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河上布满了他的踪迹,暗蓝色的水波闪烁着他的忧伤。从故乡的劳芬小镇,到图宾根的大学和教堂;从海德堡圣灵山上的思想者,到法兰克福的家庭教师;再到遥远东部的魏玛和耶拿,去追寻那里的哲人和心中圣者的踪影……荷尔德林,在这条河上展开了他年轻时代如画的梦幻,又到远方去捡拾他那注定流浪的、充满了落魄和失败的人生。
很少会有哪一本书能像它这样令人激动不已,它是20世纪奥地利最杰出的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所写的《与魔鬼作斗争》。在这本充满了激情和悲伤、充满了磅礴的思想和缥缈的灵感的书中,茨威格用了诗意的笔触和哲人的思辨,解释并描述了三位最具悲剧性的德语作家——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和尼采——他们不平凡的艺术、思想、心灵与命运。这使我陷入深深的冥想的迷茫:在这个崇尚思想和富有理性的民族中,何以会有这样卓绝和令人不可思议的疯狂的典范,而且还一下子出现了三个?
施瓦本山地的美景,大自然与人的足迹的过分的和谐,造就了荷尔德林赤子般的简单。这是一个违拗的逻辑,冲突的社会造就着智者,而和谐的大地山川则孕育了赤子的纯洁。“在德国思想史上从来没有从这么贫乏的诗歌天赋中产生出这么伟大的诗人”,茨威格感叹道。同样作为德语作家中的一员,我相信茨威格这样说不是为了危言耸听。我由此也相信,诗人在他认知世界和与芸芸众生打交道时,有他自己的特权,这就是海德格尔在他的《诗·言·思》中所给予荷尔德林的赞叹——“单纯者的辉煌”。诗人的智慧也许就是大自然的完全的和谐统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山川无语,大地何愚,诗人亦然。无为正通向无所不为,单纯至极正蕴含着最高迈的智慧,这就是赤子的辉煌,为凡人不可思议的奇迹。你可以视之为痴愚、脆弱的稚子,但天地的至理、人生的真髓也在其中了。
诗歌通向着哲学,因为它探求、实践和解答着生命;诗歌高过了哲学,因为它可以更便捷地通向真理。很明显,哲学再深奥也终将陷入人力自身固有的贫乏,而诗歌却与真理同在,它单纯的形象,超越了复杂的逻辑的陷阱与荆丛。所以我明白,曾巡游这块土地、这片山河的海德格尔,他对诗人的推崇绝不是矫情的借用,而是有限对无限的敬慕和领悟,因为他太单纯了——一如这辽阔的原野、施瓦本平缓的山川上漫飘的白云,还有白云下美丽的苍生、生存的和平,还有蜿蜒的树木河流、逶迤的草地和牛群。
对荷尔德林诗歌推崇备至的哲学家海德格尔(1889—1976)
我想象那时,他站在高处,语言贫乏到极点,嘴里只有茫然的唏嘘、似有若无的呢喃。语言在这时和这里已失去了意义。他用了最简单的音节,和最苍白乏力的音调,甚至看起来让人难堪和尴尬的重复,较量着古往今来那么多才思泉涌、文采横溢的诗哲。他的真诚和热切、执着和疯狂,让一切仅靠才华和语言邀宠的文人墨客宛若遇见了阳光的晨露一样,转瞬即逝,一点也靠不住。
为什么会是这样?那些简单的文字缘何具有这样不凡的启示?他是怎样具有这种点石成金的魔力的?
