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1

忌日

Marc Levy

普雷耶音乐厅空无一人。暖冬过后,春日的阳光让整座城市回暖起来,但是大厅之中,只有一丝光线穿破黑暗,照射舞台,把钢琴笼罩在一片半明不暗、飘浮着尘埃的光亮之中。

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是一支艰深的曲子,光有娴熟的演奏技巧是不够的。托马每次弹这支曲子,都会对自己毕生所学产生质疑。这支曲子要求他去探寻看不见的世界,激发自己曾有的情绪,挖掘自己的过去,明天把自己从小到大的心路历程在这个音乐厅里当着上千名观众和几位耳朵挑剔的乐评家的面演奏出来。当他敲下最后一个和弦之后,灯光闪烁了三下,舞台机械师不耐烦了。

“好了好了,我马上就结束了。再来一次,我就离开。”托马喊道。

“您就信我的吧,您弹得无懈可击。”一个声音从舞台后方传了出来。

如果这是随便哪位灯光师在给他意见,托马可能会觉得他很好笑,但是马塞尔的耳朵,他是信的。毕竟,这个人听过的演奏会比他还要多,他给来自世界各地的乐队打过光,所以跟那个连他最后一遍彩排都不愿意来现场指导他的乐队指挥比起来,他为什么不能多相信这个人的意见呢?

“托马先生,我得回家了。虽然我知道您可能很愿意在这里过夜,但是我不想把您锁在这儿。回去换换脑子吧,像您这个年纪,您肯定有比在这里过夜更有意思的事情去做。”

那个大腹便便、一脸和善的男人出现在舞台上。

“您弹得无懈可击,我都跟您说了。我敢打赌,要是拉赫玛尼诺夫在天上看到您的表演,他一定会开心,您就信我的吧。”

“我更希望他能听到我的演奏。”托马回道,一边把钢琴琴键盖盖上,“另外,是谁告诉你说那个写出这么难演奏的乐谱的怪物配上天堂的?”

“那您更应该早点回去了,”灯光师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托马往演员出口走,“我们就假定他能听到您演奏吧,反正以我从操作室的角度看您的表演,您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音乐的魅力,包括您的眼睛,哪怕是在您闭着眼睛弹的时候。如果您明天能弹得跟今天一样好,那您肯定能大获成功。”

“马塞尔,你太客气了。”

“不要侮辱我。我才不跟您讲什么客气呢!赶紧走吧。”他一边嚷着一边把托马往门口推,“我妻子还在家里等着我呢,要是我又回去晚了,她可不会对我客气。去找您的女朋友吧,或者,您想干什么都行,但是不要再紧张了,这样一点好处也没有。明天见吧,如果您到时还想再排练的话,我会早来一小时。”

托马从演员出口一出来,便立刻感受到了作为钢琴家的孤单。他有时会羡慕那些吹笛子的、拉小提琴的,又或者是拉低音提琴的,他们总是带着自己的乐器离开。他双手插进西装口袋,沿着达吕路往上坡走,心里想着接下来要怎么打发时间。他可以打给他的死党,约死党找个小酒馆吃饭,但是塞尔日最近刚分居,一想到要听他诉苦,托马就开始打退堂鼓。菲利普是个理想的伙伴,但是他现在正在波兰和匈牙利中间某个地方拍广告片。弗朗索瓦的画廊就在附近,托马走路就能到,但是他想起来上周自己为了排练,没去参加他的画展开幕式,弗朗索瓦还记恨着呢。苏菲最近都没有回他的信息,她大概是再次给他们之间断断续续的书信往来画上了一个句号,也再次在他需要温暖的时候,拒绝为他打开卧室的房门。除非是她有了新的对象,否则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过一个晚上或两晚,她就会打电话给他的。

在走过洛林啤酒馆时,托马看见里面有一对情侣坐在桌前。他们一脸赞叹地看着特纳广场,那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游客,又或者是刚好上的情侣。他穿过马路,往圆盘中心环抱着广场的花市走去,买了一束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小苍兰和茉莉花。他母亲最爱白花。

他手里拿着一大束花,登上四十三路公交车,坐到窗边。路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当公交车在一处红灯前停下时,一名散发着魅力并引人注目的年轻女子骑着自行车出现在他窗前。为了脚不沾地,她把手撑在车窗玻璃上,并冲托马笑了笑。公交车重新开动,托马扭过头去,看着她消失在蒙索大街的滚滚车流之中。

他想起一件事来。那年他二十岁,陪父亲去参加一位丹麦大师的展览开幕式。当他们从雅克马尔-安德烈博物馆出来时,托马的目光落在了一位沿着奥斯曼大道迎面走来的女子身上。她从他们身边走过,继续往前走。父亲没有漏掉两人之间的目光交流,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托马说,这条街是一个无穷无尽的邂逅之地,一个充满各种可能的地方。有多少蠢货在这儿的酒吧里勾勾搭搭,在嘈杂的夜店里或是时髦的餐厅里大声地不知所谓地谈天说地。雷蒙骨子里是个情场老手,儿子却跟他正好相反,跟朋友们一起出去玩时,儿子的腼腆经常遭到大家的嘲笑。

托马在奥斯曼-米罗梅斯尼尔站下车,往特雷亚尔街走去。他推开一栋大楼的大门,按响四楼的门铃。

“你没有钥匙吗?”让娜穿着睡衣打开门,惊讶地问道。

“我至少在十年前就还给你了。”

“你总有讨喜的话等着你妈。这些花是送给我的,还是说你今晚有约会?”

