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得永得,夺锦朱砂如墨黑。
这话出自佛门。也只有在佛门中待得够久,才会将万是千非归如一一。
因为足以夺锦,才有秋日里,最高枝头上,最香艳、最浓密的繁花被称为朱砂桂。还有那所有旧季节的残花全开过了,新年头的春蕾还没有苏醒,唯一独占寒枝霜雪之花,被赞叹为骨里红还不够,还要再进一步,美其名曰朱砂梅。甚至大半个中国和大半个亚洲都有生长的普通灌木,由于结出一串一串,一团一团与众不同的紫金般果实,而被叫作朱砂根。
而额外之外、心动之动的更是欧阳修情意有所属,朱砂玉版人未知,那叫朱砂红的。
欧阳修必是见过朱砂红,因为他也是书生出身。那位同在洛阳的穷困潦倒的书生,赶上大比之年,半文银子也没有的,还想什么赴汴京应考?书生一发愁,就要借酒浇一浇,那连酒也喝不起的,只有看花解闷。没有酒喝的书生,在去崇德寺看花解闷之际,于无限春光里,由翻飞彩蝶中,遇上一位面如桃,眉如柳,百分之百会心的红衣女子朱砂,说是相助以小资,实则包裹了五十两白银做盘缠。从洛阳到汴京三五六七天,路程很顺,应试过程更顺,只是结局不顺,分明是第一名的状元,却被奸佞使坏,弄得榜上无名。九死一生之后,神情恍惚的书生竟然误入奸佞的后花园,分明是将错就错,却弄得像是将计就计,顺手救出被奸佞抢来此地的朱砂姑娘。连夜逃回洛阳的才子佳人,命中注定只能过上一百天好日子。重病在身的朱砂姑娘,直到最后一刻才吐露,自己本是崇德寺附近张四家园子里排位第七的牡丹,名叫朱砂红。朱砂姑娘消失后,书生拿着她留下的二百两银子,将张四家园子买了下来,不再读圣贤书、涉名利场,一心当个花匠,细心照料排在第七位的朱砂红。
其实,这故事的前半部分是很俗气的,真正好到能动人的是后半部。本可以成为状元的书生,为了一株只排在第七位的牡丹,心甘情愿地做了一辈子花匠。后来欧阳修说,洛阳牡丹他过去记得数十种,后来差不多都忘记了。朱砂红不仅在他记得的名目中,还是其文章中提及最多的。欧阳修能够记住朱砂红,会不会与朱砂姑娘表明自己是那第七位的牡丹有关呢?
世间之物,黄金、白银、宝石、琥珀、珍珠、沉香等都位列前端,以俗世之念相比较,大约朱砂也只能排第七。真正可爱、实在可人的往往不是最美的,当然也不是不美的,最美的东西常因无瑕而有所缺,就像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爱得太深往往痛得最厉害,笑得最响亮的人有可能是失意者。在数十种牡丹花中,第七这个位置更加亲和。那排第一的,往往名花有主,由不得自己,不可以清风一样自由自在地与人会心偶遇,快意相逢。
传说不等于胡说,将朱砂红排在牡丹园众花第七的位置上,无论怎么想象,都觉得是最好的选择。我到贵州次数不少,估计也是在第七次时,才注意到那名叫朱砂古镇的。早前到贵州,不需要任何其他原因,下意识地就会将茅台镇、黄果树瀑布、赤水河、遵义红楼、千户苗寨、威宁草海放在优先要去的名单前列。2015年春天那一次,都已经到铜仁了,也曾听说此地有座朱砂古镇。还是由于边地珍宝太多,向来极不善饮的自己,三杯两盏下去,额下眉头便汗水津津,被茅台美物所折服,顾不上欣赏其他而错过。相隔十三年,第二次到铜仁,有机会深入朱砂古镇,恰好是第七次到贵州,免去了豪饮,只把目光轻轻一移,脚步率性一挪,哪怕有雨有雾,内心上下也喜不自禁。
在梵净山的深处,因为出产朱砂最多而以汞都著名的古镇,几朵白云,几团浓雾,就可以一点痕迹不露,遮蔽得很彻底。在早年的孩提时代,曾对汞有一种小小的恐惧,那时候的日光灯管,不可以随便弄破,万一不小心弄破了,就得赶紧逃得远远的。因为老师说过,日光灯管里的水银蒸气有剧毒,闻一鼻子就会死人。朱砂是炼汞(或称水银)的主要矿物。现在的朱砂,于我最大用途是钤印,在用毛笔书写相对重要的作品时点睛。所谓朱批,是那无上皇帝干的活。从唐高祖的第一位科举状元开始,到光绪三十年最后一位状元,千年以来,这样的朱砂红,先后点批五百多位状元。其中就有开元十九年,唐玄宗御笔朱批,后来成为山水诗歌鼻祖的王维;宝祐四年,宋理宗朱笔钦点,史称状元中的状元文天祥。