这就是不朽的诗人和平常的诗人的区别。他不是靠自己的笔来完成作品,他靠的是自己非同凡俗的生命人格与人生实践——尼采说,天才是庸众的敌人,而即便在哲人和艺术家的行列中也充满了这样的对立,所以有博尔赫斯所说的“诗人中的诗人”。寻常人只用笔写作,而非凡的诗人却用自己的人生来书写。这人生甚至不是人杰鬼雄式的伟岸,不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大,而可能是失败与落魄的悲壮,甚至是狂人般的自我怀疑与人群恐惧症……于是天地间有了另一种悲剧,他和自己内心的魔鬼——那人世的欲望与庸恶在他内心的映像与渗透——去拼杀,他的超人性不是由于他的人性的完美,而是由于他同自己内心的恶魔进行了殊死的肉搏。他创伤累累、血痕遍地,他由此演出壮丽的戏剧,这戏剧不亚于俄狄浦斯的惨烈、西西弗斯的荒谬、普罗米修斯的悲壮。
从屈原到鲁迅,到海子。这是在遥远的东方。在这里则有更多的例子:19世纪伟大的浪漫主义者们,还有凡·高、斯特林堡、爱伦·坡,有弗吉尼亚·伍尔夫、西尔维亚·普拉丝……诗人上演着人世间最惨烈的殉道的戏剧,承受着自我的分裂与病痛。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只有被误解、伤害、鄙弃和嘲笑的份儿,他们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这盲目的伤害也构成了他们不平凡的生命的一部分。
这样他就成了希腊神话中的不幸而又不朽的青年法厄同。茨威格这样写道:
这个古希腊人塑造的漂亮青年,
乘着他燃烧的歌唱飞车飞向众神。
众神让他飞近,
他壮丽的天空之行宛如一道光——
然后他们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入黑暗之中。
众神需要惩罚那些胆敢过分接近他们的人:
他们碾碎这些鲁莽者的身体,
弄瞎他们的眼睛,
把他们投入命运的深渊。
但同时,
他们又喜爱这些大胆的人,
是这些人以火光照亮了他们,
并把他们的名字,
如“神威”,
作为纯洁的形象置于自己永恒的星群之中。
这是诗人的代价,也是报偿。人其实与神也一样,他们最终会折服于这样的执着的勇敢者——因为再愚钝的人也会有那么一个高尚的灵光闪现的一瞬,他们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法厄同那样的勇敢者,但却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市侩气在他们的身上最终占了上风。
无独有偶,20世纪40年代和战后一直在海德堡大学担任教授的另一位哲人——存在主义哲学的巨匠卡尔·雅斯贝斯,也对荷尔德林推崇备至,他列举了米开朗琪罗、凡·高和荷尔德林的例子,指出,寻常人只能看见世界的表象,只有伟大的精神病患者才能看见世界的本源,伟大的精神病患者按照自己的意志所创作出的作品,是无数“欲狂而不能”的平庸的模仿者永远无法企及的。他以此来诠释荷尔德林的精神世界和艺术作品。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他的评价与茨威格的赞美一样,如圣灵山上阵阵的松涛回荡,安慰着那颗纯洁高贵又质朴潦倒的灵魂。
荷尔德林吟哦着,来到圣灵山。人们把他踏过的小路叫作哲人之路。现在,人们终于承认了他,不但是将他作为诗人,而且是作为诗哲来尊敬、盲目地崇拜着,几乎是将他当作了神灵的一部分,甚至他的疯狂也变成了他的浪漫和非凡的一部分。这就是世界,庸众的逻辑。他们永远只面对死者,而不面对活 人。
秋光映现在涅卡河岸
这使我想起了作家施蛰存的话,他在一篇叫作《怎样纪念屈原》的文章中是这样说的:每一个时代的人都纪念死去的屈原,而同时又都制造和嫉妒着他同时代的屈原。这是诗人的悲剧,也是人类共同的不幸。
涅卡河静静地流淌。只有这不息的河水、这莽莽苍苍的森林和山野才真正接纳和亲近着诗人那悲伤的灵魂。他是疲惫的,人世的卑俗使他疯狂,而大自然的壮丽却赋予他智慧。当自然之清和人世之浊发生了不可避免的冲突的时候,疯狂是唯一缓解的方式,哈姆雷特是如此,堂吉诃德也是如此,尼采、荷尔德林、凡·高……没有例外,而且要知道,还有内心的魔鬼,这是更为危险的,其实所谓神,不过是人类内心魔鬼的外化形式,不是他们把法厄同打入永恒的深渊,而是人类自己生命的内部就布满着这样的深渊。在这样的危险中,只有大自然能够化解其危机。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那么执着而疯狂地热爱着自然了。
涅卡河上漂泊的灵魂,诗人中的诗人,我看见他带着凡人俗夫的全部弱点,从草际和水波上走过,没有什么标记,甚至褴褛的布衣和风中飘飞的乱发也没有使他更加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