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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心雕龙》的流传及影响

(一)从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选文谈起

在中文学界,讲文学理论用得最多的是郭绍虞先生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很多学校都采用这套教材。这套书,选了《文心雕龙》的《原道》《宗经》《辨骚》《神思》《体性》《风骨》《通变》《定势》《情采》《声律》《比兴》《夸饰》《总术》《时序》《才略》《知音》与《序志》等。所占分量是所有文学批评文献中最多的,从中可以看出《文心雕龙》在中国文论中的地位。

但是我们要注意的,不只是其中的入选篇目,还有那些没有入选的部分。

《文心雕龙》的前五篇,一般称为文之枢纽论,是文章总的原则,或者称为文原论。这五篇开宗明义,把其书的宗旨、写文章有什么好处等都谈清楚了,方向也明确了。但是在这五篇之中,郭先生没有选《征圣》和《正纬》。

在谈完文原论之后,接下来是文体论,如诗、乐府等,从韵文谈到散体,一共有二十篇。《文心雕龙》凡五十篇,可以分成上下两个部分,上半部二十五篇,下半部二十五篇。而上半部的二十五篇又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前五篇与后面的二十篇。可是,这二十篇文体论,郭绍虞先生却一篇都没有选。这不是很有趣吗?

郭先生选的主要是《文心雕龙》的下半部。上篇除了总原则三篇,其他都没选。下篇的二十五篇中也有若干没有选的。譬如《镕裁》篇,《镕裁》篇谈的是文章如何斟酌损益。写文章时有很多好的想法,那么,该如何镕裁呢?就像打铁一样,各部分金银铜铁如何镕裁在一起,这是《镕裁》篇要谈的。郭先生没有选。还有像《章句》篇也没收。特别要注意的是,这个“章句”,与我们现在说的“章句”含义不一样。现在说“章句”,你会想到文章的章法和句法。刘勰所说的“章句”不是这个意思。章,宅情曰章。这个章,有点动词的含义,指安排思想感情和内容的单位。另外就是《丽辞》篇,主要谈辞藻对仗。还有《事类》篇,谈用典问题。《练字》篇,谈锻炼字句。以及《隐秀》《指瑕》等。以上这些,一般称为文术论或创作论,是谈文章写作的技术。这些篇目,郭先生都没有选录。

另外,《文心雕龙》最后五篇是综合起来谈作者的时代、作者个人的修养等问题。郭绍虞先生则没有收《养气》《附会》。《附会》篇,其实是谈章法的。还有《物色》篇、《程器》篇,他也同样没有选。

这样选文,有趣之处在哪里?没有选《丽辞》与《事类》,其实与近代骈文的衰落有关。自胡适讲“八不主义”以来,大家就反对用典。用典与对仗的学问不受重视。另外,章句、练字、指瑕等,可能在郭绍虞先生这类讲文学批评的人看来,只是谈写作问题,且比较琐碎,也没有理论意义。

但是也有郭先生没收,另有人重视的。比如《镕裁》篇,王力先生曾为此篇做注,可能王力先生对此比较重视。如《隐秀》篇,也有香港的选本选录。陈望衡先生在《中国古典美学史》第十七章论《文心雕龙》时,只谈了其中几个问题,比如情采、风骨、神思、才性,还有就是隐秀。《隐秀》被他当作《文心雕龙》最重要的篇章来讨论。但是《隐秀》篇是假的,《隐秀》这篇其实老早就失传了,明朝人记载说有个人很怨恨钱牧斋,说牧斋借《文心雕龙》给别人抄的时候,把《隐秀》篇藏起来了。殊不知《隐秀》篇老早就缺佚了。现在这一篇,是明朝人补后黄侃又再补的。刘勰自己重视的许多篇,我们都不在意,却偏偏拿这一篇可疑之作来谈刘勰美学,不是很有趣吗?

