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乡愁只限于乡村的记忆,那我应该是没有乡愁的。年逾不惑,从小到大,我一直生活在城市,曾经的小街,坐落在过去的日租界,胡同、小楼,形形色色的人与事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它们完全是城市生活的影像,与乡村毫不搭界。
我的老家、祖籍在山西汾阳的杏花村,著名的酒都,盛产驰名中外的汾酒,父辈及近亲早在20世纪30年代已经迁居津城,我无缘与故乡发生联系,老家的一切对于我都是陌生的,没有什么印象,也没有太深的感情,总不能“为赋新词强说愁”。参加工作之后,杏花村倒是去过两次,那里早已没有了乡村的迹象,到处是楼房林立、酒厂遍地,俨然一座现代化的城镇。在宾馆住上两三天,参观游览,匆匆而别,梦醒方知身是客,直把故乡当异乡。
这些年也曾多次到过农村小住,但大多是走马观花,少则一半天,多则三两日,休闲放松而已,浮光掠影式地到处走走看看,缺乏细致入微的体验,谈不上有什么感触,倒是四十多年前的拉练经历让我终生难忘。我对农村生活肤浅的有限的了解,大多源于那几个月的学农劳动。一次是盛夏三伏,一次是数九寒冬,前前后后大致四个月的时间,但却是我人生中刻骨铭心的一段记忆。
拉练这个词,现在的一些年轻人也许听都没听说过。20世纪70年代这可是个时髦的词汇。在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热潮中,城市里学生、干部、工人大多参加过拉练。
老人家说过:“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当年的中学生,除了上课,每年都要安排一两次学工学农劳动。学工暂且不提,学农、学军都要到城市之外,怎么去?拉练—走着去。所以按照我的理解,拉练的含义,大致就是拉出去锻炼吧。拉出去,当然是从城里拉到农村,拉练的主要内容就是学农劳动。
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上初中阶段,学校每年都要组织两三次拉练,目的地是步行到几十里地之外的农村。那时候的学生极少有独生子女,没人娇惯,听说要拉练到农村,过一段时间的集体生活,同学们都很兴奋,极少有托词请假的。常年在城市生活,我们对农村完全是陌生的,新鲜的,城市学生虽不能说四体不勤,但至少是五谷不分。那时候,我甚至没见过农田,分不清韭菜和麦苗,地里的庄稼几乎都不认识。听说能到农村待两个月,能和同学们吃住在一起,我们对那种全新的生活充满了诱惑和好奇。
拉练前,每个同学自己准备被褥行李,带好洗漱饮食用具、换洗的衣服等等。这些东西打成背包,全部带在身上。
出发的那天早晨,我们初中两个班近百名同学,在操场列队集合,心中憧憬着一幅幅乡村生活的美好画面,兴致勃勃,喜形于色,学校领导进行简短的动员后,一声令下,我们排着长队出发了。
刚从学校出发时,大家情绪饱满,步伐整齐,马路上过往的行人纷纷注目观瞧,指指点点,让我们觉得神气十足,一个个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队伍整齐而壮观。
被褥外面裹上塑料布、油布,用帆布带打成井字型背在身后,上面插着胶鞋,身背着挎包、水壶、毛巾等等,模仿着行军的解放军战士,可谓是全副武装。
俗话说:远途无轻载。走了一个多小时,刚出市区不远,我们就已经累得肩酸背疼,水壶装上水也就两斤多的重量,可此时背起来却觉得沉甸甸的,最让人难受的还不是负重前行,而是头顶上的太阳,火辣辣地直射而下,晒得我们大汗淋漓,头昏脑涨。
眼看着行军队伍的步子慢下来,同学们疲惫不堪,无精打采。带队的老师开始给我们鼓劲:“同学们注意了,我们大家一起唱支歌,大伙都把劲使出来。”
一听说要唱歌,同学们来了精神。“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预备……唱。”同学们随着老师的口令扯着嗓子唱起来,这首名叫《打靶归来》的歌,当年每一个中学生都会唱,它不仅曲调欢快,节奏感强,而且歌词的结尾还有“一二三四”的口令,同学们喊起来,声音洪亮高亢,确能起到振奋人心、整齐步伐的作用。
唱过几首歌,同学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暂时赶走了疲乏,但接下来大多已累得步履蹒跚、举步维艰了。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人们身上早已被汗水湿透。