仅以帝王朱批为例,不用说将朱砂红排在第七位的牡丹,如果牡丹有一百种或一千种,将其排列第七十位和第七百位,只要不改芳名,朱砂红还是会被欧阳修牢记在心。本以为自己必中状元,仁宗皇帝却只给个第十四名、位列二甲进士及第。都已经触碰到额头的朱批,从眼前一滑而过,落在别人的名下,这样的朱砂红哪能不刻骨铭心!这就难怪原始朱砂晶体被称为砂宝。毫无规律自由散漫地生长在水晶石中的砂宝,红白相映,外形如箭镞,别号箭头砂,藏在地下时,悄然听去会有母鸡孵蛋那样的呴呴之声。一旦有谁稍不小心,惊跑了砂宝,就再也找不着。欧阳修太想有朱砂红批钦点在自己名字上,不可避免的那些动静,自然也会惊动砂宝!那洛阳城中有可能成为状元的书生,到头来只做了花匠,终日陪着位列第七的牡丹。简直就是醉翁亭与欧阳修的另一种写意。就朱砂红的全部意蕴来看,第七和第十四,得到的,才是那曾经失去的。
有缘怪石,三生求证,无种奇花,四季常开。
雨雾团团的朱砂古镇上,潮润的青石,踏得轻轻一响的是朱砂的传说,踩着沉沉一晃的是传说的朱砂。错走几步,到了不该到的小街尽头,不是抬头见不到顶的断壁,就是低头看不到底的悬崖。不知是从前的哪个去处,住着一位有名有姓的修炼者,有道人手提一双草鞋上门来卖,索价黄金五两。他都将黄金拿出来了,却被妻子吆喝着骂了回去。这边刚刚无奈反悔,那边道人将草鞋往空中一扔,化为一对仙鹤冲天而去。还有古镇南门的某和尚,貎似疯癫,有一天竟然挑着粪水,沿街泼洒,惹得街坊四邻手拿家伙到处驱赶。到夜里,不知起了什么邪火,风狂焰烈,见房烧房,遇屋毁屋,唯独和尚用粪水泼过的地方,一根茅草,一片窗纸也没有损失。在和尚道人之外,还有一位以蒙鼓为业的鼓匠。有好友患伤寒久治不愈,鼓匠让他解衣露背,自个儿盘膝后坐,也不做什么,就这么待了一会儿,好友忽觉背心有热气升腾,慢慢弥散到四肢,出了一身汗,便万事大吉。前人修志编书,不会以讹传讹毫无根据。经过一代接一代学人增删,还能保留下来的,总有其不朽道理。流传在朱砂古镇上的许多人事,作为志书印行,看看总是可以的。说一万,道一千,奇与不奇,怪与不怪,都会说明,这些事,这些人,全是爱好朱砂及朱砂爱好者!至于是照搬升腾幻化之术,定时定量服用朱砂;还是学那洛阳书生偶遇,与砂宝有了三生三世关联,没有说清楚,是由于百分之百说不清楚。那些欲寻灵根,以求长生不死,到头来,哪个不是凡胎来,凡胎去。不如就这样,留几则茶余饭后的故事,不是说生,也不是说死。生生死死都是天地所赐,有什么好说的?好说的,也说得好的,唯有朱砂如何成为砂宝,又如何升华为朱砂红。
比雨丝雨雾还要多的,不是传说在流传,不是故事在说事,是那古镇上上下下遍地生长,分门别类载入地方典籍中的谷、蔬、果、瓜、木、竹、花、药、毛、羽、鳞、介、虫、货。说谷时,包括了糯、粱、豆、麦、麻、荞、谷、稗等几乎所有主次食物。蔬、果、瓜、木、竹、花、药各类,也容易一样样地分清楚。毛指虎、豹、熊、马、牛、羊等走兽,羽为鸡、鸭、鹅、燕、雀、鹰等禽鸟,称鳞的非鱼即蛇,叫介的全都身背甲壳,其余能飞的蛾蝶,能走的蚕蚁,能跳的螳螂,能游的蚂蟥,都归到虫类。最后的货,除了天然出产的金、银、铜、铁、锡,还有初级制成的油、麻、葛、棉、纸、烟、茶、盐、蜜蜡、蓝靛等等。
如此富饶,如此丰硕,是该用文字记载下来。
同样用文字记载的,还有令人心疼心悸的内容。
有学者著文研究,从明清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贵州汞矿的冶炼一直采用土灶,回收率仅为百分之五十至六十,这意味着有百分之四十至五十的汞呈蒸气进入空气中,汞蒸气浓度超过标准的四百六十倍,废气排放到大气中会对空气形成污染,通过呼吸系统进入人体,影响人们的健康。一部分空气中的气态汞又通过沉降落到地面或水体中,直接导致水土的污染。同时,炼汞过程中形成的废水一般是排放到河流中,直接对河流形成污染,水生物受到影响,甚至灭绝,这些废水若流入周边的农田又直接导致土壤污染,对农作物产生严重不良后果。据下辖朱砂古镇的万山一带的村民反映,大片受汞污染严重的田地里种出来的大米是黑色的,村民根本不敢用来自己吃,一般是多洗几次用来喂猪。可见,明清以来随着万山汞业生产规模的不断扩大,万山地区及其周边的环境污染也日益严重起来,严重地影响到当地人们的身体健康。虽然由于明清时期医疗技术和医疗水平的有限,缺乏当时汞中毒的相关资料,但从现今万山汞矿退休人员中大量患有各种疾病的事例来看,我们完全可以推断明清时期由于汞业生产对水、土、空气造成了严重污染,应该也对许多直接从事汞业生产以及汞矿周边的人的身体健康产生重大危害。如今万山的水土及空气的汞污染相当严重,就是明清以来汞业生产长期发展的后果。