综上来看,近代对《文心雕龙》较重视的是《中国历代文论选》中所选的部分;不重视的主要是文体论。这个态度,其实自黄侃已了然。

《文心雕龙札记》( 北平文化学社,1929年 )就只有《神思》以下二十篇。黄氏殁后,武昌排印本才有论《明诗》《乐府》《诠赋》《颂赞》《议对》《书记》的部分,但是与他论下篇仍然不成比例。不但所论较少,态度与做法也不同,所以黄侃自己说:“诠解上篇,惟在探明征证、榷举规绳而已。至于下篇以下,选辞简练而含理闳深,若非反复疏通,广为引喻,诚恐精义等于常理、长义屈于短词。故不避骈枝,为之销解。如有献替,必细加思虑,不敢以瓶蠡之见,轻量古贤也。”

近人不选或不甚讨论的这些部分,真的不重要吗?没有文学理论意义吗?

我认为不然。今人不太谈文体论,可是古人论《文心雕龙》,恐怕更重视的恰好是上半部。刘勰自己在分上下篇时,也不是随便分的。他说:“上篇以上,纲领明矣……下篇以下,毛目显矣。”上篇是纲领,下篇只是毛目,“纲”与“目”的区别是很清楚的,目像手指,纲才是手掌。可见刘勰自己也比较重视上半部。可是如今我们却不重视。之所以不重视,是因上半部分谈的是文体。

就算是近代,刘师培先生还专门针对《诔碑》篇有很长的讲义呢!要知道,有关碑的讨论,在古代是很重要的。梁元帝曾作《内典碑铭集林》三十卷,又据《金楼子·著书》篇知他还收录碑刻文字成《碑英》一百二十卷。可见专门集编碑文,在刘勰那时已开始了。后世对此越来越重视。《四库全书》所收元朝诗文评,一共只有四本,其中一本就是《金石例》。唐代的韩愈、柳宗元等人的文集都有大量的墓志、碑铭,说明这是古时很重要的文体。所以黄宗羲的《论文管见》,甚至只被放在《金石要例》之后当附录。按照我们现在的观念,应当是论文的范围大,论金石的小,应该倒过来。可是古人却不这样处理。

碑体在历代是有所演变的。刘师培先生就讲过:汉代以有铭者为碑、无铭者为墓志。诔都是四文有韵的,汉以后才变成楚辞体。铭和诔有什么不同呢?铭以述德,诔以致哀,前面往往有短序,这就是文章的体例。

谈起记,《岳阳楼记》虽然写得不错,但却不像记,体例上是存有争议的;《醉翁亭记》也如此。古人所重的更多是文章的体例,这与今人观念很不同。

还有些没有入选的篇目也颇为重要,譬如《物色》篇。物色涉及情景问题,情景问题在唐宋以后的文论中有很多讨论,如情景交融,上句情、下句景,情景相间,或律诗中的四句该不该用景语等。这些问题的讨论,《文心》皆启其端。

又如,《程器》篇讨论文人无行的问题。文人无行的问题自曹丕以来便很重要,而我们现在也不谈了。

这是由于现代人看《文心》是从一个很特殊的角度——以文学理论、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的,但古人未必。

古人可能是从为文的角度来看,认为《文心雕龙》讲为文之用心,谈的是怎样写文章,而不是评鉴文章。我们现在的所谓文学批评,跟看戏差不多,是看一出戏之后,讨论其优劣是非。古代文论,却常不是看戏评戏,而是说你要演戏的时候,这部书对你有何指导作用,如何帮你演好戏、写好文章。这样的角度,恐怕才是更主要的。例如给《文心雕龙》做了目前可见第一本注解的黄叔琳,既注也校,是《文心雕龙》研究的功臣。他在此书中有篇序,即说写文章若想要上追古人,《文心雕龙》就是津梁。

另外,《梁书·刘勰传》说《文心雕龙》主要是论古今文体的。史家在谈刘勰时候,觉得刘勰这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写了《文心雕龙》。所以《刘勰传》对于刘勰个人的问题,如生于哪一年、死于哪一年,什么时候出家等,都语焉不详,以致我们现在还争论不休。因为《梁书》实在太简略了。这也不能怪史家,从史家角度看,刘勰这个人确实无足轻重,是大时代的小人物,能名留青史,只因他写了《文心雕龙》。那么,《文心雕龙》是什么样的一本书呢?史家说:论古今文体。