走了四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当年西郊区的一个叫小圈子的村子,先期到达的炊事班同学早已将饭菜做好,并晾好了一锅锅绿豆汤。同学们大多累得没有了食欲,但凉凉的绿豆汤却喝了个精光。
徒步走了几十里地,有的同学脚上磨起了泡,有的晒得中了暑,城市里的孩子,长到十几岁,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烈日炎炎,负重前行,对我们的意志也算是一种磨炼。
每年两次的拉练生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我有生以来走过的最长的路、最难忘的路。经过拉练,还有什么路我们不能走呢,每当回忆起当年的拉练经历,同学们无不记忆犹新、感慨良多。
到农村拉练,我们主要的任务是参加学农劳动。城里长大的孩子,对乡村生活充满了好奇与向往。当年号召知青下乡的口号“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深信不疑。到农村锻炼锻炼,吃点苦,受点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离开家到农村,当然要过集体生活。可男女同学在一起怎么住呢?初中生,尤其是男生,开化得晚,对男女之间的事还不太了解,至少我是不了解。临走的前两天,我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到了农村住在老乡家,男女同学是住里外间,还是分开了住?我心里充满了好奇,脑子里反复琢磨,但愿能和那几个漂亮可爱的女同学住在一起。
等我们到了目的地,眼前的情景让人大失所望,当年学农劳动成了惯例,学校在村边已经建起了学农基地,四排房子一所院子,整整齐齐的一个平房宿舍区。倒是男女同学一起住,可人家女生住在后两排,男生住在前两排,想和女生近距离接触,那是门也没有。女生宿舍是禁区,老师规定,男同学没有特殊情况绝对不能随便到后院去。
我们的宿舍也和想象的大不一样,左右两排的三间房都是砖垒的大通铺,多年以后我看到有些建筑工地农民工住的地方就是我们当年的样子。
学农劳动,每年学校至少安排两次,在我的印象里,夏天的主要任务是拾麦穗、拔杂草等等,冬天主要是在村里的砖厂搬砖拉砖。至于所谓的农业生产知识,最多是分清了五谷知道了节气。到了村里,学校只请队里的一位贫下中农给我们讲了一课,大致介绍了一些农业基本知识,剩下的时间就是干点力所能及的体力活。即使这样,每天收工回来,我们还是浑身累得像散了架,躺在床上连饭都不想吃。
冬天,正是农闲季节,地里几乎没有农活可干,我们的任务是帮助村里的砖窑厂脱坯、烧砖、拉砖。当年的农村生活条件很差,村民多一半住的还是土坯房,砖窑厂的规模不大,似乎也不对外经营,两眼砖窑烧出的砖仅供村民使用。搬砖、码砖、运砖都是重体力劳动,尤其是十几岁的城市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大多第一次干这么重的活。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劳动中学会了使用独轮车,两轮的排子车在城里不难见到,但是独轮车听说过,没见过,更没有用过。农村的地埂狭窄,适合独轮车行走,更主要的原因,我以为也许是考虑到造价便宜,为了节省材料,少装一个轮子,那时候的贫穷是现在的人们难以想象的。一个轮子的小推车用起来肯定不方便,两只手除了要往前用力,还要掌握好车把左右平衡的力度,否则很可能东倒西歪将车上的货物倾覆在地。别说是田间地头,就是当年村里的土路都是坑洼不平的,用独轮车运物更能考验一个人的技术。虽然我身体单薄,但从小争强好胜,独轮车练了几次,摔了几次,逐渐掌握了如何使用臂力,把握好平衡,最后将小车推得疾走如飞。看着同学们羡慕的目光,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些许的满足。时代的进步淘汰了许多生活中的旧物,如今,独轮车在乡村基本上绝迹了,但它留给人们深深的记忆。
