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常人来说,这是一场不平常的寿宴。
吴自牧的《梦粱录》卷三,有《宰执亲王南班百官入内上寿赐宴》。这场寿宴,共上了九盏酒。其中的第六盏是这样的:
第六盏再坐,斟御酒,笙起慢曲子。宰臣酒,龙笛起慢曲子。百官酒,舞三台,蹴球人争胜负。且谓:“乐送流星度彩门,乐西胜负各分番。胜赐银碗并彩缎,负击麻鞭又抹枪。”下酒供假鼋鱼、蜜浮酥捺花。
这盏酒,分几个层次。除了美妙的音乐伴奏,还有一场运动——蹴鞠,就是踢足球。虽然只有一句“争胜负”,但从后面几句诗,可以看出场面激烈的大概:踢球,分出胜负,胜者奖励银碗、彩色绸缎;负者要受到鞭打,还要抹上花脸。这鞭打,估计只是象征性的,不会像罪犯判决那样,因为还要“抹枪”(脸上抹白粉),这就类似于现代打牌,输的人脸上背上贴纸条那种,逗着玩的。
蹴鞠运动,已经深入宋朝人的生活。
《水浒传》中,高俅就是个踢球高手,这是他进阶得宠的不宣秘诀。
周密的《武林旧事》卷四,《乾淳教坊乐部》里,列出了可能是史上第一份比较完整的足球队名单,“筑球三十二人”,竞赛时两队主要运动员的名单与位置都极详细:
左军一十六人:球头张俊,跷球王怜,正挟朱选,头挟施泽,左竿网丁诠,右竿网张林,散立胡椿等。
右军一十六人:球头李正,跷球朱珍,正挟朱选,副挟张宁,左竿网徐宾,右竿网王用,散立陈俊等。
这一支正规的皇家球队,有一些著名的球员,这些球员百里挑一,就如现在的国家队,每位队员都有自己的特长。卷六《诸色伎艺人》中,周密还列出民间足球运动员黄如意、范老儿、小孙、张明、蔡润等。
他们如何踢球呢?
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卷九记载如下:
左右军筑球,殿前旋立球门,约高三丈许,杂彩结络,留门一尺许。左军球头苏述,长脚幞头红锦袄,余皆卷脚幞头,亦红锦袄十余人;右军球头孟宣,并十余人,皆青锦衣。乐部哨笛杖鼓断送。
这个球门,和现代足球差不多了,但比现代足球门豪华,现代用网,古人搭个框。除了球头(应该是队长之类的角色)的打扮略有不一样外,运动员身高都相当可以,长腿,裹着头巾,身着红蓝两色锦缎球衣,这种丝绸衣裳,跑动起来轻盈,透汗性能也比较好。
《宋史》里记载有蹴鞠专门的方法与规则:
有司除地,竖木东西为球门,高丈余,首刻金龙,下施石莲华坐,加以采缋。左右分朋主之,以承旨二人守门,卫士二人,持小红旗唱筹,御龙官锦绣衣哥舒棒,周卫球场。
这里的球场设施,显然更加豪华,也更加规范,皇家队嘛,总是要做全国的样板。还有专门的乐队助威,哨,笛,鼓,加上鼎沸的人声,宋朝的球场,往往是一片欢乐的天地。
百姓怎么能不欢乐呢?这是连皇帝都喜欢的体育运动。这种运动,需要调动起身体的许多部位,头、肩、背、腹、膝、足,方法极为灵活多变。元代画家钱选,他仿的宋代画家苏汉臣的《宋太祖蹴鞠图》,生动地记载了一场高端运动赛事:宋太祖和其弟赵匡义(宋太宗),还有大臣赵普、郑恩、楚昭辅、石守信六人,在球场上纵横驰骋。
宋代承继了唐代的蹴鞠方式,也分为有球门的比赛和无球门的比赛,而骑在马上打马球则又是另一种流行的军事训练方法。
岳珂的笔记《桯史》,卷第二有《隆兴按鞠》,写了一场惊马的事故:
隆兴初年,孝宗决心锐志复古,他骑马射箭,戒酒少娱乐,把心劲都用在强身健体上。他模仿陶侃运砖的方法,经常召集各位将领,在殿中打球。即使刮风下雨,他仍要求将帷幕搭好,在地上铺上沙子练球。
群臣三番五次劝他,不要这么拼命,要以宗庙为重,危险动作少做,他一概不听。有一天,他又骑马打球,跑来跑去的,打了好久,连马也疲劳了,这马突然往大殿的廊道中跑去,屋檐比较低,眼看要碰到横梁,大家都惊叫起来,急忙跑过来解救,众人跑到跟前时,马已经穿廊而出,只见孝宗,两手抓住横梁,直着倒垂身体,脸上一点也没有变色,回头还向群臣指着马逃跑的方向,要大家去追马。