换言之,古人在谈到《文心雕龙》时,谈的要么是文体、要么是为文。在《序志》篇中,刘勰说他之所以要论“为文之用心”,是因“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要立言垂世。而其所论,似乎也重在为文之用心和文体,跟今人所谈不大一样。

第一位引用此书的是日本人空海,他在其书《文镜秘府论》第十四卷中引用了《文心雕龙》中的《声律论》。声律的问题,自南齐永明年间到唐朝初颇为人所关注,缘于这个时期恰是近体诗形成的阶段。可是今人对此,则无大兴趣。

(二)从《文心雕龙》历代著录情况可知古今之别

现在《文心雕龙》能见到最早的刻本是元朝至正本。唐朝的敦煌本是抄本,但是这个本子出现很晚。我们看版本,不能看版本原来的时代。早期版本可能面世得最晚,像黄叔琳在作《文心雕龙》注时,就没有见过唐写本。那他有没有见过元至正本呢?也没有。至正本,现藏上海图书馆,清代注家大体都没看过,用来校正的多是明朝的本子。

明本,我们现在可以见到的是冯允中的本子,藏在北京图书馆。但我们用来做研究的,最早只是梅庆生本,是个比较简略的音注本。它的年代已经很晚了,是天启二年(1622)。黄叔琳的注本在乾隆三年(1738),两个本子之间几乎隔了一个世纪。等到后人把纪晓岚的评语附进黄叔琳注本时,大概已是道光十三年(1833),这中间又晚了一个世纪。等到黄侃先生刊行《文心雕龙札记》时,则已经是民国十六年(1927)了,又是一个世纪。敦煌出土的唐抄本只是个残卷,保存的是《文心雕龙》的上半部,从《原道》篇到《谐 》篇,下半部没有。或许如我上面所说,古人只重视上半部,故下半部可能根本就没抄,也未可知。

这是《文心雕龙》流传的大致情况。所以,《文心雕龙》之研究时段乃是从明朝晚期到民国,可以看成是清朝人恢复古代绝学的一部分。

这情况就类似前面介绍过的《墨子》。中国古代很多学问其实都失传了,例如现在一谈到诸子百家,听起来似乎很庞大、很丰富、很了不得,可仔细想来就知道诸子百家多半已不可见。先秦的农家就一本书都没有留下来。阴阳家也一样。名家,除了《公孙龙子》残篇之外,惠施的学问也只在《庄子·天下篇》中附见一小段。兵家,在山东银雀山竹简出土以前,所能见到最早的《孙子兵法》只是曹操整理本。而黄石公《素书》、太公《阴符》等,多半是伪造的。所以诸子学很多都没办法谈。清朝人辑佚补缺、校定整理,才恢复了许多古人的学术传统。而《文心雕龙》就属于被恢复的传统之一。

但我们也不能被这个新建的“传统”所惑。新恢复的面貌,未必跟它原来的样子一致。

原来的模样,亦非不可尽考。比如我们从历代的书目中,观察《文心雕龙》是怎么被记载的,就可以知道古人怎么看《文心》。

我们现在说《文心雕龙》是一部文学理论著作,且有不少人说这是中国文学理论中最重要的一部,体大思精、空前绝后,是中国文学理论的巅峰。那古人也这么看吗?

并非如此!最早著录《文心雕龙》的是《隋书·经籍志》。《经籍志》把唐初还能见到的书几乎都记录下来了。后来,《文心雕龙》也著录在《唐书·艺文志》中。但是,它们都把《文心雕龙》收录在“总集类”中。

什么是总集?总集就像《楚辞》《诗经》《文选》等,把各家的文集合起来才叫总集。可是,《文心雕龙》是一个人的专著,为什么这些官修史书,要将它放入总集类呢?推测编目者可能没真读过此书,或认为这是各家诗文集的评选,否则真无法解释为什么要将之放入总集类了。此时,《文心雕龙》显然不因文学理论意义而被人们欣赏,将之视为诸家诗文的总说,是对魏晋南北朝各家诗文综合的叙述和评说。