又据《万山特区志》第三十八至第三十九页“1987年6月16日的万山特区人民政府29号文件”载:万山汞矿采冶区含汞量超过国家规定标准,水的含汞量最低超过国家规定标准六点四倍,最高超过二十六倍;大气层含汞量最低超过国家允许浓度的六点四倍,最高超过二十六倍;土壤含汞量最低超过国家要求的四倍,最高超过四十五倍;鱼体含汞量最低超过国家规定标准的三十倍,最高超过一百一十一倍;米(成品粮)含汞量最低超过国家规定标准五倍,最高超过九倍。在同年二至六月贵州汞矿对矿工体检,发现汞中毒二百七十四人,汞吸收二百三十八人,慢性轻度汞中毒四十二人,慢性中度汞中毒四人,慢性重度汞中毒二人。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苦恼而由衷地说,资源枯竭对人来说是一件幸事。如果不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出现的资源枯竭,朱砂古镇绝对不会出现当下的另一种芳华美景。枯竭通常会被当成是某种同样来自天地间的惩罚。即便朱砂能再珍贵十倍百倍,也摆脱不了固有的负面因素。过往事实表明,那顶被武则天赐以光明砂的桂冠,哪怕戴了一千三百多年,该来的疾苦病痛,还是一样不少的如期而至。
有时候,我们会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说某个人怎么像是吃了朱砂。那样说时,面前的对象一定情绪严重失控,到了某种癫狂程度。话是这么说,人吃了朱砂后的样子我还真的没有见过。不比我们的长辈,他们是见过的。比如,20世纪前半叶颇为流行的帮派会众,一旦起事,十冬腊月里都会光着膀子,拿着大刀与标枪,口称刀枪不入地冒死前行。长辈们见过那些人捧着大碗海饮,那大碗里装着的,不是一般的东西,而是赫赫有名的朱砂酒。按长辈这类说法,朱砂酒无疑有使人空前亢奋的功能。我们亲眼见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上小学时,算术老师的女儿患癫痫,某次发作时,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围观的人,几乎都在嚷嚷,让人快去弄点朱砂化水喂下去。这两件事情,当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后来,相关知识积累得多了,想法也多了—同样一种物质,如何既能使人亢奋,又可以令人镇静?
回到开头那话,朱砂夺锦,不等于一得永得,谁能料到后来是否会有墨黑一样的际遇?
朱砂虽好,好到连牡丹也要跟着附庸风雅地起个别名称为朱砂红。
在洛阳书生与朱砂红的缘分里,一方得到另一方的资助而达到与头名状元只差一点朱砂、一笔朱批的境界,最终结局是受资助的一方回到原始起点,由赏花人变为养花人,同捐资的另一方天人合一了。朱砂古镇几乎就是此番传奇的另一种书写。民间口口相传,从秦汉起,当地就在开采朱砂,正式记入历史档案的是从武则天当朝的垂拱二年,也就是公元686年,“锦州贡光明砂”。当时朱砂镇属锦州管辖。能够称为光明砂的朱砂,纯度达到百分之九十至百分之九十八。千百年来,人们用尽办法,哪怕采不到古镇一带悬崖上最佳的箭镞朱砂,也还可以通过普通的矿井开采略差一些的颗粒朱砂,甚至在各处沙土中,用风播,用水淘,以期得到最初级的朱砂粉末。这些长期得不到节制的过度开采,曾经带来千百年的财富。千百年后,为了前人的索取无度,后来者不得不通过财富的反哺,名义上是再造一个朱砂古镇,实际上是将本来就该如此的真实古镇归还给朱砂,将朱砂一样的美艳归还给古镇。
唐皇用朱笔点批的杭州府第一位状元施肩吾说,丹砂画顽石,黄金横一尺。宋时范成大有言,洛花肉红姿,蜀笔丹砂染。苏东坡也有诗云,丹砂浓点柳枝唇,尊前还有个中人。诸如此类,那些写朱砂最好的诗句,全部出自开采朱砂不久的唐宋时期:“丹砂保重开清境,白发相宜倚翠岩。”“白石煮多熏屋黑,丹砂埋久染泉红。”“画堂深处伴妖娆,绛纱笼里丹砂赤。”“觅得丹砂能寄否,溪亭送客鬓毛衰。”“换骨丹砂应几转,吾生结得此缘不。”
天下万物出产,能够成为诗词常用常新的元素,理所当然是极品。有这样的境界,满天的朱砂红就已经是诗意顶峰了。也只有这样的顶峰,才是绵绵不绝、永不枯竭的资源。一旦滥用了,不在乎源远流长,就会应了当年白居易叹息过的,朱砂贱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