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该用一个什么样的比喻,来描述这座城市,用童话、美人,或者画境?好像都不准确。来之前,早已从友人和文章书籍中知道它,知道它是一座很有名的旅游城市,一本书中还说它是德国“最浪漫”的城市,这样的描述真是让人懵懂又神往。照常理,世界上的很多地方总是名不副实的:言过其实,或有名无实。百闻不如一见的总是少,眼见不如听说的倒常常居多。用文字或者镜头装饰出来还可以,若是真的到了那里,大约总不过尔尔。
可海德堡却似乎可以算得上是个例外。
它的美超乎了我的预料。友人说,你来得不是时候呢,要是夏天来就好了。我不知道夏天会好成什么样子,可我看到这秋天,却是丰富和绚烂到了极点。夏天的照片我后来看到了,是很漂亮,生机勃勃,阳光下,草地上,绿荫里,鲜花丛中,摆满了啤酒,熙熙攘攘着如织的游客,还有野餐和休闲的本地人。我想那可能是他们最舒服的季节,但却未必是最漂亮的季节。在这个纬度偏高又潮湿多雨的国家,夏天的白昼格外长,气候也最宜人,所以他们迷恋明朗的夏天是很自然的,但真正漂亮的季节,在任何地方我相信都是秋天,而不是别的季节。
今年的秋天似乎特别长,友人说,好奇怪啊,往年这时候就是冬天的感觉了,可今年却不,还很温暖。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因为我来了嘛——这当然是开玩笑。离开国内的时候,天气已经很有些寒气,到北京的一路上,满眼所见是一片暮秋的寥落,树叶都已落得差不多了,田野除了稀疏而寒碜的麦苗,难见点生气。可这里却还是仲秋时节的景象,树木繁茂,绿草如茵,山上茂密的丛林呈现出由碧绿、浅黄、赭石到深红许多不同的颜色,交混一起,是一幅典型的油画的效果——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会出现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中国画和西洋油画,那完全都是对自然的模仿的结果。亚里士多德说得对,艺术起源于模仿。
我从靠近郊区的住处,慢慢走向它。像去认识一位刚刚被介绍的朋友,怀了兴奋、悸动、些许的急切与惶恐——如说是一位美女不免会肉麻,但我也确实找不出更合适的比喻。她太绚烂了,简直千娇百媚,单是这衣饰打扮就让人乱了心神:她的明眸,是这条河,亮亮的河水,柔柔的碧波,闪着天空般的碧蓝;她的双颊,是这两座分立河水两旁的山峰,漂亮的红晕,润泽的气息;她的秀发,是这苍苍莽莽的秋天的丛林,茂密,散发着葱茏的生机和温柔的气息……
深秋海德堡
16世纪海德堡全景图
从涅卡河北岸的圣灵山俯瞰海德堡全景。远处为历经千年历史的古堡,古堡右下方为老城和大学校园
还有服饰——她的色调,海德堡的色调是非常奇怪的。在所有的丰富的颜色之上,我发现还有一种能够覆盖一切的颜色,那就是一种有些神秘的靛蓝。无论是晴天,还是在阴雨中,在早晨的雾气中,还是黄昏的山岚中,这调子总是若隐若现。我相信这不是幻觉,我的照片可以为证,那种蓝是神话的颜色,苍老,静谧,充满了诗一般的深邃和音乐一般的遥远。当我最初拿到那照片的时候,我感到有些愕然,但紧接着我就认同了,就是那种苍茫的蓝色,如同夜的清辉一般,海德堡的神韵就是如此。难怪诗人冯至曾力主把这城市的名字翻译为“海岱山”,虽然离海是远了些,可是“海”字却实在是贴切。它确没有海滨城市的开阔明亮,但却有着海一样的深沉和忧郁,甚至略带了些苍茫的伤感。其实,若用“岱”字,兴许还不如干脆换成“黛”更有神韵,这的确是一座黛色的花园。远远望去,是一个安详而带了些许愁绪的美人,在对着河流发呆,或是出神地眺望着未知的远方。
主蓝调的其实还是山。多半的林木是松树,黑黢黢的,和其他植物混在一起,便“合成”出一种奇怪的“蓝调”。海德堡三面环山,但因为正北方的山脉离得远了,所以就只感觉南面和东面被山紧紧夹着,河水从中间流过,由东来,折向西北。当年不知是谁选了这么个地方来建城邑,真是有眼力,碧水东来,二山相对,静者益静,动者愈动,山水自成和谐天趣。南面的国王山为主,建起了大学、城堡、教堂和民居,是相对的城里和中心;对岸的东北方向的圣灵山为辅,错落着山野别墅,流曳着松涛和山岚,映现着郊野的苍茫和浪漫。两座山的半山腰以下,都错落地分布着各种风格的建筑,山腰以上则是黑苍苍的常绿的松林,夹杂了色彩斑斓的各种阔叶植物和灌木,这样的格局就形成了色彩丰富又以蓝色为主的调子。