这是最早的评价,显然并不重视其独立的价值,只看成是读各家诗文集的辅助。从宋朝开始,情况才渐有变化。虽然《玉海》还是将其放入总集中,但是已经有放入别集类的了,如袁州本的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放入别集,相当于表明这是一部个人著作。

也有放入子部的,可能认为其言说足以成一家之言,如《宝文堂书目》《徐氏家藏书目》等。

但子部的书目也有高下之别。有些子部书体系完备;也有虽列于子部,但只属于杂著、杂记。就像李商隐《杂纂》,便没有收在文集中,而是列于杂著中。《文心雕龙》在不少书目中就只被放入子部的杂著类,像《菉竹堂书目》《脉望馆书目》等。

明朝的《文渊阁书目》,把它放入文集类,当成刘勰自己的文集。

这些书目都承认了这部书独立的价值,但不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认知其价值。

另有一类书,是文学批评类的前身,叫作文史类。如欧阳修编的《新唐书·艺文志》就将《文心雕龙》放入文史类。《崇文总目》《通志》《遂初堂书目》《直斋书录解题》《文献通考》《宋史·艺文志》都是如此。

早期的目录学中并没有诗文评类。文史类所收的,大体上就是后来放入诗文评类里的东西。所以当把该书列入文史类中时,说明时人已经能看到《文心雕龙》在综论文学史上的价值了。等到真正放入文史类时,才肯定了刘勰此书是对文学进行评说的,这样做的有衢州本的《郡斋读书志》,还有明代的《玄赏斋书目》《绛云楼书目》等。《绛云楼书目》就是上面我们所提过的钱牧斋的书目,后来书被烧毁了,我们也看不到了。

前文所提的是将《文心雕龙》放入文史类中的情况,而真正将此书放入诗文格、诗文评这一类的是《好古堂书目》和《国史经籍志》。《国史经籍志》是明代万历年间焦竑所编。明代后期如《澹生堂书目》《述古堂书目》《读书敏求记》都已经把它放进诗文评类了。《四库全书》也是如此。

从《文心雕龙》的著录情况看,我们就可以看出一些问题。唐宋人多将此书看成是总集、别集,并不重视其文学评论的价值。宋朝开始放入文史类,到明朝才看成是诗文评。可见《文心雕龙》被看成论文之书是非常晚的事。

(三)从明以前的历代评论可知此书之地位和影响

从《文心雕龙》的评论上看,我们现在对它评价很高,古人则否。

杨明照先生曾花费了很大功夫,将历代古人评论《文心雕龙》与刘勰的文献全都辑录出来。当年没有计算机,做这个工作很费劲。前文已述,古人不大重视《文心雕龙》,所以《文心雕龙》才会若存若亡于天壤之间。从南梁、南陈到明代中期,《文心雕龙》的读者并不多,也很少有人会谈到刘勰。可是杨先生并不这么认为。杨先生辛勤工作的目的,就是想证明刘勰这本书在古代曾有重要影响。但是他搜集的材料却只能进一步说明:《文心雕龙》在古代确实没什么影响。

品评《文心雕龙》的第一个人是沈约。刘勰写完书之后,时人不贵,于是便想办法让沈约看。沈约看了之后很重视,于是这本书就不一样了。

可是,梁朝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讨论过《文心雕龙》。大家知道,刘勰活到梁武帝时期,那是个文学很兴盛的时代,梁朝萧氏是继魏国曹氏之后最盛的文学家族,这个家族中每个人几乎都有文集。而且,刘勰跟萧梁王室的关系很亲密,做过几个王的秘书。然而沈约之后,就再没人谈论他,刘勰在当时也毫无影响。有关沈约很重视刘勰之类的话,也仅仅是史书上的描述,沈约本人并没有这方面的文字记录,故亦不知其具体评论如何。

