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阿鱼山村的曹植纪念馆门前人不多,大哥领着我们走进暗红油漆有些脱落的大门,里面站着一个收门票的男人,大哥上前打了个招呼,然后朝后指了指说:“这是俺妹妹一家,她们从北京来,想看看咱这鱼山。”
男人踮起脚看了看我们一行五六个人,有点迟疑,但还是给了大哥面子,一歪头说:“进去吧。”当地村民进这纪念馆是免票的,大哥要让我们也享受一回鱼山村民的待遇,这在他心里显然有些得意。
其实我登鱼山已有多次,大哥的家,也是我们的老家,就在这山脚下,我们每次从远方回到东阿,就定会爬一次鱼山。多年前这山只是几面荒坡,没有路,乱石缝里长着一丛丛刺槐、毛白杨和蒺藜秧,只有那几块老石碑依稀透露出鱼山古时的风光。
才高八斗的魏国诗人曹植,字子建,曾在几经坎坷之后被封为东阿王,经常游走乡间,吟诗作赋,也曾多次登临这黄河西岸的鱼山,相传曾在此闻妙音记梵呗,创造出中国最早的佛教音乐。
山间原是有寺庙的,古人《异苑》卷五载:子建“尝登鱼山,临东阿,忽闻崖岫里有诵经声,清通深亮,远谷流响,肃然有灵气,不觉敛衿祗敬,便有终焉之志,即效而则之。今之梵唱,皆植依拟所造。”有关曹子建的传闻不仅有史籍可查,在东阿鱼山一带更是家喻户晓。我记得小时候就常听父亲念叨:“俺村有个鱼山,曹子建在俺鱼山作过诗。”父亲说这些话时,眼神会变得很遥远,很向往,可惜那时我并不懂得。
父亲1947年从东阿南下到鄂西,再极少回到家乡。我在《致鱼山》《回鱼山》两篇短文里,分别写到过父亲的一些经历,还有一直生活在鱼山村的大哥大嫂。父亲离开鱼山之后,留下的大哥一直守在父辈的老院里,直到有了儿子,又有了孙子。
可去年清明前后回到鱼山村,那座土墙黑瓦的老院已化成一片废墟。尽管在电话里早已得知,但站在黄河堤上远远看见的第一眼,心仍然被狠狠揪紧。我说我要过去看看,大哥说:“看吗?烂砖烂瓦的。”我还是说,我要过去看看。
父亲住过的这个老院子是从爷爷那一辈儿传下来的,紧挨着鱼山脚下、黄河岸边,站在院子门前,可见大堤上垂柳成行。踩着毛茸茸的绿草不一会儿爬上大堤,一条金灿灿的大河就会出现在眼前。黄河水环绕着鱼山,从容而又毫不迟疑、永不停息地奔流而去。我常在垂柳下靠着树小坐,有时候不觉就恍惚了,像是神游八极,又像是在梦中,直到大哥在堤下呼唤:“妹妹—吃饭了!”
之前我曾写到过,那院里有一口井,压着铸铁造的手柄,水花就咕嘟咕嘟冒了出来。大哥将一个铁桶放在井里,铁桶里泡着几根黄瓜,他提上来用刀削成片儿,撒上盐和蒜一拌,滴上几滴香油,十分爽口。大哥还很会做鱼,他做的黄河大鲤鱼味道鲜美,放足了大料、酱油、姜葱蒜,院子内外一股浓香。典型的鲁菜,我说。大哥却说,咳,啥鲁菜,就见你奶奶常这么做,跟着做就是了。
可眼下,爷爷奶奶和我父亲住过的这个院子灰飞烟灭,屋里的大炕坍塌成半截,让人多少次品尝清甜和脆爽的井水也已被破砖烂瓦所填埋。我倚在断墙中间的门洞里,回想曾经从这个门里进出的往事。大哥说,快别靠在墙上,蹭一身土。可我迟迟不能挪动脚步,背靠的墙体似乎还保留着曾经的温热,那是在大雪纷飞的冬日里,我和妹妹一脚跨进这木门时,就感受到的暖和;或许更早些,是我未曾见过的爷爷奶奶用秸秆和牛粪烧热的炕头,大哥大嫂又用他们的体温渗透了每一寸墙土,即使断垣残壁,也依然温厚地留存着。
小山似的废墟里露出一个石槽,厚墩墩的,刨出来完整无缺。大哥说那是过去喂马的,他曾经养过一匹黑马,套上架子车到鱼山后面去拉石头,然后拖到县城去卖,一方石头可赚两块钱的力资。村里人都这么干。“那会儿穷的。”大哥说。他语气里好些愧意,鱼山那些年被挖得千疮百孔,后山有一片被挖成大坑,直到如今也寸草不生。
