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虽稍有考证,但大体只是介绍。下文我要略做些论述。
首先,刘勰常为僧人树碑立传。这不但可以作为《文心雕龙·史传》篇的参照,而且整件事应该看成是汉传佛教文学化的第一步。《史传》篇曾遭纪昀看轻,其实刘勰对写传、记是颇有经验心得的。
汉传佛教有很多的特点,其中之一是吃素,不吃肉。信佛教,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就是出家、吃素,偷吃肉是要被嘲笑的,酒肉和尚如鲁智深、济公等,只是特例或反面案例。但其实全世界大部分信佛者都是吃肉的,只有汉传佛教,即中原地区,还有受中国影响的韩国、日本一部分人不吃。至于出家,日本和尚大部分是不出家的,既有老婆也有小孩。小孩长大以后剃了头、穿了袈裟,父子相承,继续做和尚。所以不要搞错了!把我们的特殊性想象成普遍性,误以为全世界都这样。
而且,汉传佛教早期不仅吃肉,许多和尚也有老婆。在刘勰出生之前,有几个大文豪,像谢灵运、鲍照、颜延之都过世了。鲍照有个妹妹鲍令晖,是文学史上少数有名的女作家。她的集子里面就有替和尚老婆代笔写的信。可见当时和尚不但吃肉喝酒,很多都还有老婆。刘宋时周朗写过一篇《上书献谠言》说当时和尚“延姝满室,置酒浃堂,寄夫托妻者不无,杀子乞儿者继有”,即指此言。直到梁武帝时期下了一道命令,叫作《断酒肉文》,说和尚都不准再喝酒吃肉了,情况才逐渐转变过来。
梁武帝虽是亡国之君,但他在佛教中的地位极高,现在汉传佛教里最大的法会还叫“梁皇宝忏”。“梁皇”就指梁武帝。他当时下《断酒肉文》,刘勰还上了一篇文章附和,说此举很对,就应该这样。而且不但僧徒不应喝酒吃肉,就是祭宗庙,也应改用鲜花素果。中国的祭祀,“祭”与“荐”是不一样的,“荐”可以用鲜花素果,“祭”则必须是肉,其字形就是手拿着肉祭神。真正祭祀用鲜花素果是从梁武帝开始,此前皆杀牲为祭。
汉传佛教另一特点就是文学化。诸位要知道,印度是语言体系文化,而不是文字体系。直到现在,印度也没有统一的文字。没有统一的文字就意味着没有统一的语言。我们中国,看起来方言很多,语言也不统一,但其实都包含在几个大官话体系中,与文字相配合的官话体系很大,只有少数几系方言不被包含。西南官话、西北官话、华北官话等,基本上都只是腔调略微有差异,语音体系及结构是一样的。印度就不同了,官方语言就有十几种,非常混乱。我们现在有许多学者喜欢讲佛经的文学性,其实都是从汉传佛教的角度回头去说印度而已。真正佛教在文学化过程中显现的文学性,是汉传佛教之特点。
其文学性又是个不断发展的过程。第一步是写碑。本来佛教徒死以后只造塔,如东坡诗所云“老僧已死成新塔”。塔上亦无铭记,最多只是简略写下塔里面是谁而已。汉代以后,中国人开始热衷写碑志墓;佛教徒受了影响,也开始写碑。所以刘勰帮很多寺、塔作了碑记,显示和尚们慕尚文采,要用一篇漂亮的文章来记录自己或寺院的一生。我们第一讲时曾说梁元帝辑有《内典碑铭集林》,可知当时信佛者皆极重视此道。
第二步是译经。六朝是文采很兴盛的时期,佛经的翻译及论述也跟当时文风有很密切的关系,文采斐然。如鸠摩罗什就极重视这一点,他曾感叹一般著译者不重文采,故译经难以卒读:“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乖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秽也。”这是翻译不仅要“信”“达”还需要“雅”的宣言!其门下士僧肇的文采尤为杰出,文字是六朝第一等。因此汉文佛典不但可以做语言学的研究,还应当做文学的研究。可惜研究六朝文学的很多朋友,因对佛经不太熟悉,故不太能就六朝文学的发展跟当时译经做比较。如果能,对照一下,就可知道当时译经与文风是互相呼应的,可以作很多对比研究。这只能期待将来各位了。
第三步是僧人作诗。和尚们作诗不是到唐代才有,像注解过《庄子》的支遁等诗僧早已出现于六朝,尔后越来越多,遂形成了庞大的诗僧现象。