南朝齐梁时期,南方出现了“四声八病”说,这个理论传到北方,引起了一些讨论。隋朝有一个人叫刘善经,他写《四声指归》,因谈四声论的问题,所以引到了刘勰书。沈约重视刘勰,可能也是由于其《声律》篇。因为沈约谈“四声八病”,很多人反对。当时人不了解四声。四声是个新概念,中国古代人只讲五声:宫、商、角、徵、羽。很多人则将四声与五声混淆了,同时觉得讲四声可能没有必要。所以当沈约读到《声律》篇时,会觉得它好,或许是因为跟自己的理论很接近。人都是“喜其似己者”的,刘善经亦是如此,所以引了一段刘勰的话以为佐证。然而接着就讲,刘勰的说法虽然不错,但可惜是“能言之者,未必能行”,他自己的文章却写得不高明,“但恨连章结句,时多涩阻”。这是第二位评论者。

第三位,是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卢照邻是个倒霉蛋。初唐四杰,命运都不好,卢照邻个性幽闭,自号幽忧子,文集就叫《幽忧子集》。他写过一篇《南阳公集序》,讲古来文人都相互看不起。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已谈到过文人相轻。其实大家的才性不同,人不可能什么都会,以己之长去攻人之短是不对的。卢照邻亦是这个意思,说刘勰的《文心雕龙》便是属于此类批评别人且又没批评好的无聊之书:“人惭西氏,空论拾翠之容;质谢南金,徒辩荆蓬之妙。拔十得五,虽曰肩随;闻一知二,犹为臆说。”评价显然也十分负面。

整个唐代,依杨先生收集的资料看,只有四个人提到过《文心雕龙》,即卢照邻、刘知几、陆龟蒙以及一个叫神清的和尚。其实只有三个,因那和尚的话是宋代另一个和尚注解中引的,不该算唐代的文献。

宋代的情况也不乐观,只有四个人:一个是孙光宪,是五代时期《花间集》的词人;另一位是与欧阳修一起编《新唐书》的宋祁,还有黄庭坚和叶庭珪。

叶庭珪的《海录碎事》是一部类书。类书的性质就是收集各类材料,所以才会在文学部中收录刘勰的《文心雕龙》。黄山谷的评论则被后来的很多人引述。因为在明代之前,从来没有一位重要文人谈论过《文心雕龙》,所以大家都喜欢说:你看黄山谷都那么赞美刘勰呢!可是黄山谷是怎么说的?他写信给自己的晚辈王立之,说刘勰的《文心雕龙》与刘知几的《史通》这两本书你读过吗?这两本书,“所论虽未极高”,但是“讥弹古人,大中文病,不可不知也”。也就是说《文心雕龙》虽不很高明,但是批评古人比较中肯,是写文章的入门书,所以不可不读。

这是宋代的情况。从以上的介绍就明白为什么《文心雕龙》常被放在总集类、别集类等。

明朝讨论此书的人比较多了,但很多是不知所云。譬如,王文禄说,汉代郑康成已开训诂文之端,其文法文句,朴实刚健;唐代韩昌黎,已开八股文之端,“其篇达而昌”,文章通达流畅。到了宋元之后,训诂课试之文,则“弱而琐”,文章差了。这是在讨论八股文的写作问题,故上推其文体到郑玄、韩愈。可是他认为:汉到唐,中间也有“古文之妙者”,不可不取法。取法谁呢?他列了八位:曹植、陆机、庾信、江淹等,还有一位就是刘勰。庾信、江淹、刘勰与古文有什么关系?明人不学,却常大言欺人,这就是一例。

还有一些明人的引述或评论,乃是杨先生从类书中钩索出来的,比如沈津的《百家类纂》等。这是明朝人喜欢刻的一种丛书,常杂选一些僻书。

另外明朝人还有些评论,杨先生没收,是在批本中显示的。

前面曾说到钟惺的批点,在他之前还有杨慎、曹学佺的。杨慎(升庵)是大学者,可能也是最早提倡《文心雕龙》的人,曾用五色笔评点过此书,目前可看到的批语还有三十三条。我看过祖保泉先生一篇文章,说杨慎“竟然不嫌麻烦,用五色笔。这无异告诉人们,他非常欣赏这部著作。同时也表明,他是在比较安逸的环境中从事这项工作的”。其实不是这样。用几种色笔圈识批点,乃明朝读书人之习惯,如归有光也以五色笔批过《史记》。当时书坊还常刊行五色套印的各家诗文集批本。杨慎批过的书很多,他当然也喜欢《文心》,但这只是他批过的书之中的一本罢了。