盛夏,骄阳似火,烈日炎炎,我们在老乡割过的地里拾麦穗。滚烫的大地上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背上毒辣辣的阳光晒得如烤火一般,无遮无掩,身上被麦芒扎得奇痒难挨,无处躲藏。弯着腰拣了一垄又一垄,累得腰酸背痛,心生绝望。“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书本上的诗句让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有了切身的体验,每一粒粮食都包含着农民的汗水与艰辛。
拾麦穗、拔杂草也许是农活中劳动强度最小的,但对于我们却不亚于一种磨难。尤其是天热口渴,嗓子里像着了把火,让人难以忍受。同学们埋头干着,心里期盼着老师休息的哨声。老师像监工一样站在地头,注视着每一个同学的劳动进度,不时地督促着、鼓动着。盼望已久的哨声终于吹响,同学们蹦着跳着奔向地头,水桶如同磁石一般将人们吸引过来。
学农基地小圈子村是华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小村落,全村不到一百户人家,明朝初期的时候是官军养马、积草、囤粮的地方。村子破败萧条,虽没有山川河流等风光景致,但却平静安宁、自然和谐。当年的农村贫困落后,除了四外的田野、新鲜的空气,我没有更多的印象。况且,我们那时少不更事,与村民缺乏沟通交往,住在建好的宿舍里,与当地的乡村生活几乎是隔绝的。20世纪70年代中期,正是政治挂帅、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到了村里,贫下中农村代表简单介绍了村史和一些农业常识,然后把村里的几个“四类分子”叫来批斗了一番,几个地主、富农、坏分子站在中间,如瘟鸡一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他们似乎习惯了这种场合,面对城里的初中生,几声口号声讨,身体没受到伤害已经是幸中之幸了。
清晨或傍晚,我们游走在小村的街巷,阵阵的炊烟扑面而来,村民们在生火做饭。乡村的生活是有节奏有规律的,就如同一日三餐顿顿升起的炊烟。清晨,天刚蒙蒙亮,鸡在唱狗在叫,寂静的小村渐渐从沉睡中唤醒,伴着音乐,缕缕的青烟在每家每户的屋顶缓缓升起,乡亲们起床洗漱做早饭,一天的劳作拉开了序幕。中午的阳光浓烈灿烂,这时的炊烟多是闻得见看不清的,它飘散在乡村的每一个角落,夹杂着更多的味道,柴草的芳香、泥土的清香、阳光的暖香、饭菜的醇香,它是城市难寻,只属于乡村特有的气息,朴素、祥和而温馨。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炊烟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显得别有韵味,或笔直、或婀娜、或浓重、或清淡……形态万千,如丝如缕,小村就像水墨画一样笼罩在一片烟色迷蒙之中。有烟火的地方就有人家,它是乡间炊烟的根,有了根,炊烟就是呼唤人们的信号,炊烟就是乡村的呼吸和生命,它随风飘散,无影无形,但永远离不开家,乡亲们再苦再累,再穷再难,只要看见了炊烟,闻到了炊烟,就有了家的感觉,就有了温暖和希望。
深深地吸一口气,柴草特有的清香沁人心脾。我以为,村庄的气息就是从这袅袅的炊烟中散发出来的,细细品味,里面有一股股泥土和柴草特有的芬芳。时过境迁,少年时小村的炊烟仍然让人魂牵梦绕、回味无穷。
四十多年过去了,小圈子村是我待过时间最长的农村,当年城乡差别之大超出人们的想象。城市尚且商品匮乏,凭票供应,农村更是条件艰苦。当时村里只有一个公家的小卖部,十几平方米的一间平房,里面的商品少得可怜,除了一些日用百货,不多的几样食品—糖块、奶糕、饼干等等让同学们一扫而光,只要是能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无一幸免。其实,学生们当年也没什么钱,大多是父母给的一点应急用的零花钱。
白天在地里干了一天农活,同学们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晚上在一起说笑打逗,没有电视,没有报刊,没有任何娱乐方式,甚至连收音机也没有,大家在宿舍胡打乱闹,其乐无穷。
同学相处,人际关系非常重要,每个班都有几个调皮捣蛋、噶坏阴损的学生,他们在宿舍里制造了各种恶作剧,专门捉弄那些看似老实又招人讨厌的同学。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些人平时的同学关系不好,老实本分的同时也自私自利,身上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受了欺负一般也得不到同情,两个月的集体生活,对他们来说无异于炼狱般受尽折磨。挨打受骂、推来搡去,夜里睡着觉被子不知被谁掀掉,直至冻醒;吃饭时稍不注意饭菜就被人撒上稻草,甚至有人往他们的水壶里灌上了尿……