再一步则是所谓“文字禅”。文字禅是什么意思呢?禅宗六祖慧能本身既不识字,又强调要“不立文字”。这一派本来跟文学是最没有关系的。但是不立文字的禅宗,发展到宋朝初年却出现了《石门文字禅》。钱锺书先生就很推崇此书,说:“僧而能诗,代不乏人;僧文而工,余仅睹惠洪《石门文字禅》与圆至《牧潜集》。”不过此书重要之原因,还不仅是他本身文采好,更是他大揭“文字禅”之义,逆转了“不立文字”的宗旨。
晚唐以来,所有语录、公案,都引述大量的诗句来描述“悟”的功夫与“悟”后风光。由于“悟”本身不太适合用逻辑性的语言来说明,所以要用大量的譬喻、意象,或者干脆就引诗来说。悟了以后的境界,同样是难以说清楚的。对还没有开悟的人,如何让他们体会呢?只能用文学性的表述方式,让人得知!所以禅宗的东西,它本身可能并不是文学作品,但常能让人感觉充满了文学性。他们的对答、机锋,常运用诗或是类似诗的语言。——这就叫作文字禅。唐代创立的禅宗,到了宋代就变成这样了,无论诗偈、公案、语录,都充满了文学感。这是整个汉传佛教文学化的过程。
《梁书》本传说,“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就是我刚刚所讲的文学化第一步。和尚们喜欢文学,要找文士来写碑铭。刘勰在当时不是名人,然而是僧人熟悉的人群里最知名的文人,所以多找他写。碑志虽然写了不少,流传的却只有一篇。
而且我们应特别注意:《文心雕龙》里有一篇是专谈如何写碑的《诔碑》篇,但其中对于和尚们写碑的事,竟绝口未提。碑是放在坟前的,让祭墓者知道墓里埋葬的是什么样的人;墓志铭则是放在坟里面的。这两种都应该是史传的支流。可是刘勰在《史传》篇里也同样没有提到和尚们写碑记、墓志一类的事。
在《文心雕龙》里,刘勰跟佛教的关系,其实大体如此,但你几乎看不出来。刘勰跟佛教,虽然从其生平上看,极其密切。但是在文章里,却分得这么清楚。
其次再说说他帮助僧祐整理文献的事。
梁武帝不仅要僧人吃素,还选拔了有学问的人,不论僧俗,“释僧晃、临川王记室东莞刘勰等三十人,同集上定林寺,抄一切经论,以类相从,凡八十卷”。
这在佛教史上是非常重要的大事。过去,梁启超先生有一本《佛学研究十八篇》,其中有一篇叫作《佛家经录在中国目录学之地位》的长文,曾谈及此事。佛教目录在整个中国目录学中,是个独立的体系。各位如果去上目录学的课,教师一定是从刘歆、班固、李充、荀勖讲下来,讲到《隋书·经籍志》、四部分类、七部分类等。不太会专门谈佛教的目录。佛教目录是个独立的体系,这个体系在整个目录学中非常重要,可是大家却不太熟悉,主要是因为缺乏基础知识。梁先生此文是近代学术史上第一篇提醒我们要注意的文章,而且梁先生认为佛教目录甚至比我们传统的目录学这一套更高明。
梁先生的讲法有道理,但需要做点小小的修正。
佛教目录学,跟我国传统目录学相比,有几个优点。梁先生说:第一,历史观念非常发达,每一本书经过谁翻译,几次翻译,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记载得非常详细。我们的目录,常常就是后面直接抄前面的,甚至搞不清楚这本书在这个时代是不是还存在。如焦竑编《明史·经籍志》里仍记着:宋,辛处信《文心雕龙注》,几卷。辛处信的注本,明朝早就没了,但是在明朝的书目里面却还记着。有人根据明代这个书目说明代还有这个书。其实不是的,他只不过根据以前的书目抄下来而已。我们编的书目,常都是这样,存佚之考订不是很严谨。
第二,辨别真伪很严。凡是可疑的书,都详审考证,别存其目。佛经是从印度、中亚翻译过来的,真伪难考。比如,说《易筋经》是般敕密谛译,原本是达摩祖师由印度带来,唐李靖还写了序,岳飞的部将牛皋也有一篇序。但是这个经根本就是伪造的。详情各位可去看我的《武艺丛谈·易筋经论考》( 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 )。这类事情很多,所以真伪须有考订。
第三,比较慎审。凡一书或同时或先后有不同的翻译,一定详细讨论其异同得失。
第四,搜采遗逸。凡是遗逸的书,一定存其目,以供其采访。