其体例是:人名用斜角、地名用长圈,偶俪之切,以青笔红笔圈之。如《文心雕龙·神思》中“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材”,加黄圈。“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加白圈。“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加红圈。“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加青圈。可见他所欣赏者,在于《文心》的文采而非理论,其文采还是以偶俪为重点的。

正因如此,所以杨慎解释风骨时才会说:“左氏论女色曰:美而艳。美犹骨也;艳犹风也。文章风骨兼全,如女色之美艳两致矣。”这岂不是胡说八道吗?黄叔琳注本曾批评:“升庵批点,但标词藻,而略其论文大旨。”你看他这种解释就知道:其实不仅是略其论文大旨,更是误会其论文宗旨呀!

刊印过梅庆生本《文心雕龙》的曹学佺,重视文采比杨慎更甚,且常注重句法字法。如《诔碑》篇“事光于诔”,批“光字妙”。《杂文》篇“甘意摇骨体,艳辞动魂识”,批“骨体亦佳”。这完全是以欣赏作品的方式在看《文心雕龙》,且看得非常琐细。然而不幸的是,他认为妙的字,其实常是错字。如“事光于诔”的“光”,乃是“先”之误;“甘意摇骨体”的“骨体”,乃是“骨髓”之误。其毛病,跟钟惺是一样的。

杨慎、钟惺这些人,皆明代文坛上大有名望者,而其对《文心雕龙》之理解不过如此。此书之地位和影响也就可见一斑了。

(四)《文心雕龙》与清骈文复兴

无论如何,明朝后期引述《文心雕龙》的毕竟渐渐多于从前了,清朝尤多。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清人重视《文心雕龙》的原因之一是目前讨论《文心雕龙》的学者们所没有注意到的:清朝骈文的势力越来越盛。骈文势盛之后,六朝的文集与作品水涨船高,常被重新抬出来讨论。所以,清朝很多重视《文心雕龙》的人,多是骈文家或者从骈文的角度出发来重视它。

譬如孙梅。孙梅编了本《四六丛话》,因他是阮元的老师,所以《四六丛话》中还收有阮元的后序,阮元则写过《文言说》。众所周知,六朝即有文笔之辨。但唐代古文运动后,力反六朝,以笔为文。到了清朝,阮元才重新恢复文笔论,认为文就应该是骈文,应该有对仗,这才是文章的正宗。骈文这个名词比较晚出,大概是清朝中晚期才有,之前只称为俪体、骈俪、四六等,其中“四六”是最稳定的称呼。就是柳宗元所说的“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孙梅的《四六丛话》中就有很多地方引用《文心雕龙》。

另外就是沈叔埏。他写过一篇很长的《文心雕龙赋》,用赋的形式来赞美《文心雕龙》,并总体概括《文心雕龙》的理论,所以这篇赋很重要。还有淩廷堪,他是经学家也是文学家,他的文集中有用楚辞体来纪念古代的文学家的,其中有一首就是纪念刘勰。

又,刘开有《刘孟涂骈体文》,其中说“宏文雅裁,精理密意,美包众有,华耀九光,则刘彦和之《文心雕龙》,殆观止矣”,认为刘彦和的《文心雕龙》是很棒的。

以上所列对《文心雕龙》的赞美,大量出自这批骈文家或者骈文的提倡者。像阮元,除了在《四六丛话》的序中对其赞美外,在《昭明文选序》中也对其有很多称赞。还有陈广宁的《四六丛话跋》中也有不少赞语。可是他们赞美的观点,常不是因为《文心雕龙》的理论,而是因其文章。而《文心雕龙》能被重视,也是因其能为骈文张目、提高骈文声望。

反之,可观古文一派对《文心雕龙》的评价。

前已介绍过自杨慎开始评点《文心雕龙》后,此书渐为人所知。可是,明代归有光、黄宗羲等古文家却未对《文心雕龙》发表过什么评论,清朝桐城派的方苞、姚鼐、刘大櫆等古文家,也对《文心雕龙》未置一词。到了清朝中叶之后,《文心雕龙》的地位日渐巩固,古文家不能再对它视而不见了,所以对其有所评述。但这些评述,实与骈文家大相径庭。

