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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讲，权且作为导论。首先我要简略介绍治专家之学的态度、方法以及进路。
讲《文心雕龙》这本书，我将它视为专门之学。就像“文选学”“杜诗学”“红学”一样，《文心雕龙》也被称为“龙学”，海峡两岸甚至国际上都召开过多次“龙学”会议。这什么什么学，就叫作专门之学。
何谓专门之学？比如钱锺书先生曾在其《管锥编》里谈楚辞、谈左传、谈老子、谈易经、谈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献，令人惊其浩瀚。钱先生的学问非常渊博，但并非专家之学。他什么都能谈，可是当你翻看过他的议论后，会觉得虽然都很精彩，却好像对那本书或那个论域并不当行、没太大帮助。不当行，不见得不精彩，所以陈后山说东坡词虽极天下之工，却非本色。
什么叫“不当行”呢？读兵书，而赏其文辞、夸其章法、比较它与戏剧的关系，就叫作不当行。因为在每一行学问中，都有其特殊关注和要解决的问题。钱先生虽也论《楚辞》《老子》《易经》等，但主要是谈他喜欢的、觉得有意思的东西，然后牵联着相关知识谈下去，而不是处理这本书在历史研究中所遇到的盘根错节的问题与传统。
一本重要的书或一位重要的作者，在历史上通常会引发很多长期的争论。我们要能认识这个研究传统，并能进入之，才能称为专家，才能当行出色。
专门之学，当然首先要熟读文本。既然我们的研究对象是这本书，首先就要熟悉它的“身世”。
关于书，有什么身世要谈呢？每本从历史上传下来的书，都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很多书在传承中就已中断，比如《墨子》。如果没有清末孙诒让以及他前后一批学者，现在《墨子》仍是不能读的。先秦时期，杨墨之学虽遍天下，但尔后墨家并无传承，也没有人再做墨家的研究。墨子书若存若亡于天壤之间，且基本上无法阅读，旁行斜上，错乱不堪。直至后来经过了清朝人的整理，我们今天才能讨论墨子学。
《文心雕龙》也是这样。我们现在读到的《文心雕龙》，其身世甚为苍凉。这么重要、这么有名的书，在历史上却没什么人研究。
传说宋代有位辛楚信，写过《文心雕龙》注。但这只是个传说，因为没人见过，明朝就已失传了，更不用说现在。北大藏了一本明万历七年的张之象本，序说“是书世乏善本，讹舛特甚，好古者病之”，可见原先也几乎是没法读的。我们现在能读《文心雕龙》，缘于明朝嘉靖万历年后人们开始关注这本书、开始做整理，再经由清朝、民国以及现在的研究，所以才能够来谈它。
对这本书，现今所知，实大胜于古人。为什么？因为我们现在还有敦煌唐写本、元刊本及明朝的本子等这些清人没见过的东西。黄侃弟子范文澜所做《文心雕龙》校注，汇聚诸本，校勘已颇精审；其后还有杨明照、王利器、潘重规、刘永济、李曰刚、詹锳及日本学者多人不断校正，所以我说现在读《文心雕龙》，跟古代实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讲文学理论的人，一般不注意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训诂学，也较少相关的知识。但是假如我们要研究《文心雕龙》，便不可不知文献学的相关知识。因为《文心雕龙》的版本复杂，虽然不至于像《红楼梦》那样，有众多抄本残卷等错综复杂的关系，但是整理起来也挺不容易。光是北大所收，就有嘉靖汪一元私淑轩刻本十卷、徐校本汪刻三册、嘉靖畲诲刻本、张之象本、万历胡维新《两京遗编》本、崇祯《奇赏斋古文汇编》本、顾千里与谭谳合校本等。
《文心雕龙》版本大体有这些：
唐写本残卷（或称敦煌本）：现藏大英博物馆，斯坦因藏卷第5478。从《原道》第一“赞”的第五句“体”字起，至《谐