与我同行的一位朋友对那石槽很感兴趣,说这涮干净了可以放在客厅里,好摆设。问大哥,你卖不卖?大哥摇头,说吔—多埋汰,还放客厅?谁要谁拿去。
鱼山后来有了路,一条新修的石径弯曲盘旋,从山脚直到山顶。其实此山不高,海拔不足百米,只是独自耸立在黄河岸边,面朝着辽阔的华北平原,便有了一种傲然风骨。
前几日刚下过雨,还未大晴,但上得山来,便觉豁然开朗。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清明时节的雨水染绿了星星点点的麦芽儿,就像一幅底色微黄的油画,跳跃着令人欣喜的绿色生命;近处则是玉带似的黄河,无论富贵还是贫穷,无论兴盛还是衰亡,无论悲哀还是欢喜,它从来都是如此坦荡,一如既往地环抱着鱼山,环抱着鱼山破损的山体,然后浩荡而去。
那曹植也曾站立这山顶上,面对辽阔的东阿大地,在《社颂序》中赞道:“田则一州之膏腴,桑则天下之甲第。”遂又向魏明帝写了《乞田表》:“乞城内及城边好田,尽所赐百年力者。臣虽生自至尊,然心甘田野,性乐稼穑。”魏明帝是曹植的子侄曹叡,与他的父亲曹丕一样,本来对曹植的才华一直嫉怕,但见曹植心甘田野,也乐得恩准。曹植效父曹操的做法,于太和四年(230年)1月,举行籍田仪式,督领封地民众勤力耕作,自己也亲手种植,在《籍田赋》中写道:“亲枉千乘之体于陇亩之中,执锄䦆于畦町之侧;尊距勤于耒耜,玉手劳于耕耘者也。”
曹植在东阿大地上执锄耕耘,又效孟母教农养蚕,曾作《社颂序》,督领鼓励百姓大量植桑养蚕,使所产一种叫阿缟的白色丝绸,还有阿胶驰名天下。可是,在后来的千百年里,东阿一带始终处于贫困之中,大哥一家食不果腹,给父亲的来信总免不了受灾遭难、缺衣少粮的诉说,老家刻在我小时候心中的印象是一片萧瑟荒凉。
20世纪80年代我们第一次回到鱼山时,大哥用他所有的积蓄,大约不足一百元,备好了充足的年货,五斤猪肉、两斤鸡蛋,还给两个儿子做了新棉袄,说准备见姑姑。大年三十晚上大嫂剁了一棵白菜,合着肉馅包了一顿饺子,全家人狼吞虎咽,那显然是他们一年之中最好的饭食。
但如今家里来客,村里人大都不在家做饭招待,这在前几年已经如此。村头有个小饭馆,只要头天打个招呼,饭馆就会备下酒席,只等客人一到,大碗的红烧肉、酱肘子、炖鱼、扒鸡就会依次上桌,一盘又一盘地堆放着。我说实在是太多了,但大哥和几个堂弟不由分说,温饱对鱼山村民来说,已经不是问题。最诱人的还是酒后上的山东大白馒头,胖乎乎的又暄又瓷实,只有在这村里的小饭馆才能吃到。桌上的菜每次都剩下不少,头几年大哥会打包带回家,但这两年他说不打不打,打回去也没人吃,我一人哪吃得动?我说以后能不能少点几个,别浪费了。大哥点头,说以后不点恁多。
他的两个儿子都早已不在村子里,小二在县城买了房,让他去一同居住,但他每次住上几天就要回村里来,说还是在鱼山有意思。鱼山村有好几千人,农忙时可见村民们驾着小三轮轰隆隆地在田头地垄上来往,拉种子肥料什么的。大哥在村西头有二亩地,过去他每年要种一季麦子,一季棉花,兼种大豆花生。这几年村里好多人家的土地流转,承包给了别人,上了年岁的大哥也将地转租了,但他仍会习惯地扛着铁锨下地转上一圈,修修路,拍拍堤,顺便捡一小捆干树枝。农闲时,大哥则每日早起吃过饭,背着手从村东逛到村西,逢到老哥们就站住聊上一阵,或者坐在村头一排黄绿相间的健身器材旁,打一会儿扑克牌,很快就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可在城里,他说怎么也守不到天黑。
