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集在这里的文字与时潮中热切的功利竞逐无缘,含蕴于其中的心灵所期待的是另一种生命的共感。
我们有幸落身于其间的尘世正上演着节奏明快的喜剧,在轻盈的巧智让一切都表演化了的场景中,步履浑重的哲学差不多早就是一个被取笑的角色了。但人生毕竟不能全然以利率的高下做价值折算,蓦然自审的良知有时也会向稍稍宁静下来的人们提示一份灵魂所必要的拙真。这部文集的忐忑编成只是为着那可能的蓦然的一刻的,它除开即使终究会失望也不能漠然无望外,并没有太清晰的希望。
集子中的文字略分为四篇:“西学篇”“中学篇”“马学篇”“困思篇”。“西学”“中学”的指谓是一目了然的,唯“马学”之说不免突兀,但那只是因着中国的国情才勉为其难,强为之标称。“困思”则演自孔子所谓“困而学之”之“困学”,意即困惑中的思索。前三篇的文字虽不无论主独寻之断制,却重在中西哲学史的探究;末篇诸文则命意草创而自出机杼,多是涌自灵府的切己之言。对人的可能的“命运”和当有的“境界”的寻问是淹通于全部文字的主脉,涵养于生命中的德慧是运思者心有存主的最后凭借。被重新赋予内涵的“自由”把散逸的灵感召唤在同一价值祈向下,由“文化错觉”概念所反显的“虚灵的真实”的意味,透露着新思酝酿的托底的秘密。
“中学”“西学”“马学”“困思”四目分立的格局,可能带给人以学思所骛过于铺张的印象,其实隐衷原只是真正的无奈。一个有原创性天赋的西方学者,也许只需从一套西方的经典——从苏格拉底前后的古希腊哲学到当代的分析哲学、存在哲学、宗教哲学——汲取神思创发所必要的学养,一个晚清以前的明达的中国士人,大约也只需借助一套中国的经典——从《周易》、孔、孟、老、庄的诲示到周、张、程、朱、陆、王的洞见——就可以去做“学以致其道”的功夫了。但处于西方学术主导世界思潮之当代的中国学人,便不能不寻问两套经典以求精神的升进。这里的悉心以赴并不像体育竞技者对奖牌的摘取,在对学理的强探力索或对人生究竟的苦心求证中,挣扎着的是对早已浸润到自身的人间罪眚和苦情不能无动于衷的灵魂。当然首先是救住不进则堕的自己,但良知也还催动着那带着爱意之眷念的“类万物之情”。一种真正的世界视野或人类胸襟不可能属于没有民族个性的人;倘不偏落于一隅之私,人类的命运眷注其实也正通着民族的尊严关切。
然而,可以想见,这里的文字怕是不免于落寞的。落寞当然不是精神的正态,但寓了性情的文字倘果然无缘遇着它的知者,那或者还是落寞的好。
1996年10月18日
于北京西郊(《黄克剑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