》第十五篇篇题为止，首尾完整无缺者仅从《征圣》第二至《杂文》第十四等十三篇。行、草相杂。赵万里谓“卷中渊字、世字、民字均阙笔，笔势遒劲，盖出中唐学士大夫所书”；杨明照则由《铭箴》篇“张昶”误作“张旭”推之，以为“当出玄宗以后人手”；饶宗颐则认为是唐末人草书。
至正本（或称元本、元刻本、元至正本）：元至正十五年乙未（1355）嘉兴知府刘贞刻本《文心雕龙》十卷，为今存最早之刻本。
弘治本（或称冯本）：明弘治十七年（1504）甲子冯允中刊刻于吴中之本。
活字本：明弘治年间活字本，黄丕烈《荛圃藏书题跋》有著录。
汪本：明嘉靖十九年（1540）汪一元私淑轩新安刻本《文心雕龙》十卷，有方元祯序。
畲本：明嘉靖二十二年癸卯畲诲刻本。
张之象本（或称张本、嘉靖本）：明万历七年（1579）张之象序本。有涵芬楼《四部丛刊》景印初刻或原刻本。
张乙本：亦出自张之象本，但与《四部丛刊》景印本略有不同。
两京本（或称京本）：明万历十年胡维新、原一魁序《两京遗编》本。
何允中本（或称何本、遂本）：明万历二十年何允中《汉魏丛书》刻本，卷首有畲诲序，盖由畲本出，每卷首题“张遂辰阅”四字。
梅本：明万历三十七年吉安刘云刻于南京之梅庆生《文心雕龙》音注本，徐跋称为“金陵善本”。卷首有许延祖楷书顾起元序，序后为《梁书·刘勰传》，杨慎《与张含书》，并梅氏识语、凡例、雠校并音注校雠姓氏及目录；卷末为朱谋跋。
训故本（或称王惟俭本）：明万历三十九年王惟俭《文心雕龙训故》刻本。
凌本（或称色本、闵本）：明凌云万历四十年五色套印本。日人户田浩晓称为色本，自注：“五色套印本《文心雕龙》二册。曹（学佺）、闵（绳）二氏序、凌氏凡例、校雠姓氏、分卷等均与铃木博士《校勘记》中所举刘氏《文心雕龙》五卷（闵本）一致，且校语亦同。因笔者所藏本中诸家批点校语均用五色墨，姑称之为色本。”
合刻本：金陵聚锦堂板《合刻五家言》本。其《文心雕龙》出梅庆生万历本而比梅氏天启本早，当刻于明万历之末，有杨慎、曹学佺、梅庆生、钟惺四家评语，分别列于眉端。
梁本：明梁杰订正本。卷首题：“梁东莞刘勰彦和著 明成都杨慎用修评点 闵中曹学佺能始参评 武林梁杰廷玉订正。”内容与金陵聚锦堂板《合刻五家言》本基本相同。
梅六次本：明梅庆生天启二年（1622）第六次校定改刻本。卷首顾起元天启二年序，卷一版心下栏前后有“天启二年梅子庾第六次校定藏版”十四字，是此本为天启二年梅氏第六次校定改刻者。此本序后增都穆跋一页，余皆如万历本，惟次第稍有不同，书名页左下方有“金陵聚锦堂梓”字样。
谢抄本：明天启七年谢恒抄本，卷末有冯舒朱笔手跋。
秘书本（或称钟本）：明钟惺评秘书十八种本，卷首有曹学佺万历四十年序，钟氏评语列眉端。
汇编本：明陈仁锡崇祯七年（1634）刻奇赏汇编本，底本为万历梅本而间有不同。
别解本：明黄澍、叶绍泰评选汉魏别解本，刻于崇祯十一年。
增定别解本：明叶绍泰增定汉魏别解本，刻于崇祯十五年，较别解本有所扩充。
胡本：明胡震亨本。
洪本：日人户田浩晓云：“据铃木博士的《黄叔琳本文心雕龙校勘记》可知：所谓洪本，即指《杨升庵先生批点文心雕龙》（ 明张墉洪吉臣参注，康熙三十四年重镌，武林抱青阁刊 ）。”王利器则认为铃木所谓“洪本”，即洪兴祖《楚辞补注》本。
清谨轩本：清初清谨轩抄本。
冈本：日本冈白驹校正句读本。刻于享保十六年辛亥（1731），即清雍正九年，出自明何允中《汉魏丛书》本。
黄注本（或称黄本、黄氏原本、黄叔琳校本）：清乾隆六年（1741）养素堂刻黄叔琳辑注本。前有黄氏乾隆三年序及乾隆六年姚培谦识语。此本为清中叶以来最通行之版本，《四库全书》所收黄氏辑注文津阁本即此本。
王谟本（或称王本、广本）：清王谟《广汉魏丛书》本。刻于乾隆五十六年，由何允中《汉魏丛书》本出而间有不同。铃木虎雄《校勘记》曰：“余所称王本，即指此书。诸家称王本者，王惟俭本也。”户田简称“广本”。
张松孙本（或称张本）：清张松孙辑注《文心雕龙》，乾隆五十六年刻本。
文津本：《四库全书》文津阁本，提要题“内府藏本”，不明何刻。
文溯本：《四库全书》文溯阁本，与文津本略有差异。