站在鱼山上,山脚下的村庄可尽收眼底,发现这古老的村庄在岁月中不知不觉地变换了颜色。过去曾是一片土黄,一排排土房之间可见苍劲的槐树、榆树、枣树,开花的海棠、牡丹,而村子里一条条小道上,不时会走过赶着牛羊和马儿的农人。渐渐的,村落里建起了一幢又一幢灰色、白色的小楼,红瓦或绿顶,亮闪闪的大玻璃窗,颜色变得鲜亮起来;村里的土路则铺上了水泥,穿行其间的小货轮、电动车劲头十足。再后来,村东头突兀地盖起了两三幢六七层的高楼,赭红色外墙,跟城里的商住房差不多。因为黄河大堤的再一次加固,靠着大堤的一些老院被要求拆迁,大哥从开始的失魂落魄到不得不离开那座住了大半辈子的院子,搬进了赭红色的两室一厅。
这房子是在南方工作的大儿子帮他买的,拆迁补偿的钱大多都还留着,大哥仍然心存念想,希望村里能再给他划块地,他再建一所小院。“住在那楼房里,不得劲。”我们站在鱼山上,他指着村头那几幢有点鹤立鸡群的高楼说。
看惯了田野上的农舍炊烟,初看这乡村中的高楼的确有些怪怪的,门前没有了水井枣树,屋侧没有了菜地鸡窝,大哥他抽着一根烟,在家里低头闷坐。从老院搬到楼里的被褥衣服堆在一间闲置的空房里,几个月他也懒得收拾,最恋的还是那两把榆木圈椅,从爷爷辈上传下来的,磨得滑滑溜溜,扶手光可鉴人,大哥他坐在那里摩挲着,心情会稍微好起来。这大概是他的宝物了,我走进那两室一厅,大哥即把我迎向那圈椅,嘴里一个劲地说:“快坐,快坐。”也顾不得让我几间房里看看,仿佛我只有坐上那老圈椅,才算是到了家。
往日登鱼山,大哥很少陪同,或许是离得家太近,他觉不出有什么稀罕,今年见我领了家人和朋友,便添了兴致,一路上山还说点儿逸闻趣事。见到鱼山的碑林,大哥说:“前些年建这纪念馆时,村里跟我要爷爷的碑,我没答应,我怕立在这里给人偷了。”
爷爷的碑现立在村西头的杨树林里,是20世纪60年代初,县里给立的,爷爷的名讳上刻着东阿县武委会主任的字样,这是他在抗战时期曾担任过的职务,右侧刻有爷爷祖上五代的名讳,先辈们诗书耕读传家,曾为四代监生,一代儒生。这块碑曾于“文革”时埋入地下,多年后才又重见天日。
我说大哥,你应该听村里的话。一旁的侄子也说,是啊姑,咱太爷爷本来就是替公家打仗做事的,他的碑随了公家,不也是正理吗?大哥没再言声,背着手往前而去。他一直是个外表看上去随和,但心里却自有主意的人,跟我们的父亲一样,都有着山东人的倔。
走到鱼山西侧,便见一巍然石壁,上书“闻梵”朱红大字,相传正是曹植闻音制梵处。曹植做东阿王(又称作陈思王)两年多,大约是他历经挫折之后最为痛快的一段日子,他娴熟弓马,“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曹植《白马篇》),他在东阿种地养蚕,跳丸击剑,好不潇洒。他又精通音律,深感神理,弥悟法应,撰文制音,《吴苑记》云:“陈思王游鱼山,闻岩里有诵经声,清远廖亮,因使解音者写之,为神仙之声。道士效之,作步虚声。”《法苑珠林》云:曹植“乃摹其声节,写为梵呗”。这梵呗传为后世,也传到韩国、日本。在日本,将这梵呗称作“鱼山呗”。
如今登这鱼山,也想寻那梵呗之声,但岩间只留一眼空泉,并无清婉的诵经声。于是,久久站立于山顶,凝神聚息,便似乎听见那黄河的涛声由远而近,由无数细小的波动汇成滔滔巨浪,汹涌澎湃如雷霆,豪迈奔放,那是养育了我们的黄河啊,是养育了我们的一代又一代先人啊。有多少热血搏击的壮烈,也有多少日复一日的辛勤,它们都是祖先留给这鱼山的魂。
我把手搭在大哥的肩上,与同来的家人朋友一起,与鱼山合影。那照片留在我的手机里,可以时常翻看,而那鱼山下黄河的涛声,则无时不响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