见此景,群臣都称万岁,赞孝宗英武天纵,和宋太祖抵城挽鬃的事一样。
显然,宋孝宗是为了基业的复兴,利用室内球场打球习武呢。
我们继续那场寿宴。
最后一场酒,就是第九盏酒,程序是这样的:
进御酒,宰臣酒,并慢曲子。百官,舞三台。左右军即内等子相扑。
有音乐,有舞蹈,还由“内等子”(军队中挑选出来的大力士)表演了“相扑”,就是角抵。
说起这个角抵,那是相当有历史了。
《汉书·武帝纪》记载:元封三年(公元前108)春,“作角抵戏,三百里内皆来观”。
人类最原始的比赛,除了马拉松式的跑步,似乎就要算角抵了。这是一种最简单省力,且又能一决高下的比赛。两人手拉手,头抵头,在一个合适的地方,无论边上有没有人起哄,都可以分出胜负。高手和高手过招,腾挪推让间,看似平淡无奇,两人的身体里,却如大海般波澜起伏,都在试探对方,都小心翼翼,都想一下子摔倒对方。这个高手,凭的不仅仅是气力和技术,还有相当成熟的心智,唯此,才能置对方于死地。
因此,在汉朝灿烂的冬日暖阳下,国家突然举行这样一场全民健身运动会,无疑吸引人,四方百姓可以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几百里外赶去观赛。
从此,这项简单的比赛活动,就风靡了全国,传至后代。角抵,相扑,两相搏扑,最原始坦诚的相见。
皇家有专业相扑运动员,民间似乎更热闹,而且成了某些艺人谋生的方法。《梦粱录》卷二十《角抵》这样记载:
瓦市相扑者,乃路岐人聚集一等伴侣,以图摽手之资。先以女飐数对打套子,令人观睹,然后以膂力者争交。若论护国寺南高峰露台争交,须择诸道州郡膂力高强、天下无对者,方可夺其赏。如头赏者,旗帐、银盆、彩缎、锦袄、官会、马匹而已。顷于景定年间,贾秋壑秉政时,曾有温州子韩福者,胜得头赏,曾补军佐之职。杭城有周急快、董急快、王急快、赛关索、赤毛朱超、周忙憧、郑伯大、铁稍工韩通住、杨长脚等,及女占赛关索、嚣三娘、黑四姐女众,俱瓦市诸郡争胜,以为雄伟耳。
设擂台,高奖赏,围观者众多,男运动员都有自己的绝技,“急快”,几个回合,就站在了胜利的擂台上了。不仅有男运动员,女运动员也很厉害,嚣三娘,这一位女子,她相扑起来,估计嘴巴连连发出吼声,先声夺人,从气势上率先压倒对方。
一项运动,全民参与,普及性高,基数大,就相对容易出人才。
《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中,有点名气的相扑运动员也不少:王侥大、张关索、撞倒山、铁板沓、曹铁拳、王急快、卢大郎、韩通住、严铁条等四十四位。
一个热心于市民写作的作家,一天到晚都沉浸在南宋热闹的街市上,不仅有精神享受,饱眼福,也饱口福,运动的街市,其实也是个小吃的街市,那些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甚是悦耳。
这又是一场盛大的游园活动。
《东京梦华录》卷七《驾幸临水殿观争标锡宴》,记载了娱乐项目秋千的变体——水上秋千,类似今天的跳水运动:
又有两画船,上立秋千,船尾百戏人上竿,左右军院虞候监教,鼓笛相和。又一人上蹴秋千,将平架,筋斗掷身入水,谓之“水秋千”。
这两条彩船,船上竖着秋千架,非常牢固稳定。一边有人擂鼓,一边有人吹笛,两边还有不少军人负责安全保卫。这时,一个运动员开始了表演,向左一下,向右一下,荡圈的幅度不断加大,重力不断加强,这种加速应该是极快的,没几下,运动员就将秋千荡到了和架子一样高的高度,突然,运动员离开了秋千,翻着筋斗,像一条鱼一样,飞身入水,水面上激起了小小的浪花。
