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哀矣。
三千年前,我一定是那位布衣蔬食的隐者,趺坐在简陋的茅草棚里,守候着静夜之月。炉膛里槐火哔剥,瓦釜里泉水嘶鸣,煮一碗碧绿的薇菜汤,里面有珍珠一样珍贵的米粒。那个春天,秦人铁骑踏破了世俗之梦,我离乡背井,依偎终南山阿,读诵着游吟诗人的断简残篇。初春粗糙的阳光漫过山岭,从乌黑的檐角投下,映照着低矮任意的竹篱,映照着竹篱下那一泓清泉。山外天空依然阴郁,充满暴戾血腥气息。我走出茅屋,来到溪流边,卷起裤腿,到清澈冰冷的水流里濯足而歌。
或者,我是那位采薇女子,荆钗布裙,却难掩天生丽质。我携着竹筐,来到平缓的山坡上采薇。清晨的梦刚刚醒来,草叶上沾着露珠,剔透晶莹,仿佛情人明亮的眼眸。薇菜们拥挤在石块草地间,诉说着夜晚的秘密。山风吹过,棠棣花片片飘零,如同满天雪舞。我卷起衣袖,采摘薇菜的嫩尖,作为中午家人的盘飧。一位行吟诗人从山坡走过,灰白的衣裳沾满征尘。他的眼眸略显疲惫,他是朝廷采诗官,负责将民间疾苦写下,呈报给周朝天子读阅。他记录下清晨这美好的一幕,诗句的清香弥漫在山谷里,一如战国尘烟。
我其实是混迹于粗鄙胡人队伍中的诗客,忍受着肮脏和腥臊,只是为找寻久已失落的诗句。国家沦陷,胡尘满地,炉烟飘零,诗简散落,我的衣襟上满是国破山河之血泪。我来到终南山里,把茅盖头,将青春和梦想一并葬送。我只是一名诗客,我用方正的汉字,书写着生命的初始记忆以及那难以磨灭的尊严。薇菜碧绿的裳衣布满山坡,那是我熟悉的味道啊。
采薇啊采薇,
衣上沾着露珠,
竹筐里春色萋萋。
我是三千年前的一首诗,
偶然遗落在山谷里,
吟诵成伯夷叔齐。
我唱着古老歌谣,在山坡上采薇。时节才过春分,桃花盛开,梨花欲放,春天的气息荡漾在山谷里,让人心生愉悦。我来到幽谷溪涧边,为那一丛鲜嫩的翠绿而着迷。朝旭融融,竹筐半满,足够一盘清炒山珍了。我提着竹筐,缓步走下山岗。消瘦的身影投射在斜坡上,影像幽邃深长,仿佛来自古老岁月的歌谣,转瞬又被荒草吞没。我只是一介草民,依止在松竹茅草里,与山峰相伴,与鸟兽为伍,布衣蔬食,守候着山岭上那一轮苍凉的月亮。
地炉里火光熊熊,瓦釜里水声已响,薇菜已择洗干净,今日午斋不仅有一碗白米饭,还有一盘清炒薇菜,一小碟泡黄姜。
水已滚,将竹箩里薇菜投下,用笊篱稍稍搅动数下,一股清雅芬芳的气息立刻弥散在茅舍里,让人心情愉悦。这就是我熟悉的气味啊,从三千年前的那个清晨,到一千年前的那个秋夜,熟悉的气味一路辗转轮回,走到了今天。我心里默默想着,手底却不敢有丝毫松懈。薇菜茎叶细嫩,炒前要先用开水烫过,这样就不会炒老。之后迅速将薇菜捞起,将开水倾倒在水盆里,重新起锅,开始清炒薇菜。
似乎生性中注定就有一种情怀,喜欢薇菜的滋味,喜欢薇菜的清香,喜欢薇菜纤细的身影。清炒薇菜有一股特殊的香气,那不是食材或者调味品的香气,而是来自山林间的香气,是沉淀千年岁月的香气,是山坡上那些散落诗句的香气。
薇菜每年春二月出苗,谷雨开始采摘,入夏后已老,不堪食用。薇菜五月初开始抽花,紫色花絮布满山坡,仿佛花的海洋。八月中旬结子,枝叶枯萎,九月不见踪迹。大概到了十一月份,民间俗称小阳春,落地的薇菜籽又开始抽芽,半月后可采摘,直到小雪前都可食用。薇菜的生长期恰好是山家菜园里荒芜的季节,此时有美味的薇菜供厨,堪称山珍。
三千年后的这个清晨,我吟唱着《诗经·小雅》篇章,提着箩筐,一个人来到山坡上采薇。薇草枝叶繁茂,色泽嫩绿,还带着夜露的晶莹和清凉。我无思无虑,无忧无伤,我提着箩筐,只为采摘一餐薇菜。
望不见伯夷、叔齐,望不见汉唐城阙,也听不到杜鹃鸟清啼。山坡上梨花如雪,落满裳衣。我在山头伫立,落日将山峦染成淡金色,归鸟如箭,飞入乱山深处。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
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