第五,分类复杂而周备。有时以著、译的时代分,即按照这本书是什么时代写成,什么时候翻译的来分类;有时以书的性质分,性质里有时又以书的内涵分,譬如说既分经律论,又分大小乘;或者以书的形式分,一经多译,一卷多卷,等等。如《华严经》,有唐贞元中般若三藏译的《四十华严》、东晋佛驮跋陀罗译的《六十华严》、武周实叉难陀译的《八十华严》,前后翻译、时间都不一样。在佛教的目录里面,都要详细考论。梁启超说这些都是它比我们高明的地方。
他讲得虽然没错。但我们要注意,刘勰的时代,乃是佛教目录学刚刚兴起之时。再往下,到唐代以后,佛教目录学确实已经形成了像梁先生所讲的优点,但在刘勰那个时代,这些优点才刚刚开始而已,还不够精密。
佛教之所以有目录,是从晋朝道安法师开始的。《世说新语》有“四海习凿齿,弥天释道安”,道安乃一代名僧。东汉佛教传入后译经活动就开始了,但流传下来的经文真伪杂糅,很多是后来伪造或假托的。例如《四十二章经》,号称是最早经由“白马驮经”,由迦叶摩腾、竺法兰翻译出来的中国第一部经典。但是其实整个故事是刘宋以后造出来的。经典传入的来源也很复杂,并不一定从印度来。道安法师第一个为这些文献分门别类,制成了《综理众经目录》。
道安法师做的目录已失传了。不过没多大关系,刘歆的《七略》也失传了,但后来有部书基本上把整个《七略》都吸收了,那就是《汉书·艺文志》。佛教的情况与它一模一样。道安《综理众经目录》后来也几乎被僧祐《出三藏记集》完全吸收。《梁书》刘勰本传里说的上林寺经藏,大概就是指这一部书。
《出三藏记集》是僧祐在南齐建武年间所编,也是目前所存最古老的佛教目录,亦为后来所有佛教目录的源头。刘勰曾参与过它的编辑。刘勰的功劳,史书也早已充分肯定了。
作为目前所存的最古老的目录,《出三藏记集》所受评价也极高。在它前后,佛教目录一是以年代来著录的;二是像道安法师一样,讲年代,又把没有翻译名称的放在后面。另外一些编法,例如专门编一个人的,或者是一个派别、一个地方翻译的目录。齐武帝时期有个人叫王综,编了一部《众经目录》。这是第一次在经典里面区分出大小乘的。也就是说虽在僧祐那时目录还不少,但其他目录都没有流传,所以僧祐的目录非常重要,影响到隋唐佛教目录的编撰,是建立佛教目录学传统非常重要的一步。
它分成了如下几部分。第一部分是“撰缘记”,即编撰的缘起、来历。讲印度时期佛经怎样结集,解释三藏、八藏等名称,解释胡汉翻译佛经音义同异。
第二部分是比较主要的本论,称之为“诠名录”。分四大块:第一块是新集经论录、新集异出经录。前者,是现在收集到的经典;后者,是同样一部经典的另外一传。第二块是新集安公古异经录,讲道安法师所整理的古代的经典;新集安公失译经录,讲道安法师所整理的失译经典,印度传来经典中没有翻译的,叫失译;新集安公凉土关中异经录,讲道安法师整理的关中、北凉经典;新集律部论,是讲戒律的经典。第三块是续撰失译杂经录。第四块是新集抄经录、安公疑经录、新集疑经录、新集安公注经及杂经志录。这部分多是收录道安跟僧祐都觉得可疑的。梁启超为什么对于佛经的目录特别推崇?因为他自己就是写《古书真伪及其年代》的人,深感吾道不孤呀,发现和尚那么早就注意到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了,所以大为赞叹。
第三部分叫作“总经序”,对所有经典做个提要,写一个序论。
第四部分是“述列传”,是传经人、翻译人的传记资料。
这就是僧祐的目录,我们也不妨把它看成是刘勰的著作。从目录上可以看出他整理的功夫。
不过学术上的事总是后出转精。后世对这本书,虽推崇其开创之功,却也有一些不满。不满之处在哪里呢?说它“大小雷同,三藏杂糅”,没有区分大乘小乘,而且经、律、论有时相混;又“抄集参正,传记乱经”,经、注常没有分开;所以“考始括终,莫能该备”,整个目录,不是特别完备。这话出自《众总经录序》,是法经法师对它的批评。
所以总体来讲,这个时候的佛教目录学,与从刘歆、班固以来的传统目录学相比还不能并驾齐驱,但对后来的佛经目录学的影响是很大的,有些缺点在草创时期也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