这只是皇帝驾临金明池临水殿观看表演时众多节目中的一个镜头而已,但项目已经非常成熟,运动员动作娴熟,场上高潮迭起。
我们常看现代跳水,三米十米跳板,运动员按难度系数逐次增加,但无论多高,都是固定跳台。而宋朝的跳水运动员,将秋千与跳水结合,难度应该更大。
北宋诗人王珪有诗《宫词》写这种跳水运动:
内人稀见水秋千,
争擘珠帘帐殿前。
第一锦标谁夺得,
右军输却小龙船。
高手在民间,真正比赛时,专业运动员(右军)不一定赛得过民间高手。
宋治平(1064—1067)中,杭州太守蔡襄,发布了一道命令《戒弄潮文》,以法律的形式禁止弄潮活动。
《淳祐临安志》卷十《浙江》,这样记载了禁止的缘由:
斗牛之外,吴越之中,唯江涛之最雄,乘秋风而益怒。乃其俗习,于此观游。厥有善泅之徒,竞作弄潮之戏,以父母所生之遗体,投鱼龙不测之深渊。自谓矜夸,时或沉溺。精魂永沦于泉下,妻孥望哭于水滨。生也有涯,盍终于天命;死而不吊,重弃于人伦。推予不忍之心,伸尔无家之戒。所有今年观潮,并依常例。其军人百姓,辄敢弄潮,必行科罚。
这个命令,谆谆告诫,语重心长,好像大人在唠唠叨叨教育孩子:那钱塘江潮呀,可不是开玩笑的,秋潮更加厉害,碰都不要去碰!那些水性好的人,你们不要以为自己本事,淹死的往往就是水性好的,弄潮弄不好就喂了鱼!一旦出事,你们的妻儿老小,只会在江边哭哭啼啼,悲伤的场面让人不忍卒看。人生苦短,千万要珍惜生命。今年谁敢再弄潮,一定严惩不贷!
这弄潮,形式上有点像现代的冲浪,但危险系数绝对高于冲浪,浪还是温和的,有规律的,而钱塘江大潮,若遇八月十六至十八,凶猛无比。
政府的命令颁布过了,责任也就尽到了,至于是不是令行禁止,则完全取决于执行的程度,而执行,往往高成本,因此,宋朝民间,弄潮还是很活跃。
世异时移,南宋的弄潮观潮,全民参与,似乎有点产业化了,出现了新高潮。
周密的《武林旧事》卷三《观潮》中,已经有专业表演者了:
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
这些弄潮儿都是个性青年,长头发,文身,手上拿着大彩旗,他们在猛浪里穿梭,上下腾越,竟然能做到不湿旗,可见本事是十一分了得。
政府也顺应时势,将体育运动和军事训练相结合。周密继续写道:
每岁,京尹出浙江亭教阅水军,艨艟数百,分列两岸,既而尽奔腾分合五阵之势,并有乘骑弄旗、标枪、舞刀于水面者,如履平地。倏尔,黄烟四起,人物略不相睹,水爆轰震,声如崩山。烟消波静,则一舸无迹,仅有敌舟为火所焚,随波而逝。
从周密描写的场面看,这场规模宏大的演习,也是精心准备的,并且相当有气势,既有联合舰队的整体行动,也有精致的单兵作战,在波涛起伏的钱塘江上能“如履平地”,这是常年坚持训练的结果。而且,还有实战打击目标,一场激烈的战斗后,假想中的敌船随即灰飞烟灭。
“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周密语)。要在这样凶猛的大潮中弄潮,确实是天下奇观。
2017年2月,我去杭州最年轻的城——萧山益农采风。这座小城,就是用十年时间,在钱塘江边围垦起来的。当地老渔民李阿兰说,他二十三岁开始抲鱼记工分,最刺激是抓潮头鱼,每次都可抓几十斤,最神奇的是坐潮:潮头挤涌着许多鱼,看准机会,一个箭步冲上去,随着潮的高低迅速下手,坐在潮头抓鱼,但这需要极强的平衡技术,弄不好就跌进潮里出危险,他捕到最大的一条鲈鱼有五十三斤。
貌似强大的东西也有弱点,弄潮和坐潮,都是对潮的蔑视。
南宋临安的天空下,勾栏瓦肆中,蹴鞠,相扑,喊叫声此起彼伏。湖面上江波中,跳水和弄潮的身影,矫健无比。尽管南宋江山不完整,但还是要正常过日子,这就是百姓的日常,无论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