譬如方东树是姚姬传的学生,他的《昭昧詹言》是非常重要的文评著作,他说:孟子、曾子以及后来程子、朱子等人讲说孔子之学,都还是不错的,因为境界跟孔子相去还不太远,“可谓以般若说般若”。后世小儒则不然,自己无真正体验,空描虚说,就不过是些空话,像陆机、刘彦和、钟嵘、司空图等人论文,就属于这一类。“不过知解宗徒,其所自造则未也。……既非身有,则其言或出于揣摩,不免空体目翳,往往未谛”,往往讲不实在。此评很有代表性,可见古文家对刘勰这本书一则不很重视,二则评价也不甚高。

这里还要特别介绍清朝李执中的《文心雕龙赋》,比沈先生的更长。

汉朝人开创了一种赋,是拟对体。以《答客难》为例:有客来,跟我讲了一通道理,然后我跟来人说道理不是你讲的那样,应该是这样的,如此如此,于是说服了对方。这是汉赋中常有的文体,是一场辩论。但这个辩论是假的,用假设的问题引发了正面的议论,故而是一种说服体。而这篇《文心雕龙赋》就采用了这种形式。

首先,说有朋友来大骂《文心雕龙》“讥文体之俳优”,说怎么能用骈文这种不高级的文体来写呢?且这么烂的书居然能流传下来?这书“辞纤体缛、气靡骨柔”,软趴趴的,风格还是停留在齐梁之间,注重打扮。五十篇,洋洋洒洒三万字,却是“实艺苑之莫贵,何撰述之能俦”,是艺苑所不重视的,也不能进入著作之林。之所以现在评价还不错,可能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吧。然后主人展开辩护,认为《文心雕龙》的文章和理论都还不错,最后终于说服了客人。

这篇文章,充分显示了《文心雕龙》的价值在清朝中期还是有争议的。《文心雕龙》从“晦”慢慢到“显”,有人开始为之注释,有人开始为之赞叹;但同时也有古文家批评此书:形成了一定的争论。

这种争论的焦点,很大一部分不是我们现在所重视的文学理论问题,而常关涉其文章表现。《文心雕龙》乃骈文,其理论为骈文张目。从古文家的眼光看,其理论已经过时了。但是,讲骈文的人认为文章既叫作“文”,本就应该重视文采,从《易经·文言传》以来主流的文体就是骈文,古文只是一个支流而已,这当然会引起争论。

(五)引证《文心雕龙》之我见

杨明照先生还很辛苦地查到了古书中引用《文心雕龙》的例证,说引证《文心雕龙》的范围很大,遍及四部,可见该书影响巨大。可是,我所见与杨先生却完全不同。

最早引证的是刘知几《史通》中的两条,除此之外,再无唐朝人引用过。只有日本人空海到中国留学,在《文镜秘府论》中引过《声律》的内容。其他就是后唐刘存、南唐徐锴的《说文解字》注。

宋代也有七八个人引用过。但是,宋代引证《文心雕龙》的,大部分是注。比如注解杜甫诗、注解苏东坡诗时会引述到它。我们知道,注解引证材料本来就会比较多,不厌其烦。如李善注《文选》,就有人批评它释事忘义,光会引证资料来解释典故。因此在注解中用到《文心雕龙》不足为奇。尽管如此,在苏东坡、欧阳修、王安石、曾巩等人本身的诗文中,你绝对看不到他们对《文心雕龙》的引证,要看也只能从注中去找。

还有就是类书。中国的类书,跟西方百科全书是不一样的。西方的百科全书是知识性的,中国的类书是文学性的。中国类书自出现以来,最重要甚或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写文章的方便。 类书的编撰,自曹丕《皇览》以来,如《玉海》《艺文类聚》《佩文韵府》等皆是文学性的。听听《艺文类聚》这种书名就知道,它是将与文学相关的东西都统统集编起来,便于写文章时查考的。在这样的类书里找到几条引述《文心雕龙》的材料,并不稀奇。