黄注纪评本：黄叔琳辑注、纪昀批本。道光十三年（1833）卢坤（两广节署）刻本，有芸香堂朱墨套印本和翰墨园覆刻本二种。荟萃各家校语和注释，是一部最通行的刊本。此本大多采录明梅庆生《文心雕龙音注》、王惟俭《文心雕龙训故》。范文澜《注》即以黄注本为底本。
崇文本：清光绪纪元湖北崇文书局《三十三种丛书》本，光绪元年（1875）开雕，成于光绪三年。
郑藏抄本：清郑珍原藏抄本，出于王谟《广汉魏丛书》本。
尚古本：日本尚古堂本（ 据冈白驹本刻 ）。
赵万里《唐写本文心雕龙残卷校记》，《清华学报》1926年第1期。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郭晋稀《文心雕龙注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台湾正中书局1967年版。
潘重规《唐写文心雕龙残本合校》，香港新亚研究所1970年版。
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72年版。张立斋《文心雕龙考异》，台湾正中书局1974年版。
王叔珉《文心雕龙缀补》，台湾艺文印书馆1975年版。王利器《文心雕龙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李曰刚《文心雕龙斟诠》，台湾编译馆1982年版。
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詹瑛《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本书以王利器《文心雕龙校证》为底本。
林其锬、陈凤金《敦煌遗书文心雕龙残卷集校》，上海书店1991年版。
铃木虎雄《黄叔琳本文心雕龙校勘记》，斯文会1929年版。
斯波六郎《文心雕龙范注补正》（1952年），收入《文心雕龙论文集》（ 于大成、陈新雄主编 ），西南书局1979年版。
桥川时雄《文心雕龙校读》，打印本。
户田浩晓《黄叔琳本文心雕龙校勘记补》，收入户田氏《文心雕龙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所谓专家之学，首先就得了解这本书的版本字句等相关问题。因为各版本间差别甚大，如《比兴》篇：“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梅六次本、张松孙本“通”均作“异”，后来纪昀赞成“异”、黄侃赞成“通”。可是“通”跟“异”恰好意思相反呀！这样的情况，全书多得是。
明朝大批评家钟惺读《文心雕龙·诠赋》篇“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招字于楚辞”时，对“招字”这两个字特别欣赏，打了好几个圈，并加批语道：“招字句亦佳。”可是“招字于楚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谁也讲不清楚。唐写本出来，我们才知道：噢，不是“招字”，而是“拓宇”！钟惺竟根据两个错字大兴赞叹，完全表错了情。
又如《辨骚》结尾，唐写本说：“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矣。”这是对《楚辞》的整体论断，十分重要。但怎么理解呢？博徒，是好博戏的浪荡子，以此来形容《楚辞》乃《雅》《颂》之不肖子孙是无疑问的，可是怎么又说它“体宪于三代”？“宪”是“效法”的意思，古人说儒家要宪章文武，即用这个意义；近人喜说大宪法、大宪章，更有准则规范之意。《楚辞》若体宪于三代，焉能说它不肖？故“宪”字，洪兴祖注《楚辞》时附载《辨骚》就已经改为“慢”了。苏东坡诗《林子中以诗寄文与可及余与可既殁追和其韵》中施注、朱兴宗本也都作“慢”。“宪”与“慢”，两个字，是两种理解。下句，“风杂于战国”的“杂”字，宋以后多作“雅”。“雅”与“杂”，也是两种不同的理解。
