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并不就是理智的游戏,它借着运思的进退所透露的乃是心灵深处的蕴蓄。单从哲学的提问方式看,一部哲学史几可视为人类心智的诸多“错觉”的相续,但未可穷计的“错觉”却涵贯了真切得多的忧虞和祈向。这里的读解西方哲学的文字以“心蕴”为题,诚然不无配称于前著《人韵——一种对马克思的读解》之意,却也出于对心灵间的可能感通的更大期许:正像“人心皆有诗”的信念曾一直涵润着我心中那份不忍割舍的诗意一样,我对于人心皆有哲趣的执着亦是要在这个散文的时代为自己的灵府留住一点虚灵的人生眷注。我曾说过,同那些有深度的灵魂交往,不能没有与之相称的灵魂的深度,读解那以心血浇铸的文字,重要的在于神的锲入。这样说当然须是反求诸己的,因此,我倒情愿借读解他人的灵魂把自己的灵魂交付世人品题,而不论它如何自怯或有怎样的瑕疵。
西方哲学随着泰勒斯的“水是万物的始基”的命题的提出而诞生,此后被一再寻问的“始基”曾是希腊悲剧时代关联着“命运”的沉重得多的话题;当苏格拉底出于对“心灵的最大程度的改善”的关切而探询“美本身”“善本身”“大本身”时,哲学的重心开始归落于人的精神内向度上的“境界”的开启。依哲学史家们——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学界——惯常的说法,古希腊早期哲学的措思兴趣多在于“自然”,只是在苏格拉底(或者更早些的“智者”)之后,哲学才把更大的热情投向“人”。这一层理致分辨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对此做如下勘正也许更合于哲学在希腊语中的处境:古希腊哲学的 机自始即是系于“人”的,不过它的前期所萦怀的是人的未可自作宰制的命运,因而外骛为种种宇宙论的悬拟;从苏格拉底起,哲学的慧识开始属意于人的境界,于是牵系于人生意义贞定的形上价值祈向成为自勉着的精神的主题。
在基督教一统圣俗的年代,哲学的生机隐进了神学的蛹体。哲学从未被神学真正放逐,神学对哲学的役用同时即是哲学对神学的淘滤。《旧约》向《新约》转进的秘密固然在于命运形态的犹太教同境界形态的后苏格拉底哲学的相融互摄,而耶稣上十字架与苏格拉底饮鸩赴死的可比拟,也正相应于奥古斯丁与托马斯·阿奎那分别对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以神学为绳墨的汲取。
近代西方哲学的日历是由布鲁诺被焚毙于罗马鲜花广场掀开的,这苏格拉底之后的又一位哲学烈士涂染给那个时代的是悲剧的底色。渗透着权利意识的理性在此后获得的信赖是前所未有的,但“自由”——自己是自己的理由——的价值祈向和由此必致的对个人的价值主体地位的认可,是这一时代的哲学的真正命意所在。康德哲学是哲学在新的运会下所达到的最富创发性的成就,这之前——从笛卡尔到休谟——的全部哲学运思似乎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向此而趋,这之后的黑格尔的包罗万象的体系,则以其理性的逻各斯对“自由意识”的强制安排宣告了近代哲学的终结。
由叔本华的生存意志论开其端的现代哲学几乎无一不从冲决黑格尔的逻辑之网起步,但这与其说是在刻意批判一种哲学,不如说是在重新审视那被乐观地把握在思辨哲学中的整个时代。哲学所眷注的是一种文化危机,这危机涉及人的无待的心灵“境界”,也关乎有待的个我“权利”,并因此又牵缠到前程叵测的人类“命运”。卢梭早在18世纪中叶对“随着我们的科学和艺术的进于完善,我们的灵魂败坏了”的叹说,就已是对日见深重的“境界”危机的预告;马克思于19世纪中叶所说的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则是对个人丧失其自作主宰的“权利”而被偶然化这一时代疾患的针砭。作为价值主体的个人原是近代西方憧憬未来的出发点,但由此生发的全部文化创造却最终吞没了创造者的初衷。这是人的自我异化。现代西方主流哲学几乎无一不是凝睇于人的自我异化及这一现象所由发生的人文原委的,它们只是取不同的视向才分别有了或侧重于“境界”或侧重于“权利”“命运”的人生关切。毋庸讳言,依上述措思线索对西方哲学的读解所凭借的是读解者自出机杼的价值形而上学。价值形而上学并不轻觑实证主义、逻辑实证论、分析哲学为消解传统的实体形而上学所做的努力,但在现代西方哲学的总格局中,却宁肯把这一系哲学视为主流哲学的一篇重要而“消极”的导言——如同康德在他的体系内措置纯粹知解理性那样。
本书分“通论篇”“辨正篇”两部分,上篇通论西方哲学从古希腊到现代的大致走势,下篇则是就西方哲学中某些事关大端的问题对学界相沿成习的见解所做的分辨与匡正。“通论篇”未取一般哲学史的写法,对人物、思趣不做面面俱到的铺陈,只求于精微处有所抉发而以扼要的勾勒契其神韵。全篇略古详今,重涵淹于运思过程中的价值祈向,不以条分缕述其逻辑推衍为能事。末章“文化危机中的哲学寻觅”,原拟有“‘结构’与‘解构’”和“马克思的西方后昆们”两节,后因虑及前后篇幅的大体协调而略去。“辨正篇”中的文字非一时之作,大都发表于1994—1998年的《哲学研究》杂志,今辑集于此,以与“通论篇”相依互援。拙著《两难中的抉择》“后记”有谓“治学的底蕴原在于境界。有人凭借聪明,有人诉诸智慧,我相信我投之于文字的是生命”。值《心蕴》问世之际,重温故语,感喟多多。回想当年出此语时胸次朗然而无所牵顾,倘在今日或已不敢如此放胆。以生命治学是何等境界,非到心灵陶炼至纯正不昧处岂可漫言。但话既出口,亦唯有竭诚自勉。文字付梓犹泼水难收,容有不当,愿读者教我。
1998年8月14日
于北京西郊
(黄克剑:《心蕴——一种对西方哲学的读解》,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