另外,如果拿《文心雕龙》与《文选》做比较。《文选》是《文心雕龙》之后不久出现的一部书。很多人觉得两书理论可相互印证,这个观点是错的。因为《文选》与《文心雕龙》是观念完全相反的书。《文选》很明确,经、史、子是不收的,所收只是“义归乎翰藻”的东西。《文心》恰好是要宗经、征圣。两家宗旨区分很明确。这是第一。

第二,两书在历史上的地位是不能比的。《文选》历来地位极高,成为“选学”,在唐代即甚明确。比如杜甫就说要“精熟《文选》理”,宋朝人强调《文选》要读得烂熟才会作文章、才有官做。

同时,《文选》在唐代高宗时即有李善注六十卷,开元年间又有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等所谓“五臣注”。唐朝、宋朝、清朝还有庞大的“文选学”阵营,这都是《文心雕龙》比不上的。著作显晦因时,看起来当能令人生出些感慨!

以上所述应能使读者明确《文心雕龙》在历史上的影响。但一些读者可能对我所言颇存疑虑,若我所说为真,难道别人搞错了?

是的。平常我们说谁影响如何大、谁又影响了谁等等,都说得太平常、太轻巧了。殊不知影响研究是极难做的。1983年,我写那篇得罪了所有人的台湾博士论文评议时就指出过:研究者应注意他自己说的影响,究竟是发生在心理层面,还是美学层面?是表现于作家,还是作品?所谓影响,究竟是有实在关系的联系,还是包括了偶然的成分?与模仿相同还是相异?仅限于个别细节,还是某些意象及观念的借用或材料的来源,还是指深入结构之中、弥漫于组织之内的风格表现和精神特征?这些问题都是很复杂的,相关争论也很多,作品和美学层面的影响,有些人就不承认它存在;影响与模仿,一般也都是分开的。

当时我还引述了韦斯坦因(Weisstein)的说法,把影响分成两个层次。甲类包含借用、翻译、改编、模仿。模仿还分两类,一是严肃地,包括文体化(stylizatiom);二是诙谐地,包括模仿讽文、歪曲模仿、戏谑。

乙类则有:彼此都是唯一的平行关系、平行关系、模拟(历史性的)、模拟(非历史性的,但有系统及/或有目的)。这里,一种是可显示为文学的常数,一种是可显示为人类学的常数。模拟(非历史性的,而且没有系统),有些还算是文学上的事,有些则根本不属于文学范畴。

甲类可以称之为影响,乙类则非。例如我曾批评过陈寅恪先生的中印文化交流影响研究,说他的论证方式常常是:我吃饭,你也吃饭,所以你是受了我的影响。指的就是:他讲的常只是人类学常数上的类似性。文学上的非历史性模拟,就更多了。如某位先生写了篇《〈文心雕龙〉对明清曲论的影响》。我看到题目后大吃一惊,心想竟还有这种影响,我怎么不知?看了文章,才晓得这位老兄的论证方式是这样的:明清期间《文心雕龙》已有许多人关注了,其中如杨慎等人都深通戏曲,所以《文心》对明清曲论深有影响。具体例子,如刘勰谈神思,汤显祖、李渔等人亦谈想象与构思,岂非受其影响乎?《文心》结构严谨,王骥德《曲律》也结构紧密,岂非又受其影响乎?《文心》论附会与镕裁,注意文章的结构,《曲律》《闲情偶记》强调戏曲应针缕细密、要立主脑,岂非又受其影响乎?

过去研究《文心雕龙》,这样的问题太多了,哪怕是大家亦不能免,故真相往往遭了遮蔽,我们现在应该尽量避免才是。

今天这一讲,主要谈《文心雕龙》的流传与影响。这里涉及我们怎么看《文心雕龙》这本书的方法,不能仅从文学理论的角度来了解。我讲课,会特别提示方法论的问题,请各位留意。 G0LSRt3Dy7kXAD6cSaC+iqjAOv8QzSk421bDnRnm4pFLq7dtLacTA6RIuU3mjx9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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