每天晚上,宿舍里乱乱哄哄,热闹非凡。熄灯的铃声一响,查夜的老师走后,黑暗中的同学们挤在一张大通铺上又是一阵折腾,直到累了乏了闹够了屋里才寂静下来。
当年物质条件差,老师又似乎刻意用一些艰苦的手段磨炼学生的意志。学农劳动期间,每天的伙食很差,基本上见不到荤腥,平时主要是吃大锅熬的白菜、土豆、萝卜之类,清汤寡水,缺滋少味。炊事班的同学大多没有在家里做过饭,到点能把饭做熟了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色香味是根本谈不上,只能说是管饱而已。
学农劳动给我最大的收获是改变了挑食偏食的毛病。那时候,不知是什么原因,白菜、红萝卜、茄子这些蔬菜我都不喜欢吃,在家里的时候宁可吃白开水泡饭也不吃这几种菜。到了农村参加劳动,干了一天活,回到宿舍饥肠辘辘,饿得两只眼发绿,到手的饭菜恨不得一下子吃到嘴里,不喜欢吃的菜一顿可以不吃,两顿可以不吃,三天下来强往下咽也得吃下去,不吃就没有别的菜可吃。所以学农劳动回来以后,我想不起来还有什么我不爱吃的菜。
学农基地的条件差,同学们平时吃饭,冬天在屋里,夏天在院里。到了饭点,炊事班的同学搬来一盆菜,一笸箩馒头、窝头,一桶粥或汤,分别盛到每个人的饭盆里。有一次夏天傍晚在院里吃饭,一个要好的同学偷偷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酱黑色的东西,我以为是一块咸菜,瞪了他一眼扔到了一边。后来他偷偷告诉我,那是从家里带来的酱牛肉,特意给我一块,怕别的同学发现,故意没敢声张,没想到却被我误解随手扔到了地上。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个细节我至今难忘,对这位同学仍然心存感激。
学农劳动,只有病号的伙食才能得到改善,感冒发烧闹肚子等等,不仅不用下地干活,还能享受小灶的待遇。说来也怪,上学期间,无论是好学生、坏学生,我的人缘始终不错,颇有几个关系很铁的小哥们。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在炊事班,时不时地利用手里的特权给我点好吃食,有一次私下里告诉我:“明天你就说不舒服,找个理由待在屋里,我给你做病号饭。”装病的事咱不能做,不是我觉悟高,是不想弄虚作假让同学低看一眼。平时争强好胜惯了,自己的那点人品是慢慢积攒下来的。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没有照他说的做,第二天照常出工。等我回到宿舍,这位同学给我端来了病号饭,热腾腾的西红柿挂面汤,碗底下藏着两个鸡蛋。他冲我眨眨眼,当众大声说:“你胃疼还坚持下地,我跟老师说了,这两天给你做点小灶。”我心领神会,连连道谢。这位同学很讲义气,手里有这点小权力,没忘了给要好的同学行点方便。其实老师同学也明白这里面的“猫腻”,只是没人挑明罢了。当然,我连忙说胃疼好了,只吃了这一次所谓的病号饭。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学农劳动临结束时,生产队为了奖励学生,决定每人发四个玉米棒子。玉米放在村里类似食堂或礼堂的大平房里,水泥地上密密麻麻四个一堆摆满一片,同学们早早地在外面排好了长队,依次进去一人领一份。玉米只比红萝卜略大,颗粒已经干得近乎透明,难以食用,尽管如此,同学们仍然兴高采烈,喜形于色,毕竟这是通过自己劳动获得的成果。
有关乡村的记忆,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中学时代的拉练,莫过于这几个月的学农劳动。那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过乡村生活、集体生活、艰苦生活,对一个城市学生来说,这种锻炼显得十分必要,吃点苦,受点累,经受点磨难教育,既让我们锻炼了体力、磨炼了意志,又改变了我们一些不良的生活习惯。久违了,小圈子,四十多年前的这段经历让我受益匪浅,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