人格而感到一种尊严、一种骄傲,作为人。
我就来到了那石碑前——它刻着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盘桓于此的时间,也还刻着他盛赞海德堡美景的诗篇。我无法读懂这诗,但却能够想象得出他站在这里,面对彼岸这座古老的城堡和它周边壮美的自然风景,心中所发出的由衷赞叹。并没有格外典雅庄严的建筑,没有青铜雕像,但寥落的鲜花和落叶覆盖的青草,却格外有一种静谧与和谐。一块朴素的石头,甚至是一块略显得潦草的石碑,一生潦倒的主人公就隐身在这简朴的自然之中,也许这就是最好的设计了。一条路把人们引向这里,虽并不很多,但却是心怀敬慕、热爱着一些东西的人,他们来过,在先哲留下的足迹上撒下,或沾上一点零星的草屑或泥土,有一声轻轻的叹息,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