对《楚辞》有不同评价的人，对这里的校勘问题就会有不同的主张。因此，校勘文字也是我们不可忽略的。
不懂这些，就易闹笑话。例如近来风格（style）一词甚为流行，有位祖
先生写了《刘勰的风格论简说》（
载《热风》，1962年
）一文说：“用‘风格’一词来评文，当以刘勰为始，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两次使用了这一词。《议对》篇说：‘汉世善驳，则应劭为首，……亦各有美，风格存焉。’《夸饰》篇说：‘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显然是指诗文的风范格局而言的。”另外，舒直先生也说：“刘勰是不是明白地提出来了‘风格’的字眼呢？他这是提出来了的。……刘勰在这里论应劭、傅咸、陆机等作家的作品，认为是‘亦各有美，风格存焉’……刘勰这样来明确风格的意义是十分确当的。”（
舒直：《关于刘勰的风格论》，载《文学遗产》1961第392期
）
这些文章不但发现了中国文论“风格”一词的源头，而且也确定了刘勰对风格意义的见解。可惜他们不知道：《议对》篇的“风格”，其义与《章表》篇的“风矩”同义，却与当代文坛讲的“风格”迥异。至于《夸饰》篇的“风格”二字，“格”属误书，字应作“俗”，从上下文意来看，乃是“风俗训世”。如此这般就错字衍义一通，若把版本与字义弄清楚了再讲可能会稍好些。
版本之外的字义声韵部分，也有些可注意处。如《诔碑》篇的赞语：“写实追虚，诔碑以立。铭德慕行，文采允集。观风似面，听辞如泣。石墨镌华，颓影岂忒。”“立、集、泣”这三个字，《广韵》属入声缉韵；“忒”则是入声德韵。音值不同，无法通押。所以各本虽都作“忒”，却是错的。唐写本字形是“戢”的俗体字，“戢”亦属缉韵，可能才是本字。
又《奏启》篇赞语，以“禁、酖、浸、任”四字为韵，也有问题。因“禁、浸、任”都属侵韵，“酖”却是覃韵。这两韵，据王力先生《南北朝诗人用韵考》（ 《清华学报》，1936年第3期 ）考证，在南北朝诗人用韵中绝对是不通押的，侵韵皆独用。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刘勰用古韵。因为“酖”字古代确实在侵部，中古音才变入覃部。刘勰是位抗志希古的人，这样用韵，恰好就是一个小例证，只不过在当时就显得太例外了。
同样的情况，还可见诸《事类》篇赞语的“亘、邓、赠（去声嶝韵）”和“懵（上声董韵）”通押。因这四个字古韵皆属蒸部。刘勰的写法也与南北朝诗人不同。
其次，当然是有关内容的理解。内容的问题，因为需要更多讨论，下面会慢慢谈。
熟悉了版本、文字，并对内容有所掌握之后，即可以成为专家。成为专家倒也不是很难，稍下一两年工夫就可以了。大陆的学制与台湾颇不相同，大陆本来就是培养专家的。但是太专了又不是做专门之学的最终目的。专门之学最终是要干什么呢？为什么我们要在一本书上花这么大的功夫？专门之学，其实就是要以这本书为钥匙，要通过这本书而达到博通。
我们研究《文心雕龙》，也是希望把《文心雕龙》当作一扇门、一把钥匙，让你由此博通整个中国文学。
例如，横向来看，我们可以将《文心雕龙》与同时代的《文选》进行对比，通过这两本书来了解汉魏六朝文学以及当时的文学观念。六朝的经学、史学观念，亦能由此窥见。纵向来看，我们通过《文心雕龙》，往上可以谈李充的《翰林论》，往下可以通贯各种谈文章流别的文献，还能与后世的文论、文学批评、讨论作文方法的书结合起来，探讨彼此关系。
专门之学，不仅仅是在讨论这本书，还要讨论这本书与其他书，与其所处的时代及思潮关系，然后往下贯通与其他理论之间的关系。只有这样才能够达到博通的目的。好的专门之学，可以从一个点上无限展开，能够帮助我们了解中国文学乃至社会、思想等许多问题。
另外，横向上，我们跟西方的文论亦可以多作比较。这是做专门之学必须要注意的几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