破损的古堡一隅
黄昏时分的涅卡河,安详、静谧,有一种苍茫和神秘感
海德堡的地理还有个特点,它的上游都是山地,是阿尔卑斯山脉西缘的施瓦本山,虽然不是很高,但也称得上是雄浑和苍茫,登高可望,其气势也算得上是磅礴浩瀚了,而从海德堡这里往西北方向,山地陡然消失,差不多是一马平川,只有海德堡的这两座山矗立着,如同门户一般,这使得它不免带上了一点关隘的气韵,似乎可以雄视下游平野,这就不仅陡增了这城市的分量,也使它的内涵变得丰富了,兼有了阴柔和阳刚之美。
其实一半的神韵又是来自那条河,那条源自施瓦本山脉的涅卡河。从地图上看,它的源头和多瑙河的源头之间似乎只有毫发之遥。它弯弯曲曲流过山野谷地,经过了图宾根、斯图加特和海德堡,在下游不远处的曼海姆注入莱茵河。河不算太宽,但水量却很充沛,河上还不时地往来着相当庞大的驳船,它们大概是很现代化的,但外观却还有着古朴的样子,悄无声息地穿过海德堡城区的老桥和船闸,向着远方驶去。我想它们也应该是这城市的一部分了,它们让这河流在平静中泛起了幻想的水波,延续着河上古老的童话,给城市带来了一份守望的思绪和中世纪的余韵。
这可以称得上是碧波了,我不知道它是否曾经有过被污染的历史,可是在今天,它穿越如此众多的城市、发达的工业区,却还如此清澈,真叫人不可思议。河的这边是宽阔的河床与河堤,河床上是开阔的绿地,是散步者和踢球者的乐园。河岸上长满了各种灌木和花草,时至深秋也还生机盎然。河的对岸就不一样了,在老城以西的河段上,完全保留了原始的生态,满是茂密的灌木林和枯黄的水草,我想,那应该是为河上的各种水禽准备的栖息地了,远远望去,充满了荒凉和神秘的气息。
一条河对一个城市来说有多重要?再怎么强调也是不过分的。当我走近它,这种强烈的感觉几乎难以抑制——兴奋的动感,澎湃的气息,山和城市都因此而活了起来。设想要是没有它,这城市也便没了风韵和活力,也没了幻想和故事。因为很显然,水是岁月的一个影子,是它给了城市和人两个无尽的远方——过去和未来,形象的历史感,使它有了感情和生命,懂得了忧伤和期盼……
天鹅!我看见了天鹅!它那叫人不可思议的雪白,在凉凉的河水上是如此耀眼,如云絮般的一群,在众多不知名的花花绿绿的水禽的簇拥下,优雅地、懒散地,甚至是有点儿颓废地漂浮在有些暗淡的河上。这样的景色在我们那里似乎已经成了神话,人们偶尔会在遥远的海边湿地、开阔的湖面,甚至是在诗歌或者戏剧中,才会看到它们的影子,或者在动物园的巨大网盖下看见被修剪了翅膀的它们,但却几乎不会在城市里看见野生状态下的它们——这几乎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了,我真想问问它们:问君何能尔,竟至闹市生?
我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是十三只,怎么会是一个单数?我感到有些疑惑,记得什么书上似乎说过,天鹅都是成双成对的,就一直固执地向前搜寻。终于,在一棵巨大的树干下,我看见了另一只佝偻着的身影——它的颜色十分奇怪,不是纯白色,而是有点灰黄色的调子,显然它是太老了,以至于老得连那衣衫、那喙的颜色,也显得很暗淡和陈旧。它卧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闪着昏暗和苍凉的目光。
我几乎要发点儿诗性了,刚刚如水波般兴奋起伏的心潮,忽然变得有点儿发堵。马拉美笔下的天鹅闪现在我的眼前:
……昔日的天鹅回忆着当年
宏丽的气派,
而今它无望再挣脱羁绊;
它将用颀长的脖子摇撼这白色的苦痛。
这痛苦不是出自它身困尘埃的烦苦,
而是来自它不忍放弃的长天……
海德堡老桥上不知名的女神像
河边展翅欲飞的天鹅
我疑心那个一百五十多岁了的颓废的诗人是刚刚从这河岸经过,或者他是化身为这老迈的天鹅了。我不知道昔日高贵的优雅和骄傲、飞翔的雄心,还有爱情的盛宴,而今对它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满足、欣然、悲怆,抑或是感伤?
海德堡的眸子上有一丝泪光闪过,那是天鹅在它苍老的生命中的一闪念。天鹅让这城市安静下来,回想着过去的遥远的岁月。光线渐渐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