“冰箱里有好吃的吗?”托马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门厅。

“所以说这些花是送给我的喽,”让娜说着话把花接了过去,“闻着真香。”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厨房走去。

“说一句谢谢就行。”托马说道。

“送花给女人的时候,永远不要期望她跟你说谢谢,应该观察她是怎么把花插进花瓶的。这些你爸爸没教过你吗?”

托马打开冰箱门,转脸冲着他母亲。

“这盘火腿我能吃吗?”

“亲爱的,你这话说得可真浪漫啊,还好今晚是你自己一个人吃饭!我可是说真的,因为我今晚要出门,而且我也不打算改变计划。不过我还是欢迎你来的,你想待多久都可以,你愿意的话,在这儿过夜也可以。”

托马把盘子放在桌上,把母亲拥进怀里。

“怎么了?”他温柔地问道。

“我要喘不过气来了,还有,你挠到我痒痒穴了。”她一脸欢喜地挣脱他的怀抱,一边说道,“那你呢,你怎么了?”

让娜踮起脚,从一个搁板上取下一只花瓶。

“是在担心你的演奏会吗?为了不让你更加紧张,我们还是跟往常一样吧,就当我不会去。我会扮演好一位好母亲的角色的,既然我儿子不孝,没给我预留第一排的座位,那我就像一个隐形人一样坐在后排吧。”

托马脸上露出一副司空见惯又心照不宣的表情,从兜里掏出两张票来。

“一张给你,一张给柯莱特,不过你一定不要让她在每个乐章结束后都鼓掌,那样实在是太让人尴尬了。”

“我会尽力的。”让娜保证道。

她一把把票抓到手里,放进睡衣口袋。

“你还是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么一大束花,这束花太漂亮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花插好,“有点太香了,不能放卧室里,你不要怪我啊。”

“到今天,爸爸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五年了。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日子,但是今天我想跟你在一起……”

“亲爱的,他对你来说,是在五年前离开的,但是早在更久之前他就抛弃了我。所以你知道的,纪念日什么的,对我没什么意义。”

“你该去换衣服了,”托马说道,“我不知道你的‘计划’是什么,但是时间不等人。”

“要是跟我聊天让你烦了,那你就自己在厨房里吃晚饭吧。”让娜说着走开了。

托马看着她消失在公寓走廊里,这座奥斯曼风格的房子也是他长大的地方。他开始吃火腿,利用这点无人打扰的时间查看手机信息。菲利普给他发来了拍摄近况,抱怨说他那边老下雪,他团队的工作人员一句法语都不会,英语也说不了几句,管理起来困难重重。不过他说华沙很美,波兰女人更美。在这一点上,托马不会反驳他。那边的交响乐团去年曾邀请托马过去表演,那场演奏会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不过他住的酒店差了点。他喜欢巡演,这让他可以环游世界,认识来自不同国家的音乐家。但是作为一名独奏者,他的职业对他的感情生活不是没有影响的。两年前他在意大利巡演时,认识了一名叫安娜的西西里小提琴家,跟她维持了一段充满激情的恋爱关系。在半年时间里,他们因为肖斯塔科维奇,十二月在柏林共度了一个周末;因为巴赫,三月在米兰度过了一个周四的夜晚;又因为勃拉姆斯,五月在斯德哥尔摩共度了一个周五。那位作曲家的《d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在陪着他们共度一夜春宵之后,就此成为两人之间的专属曲目。一个钢琴家和一个小提琴家在勃拉姆斯的协奏曲中做爱,无疑是会碰撞出无数神奇的火花的。六月让他们开始分离,七月让两人分开得更远。即使是在维也纳,格里格也是费尽了千辛万苦才让他们在九月重燃爱火。他们爱的火苗最后熄灭在初冬的马德里。自那以后,托马每次演奏勃拉姆斯的《第一钢琴协奏曲》,乐队指挥都要请他控制一下他的慢板演奏方式。

“你今晚住我这儿吗?”他母亲站在门口问他。

托马站起身来,把盘子放进洗碗槽。

“放下我来洗吧,我喜欢在你走之后洗盘子,这样就感觉你还住在这里一样。”

“我回我自己家去,”他回答说,“我得好好睡一觉,为明天保持精力。”

“我没看错吧,你把我们安排在了第八排?”

“那是最好的位子。”

“是确保你看不到我的最好的位子吧?”

“什么原因你清楚得很。”

“就一次,在你整个人生中就那么一次,你觉得你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来我不喜欢你的演奏,可你当时才十六岁,还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你不觉得你这个行为应该有个时效限制吗?”

“不是我觉得,我就是看出来了,就是因为你,我比赛演砸了。”

“也许是因为我的眼睛不会撒谎,也许是因为你比赛从第一个音符开始就弹错了。我所知道的是,从那以后,你的成绩很快就追上去了。”

“你知道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大人就是一个欠债的孩子。”

“那你就是我一辈子的债主,亲爱的。在我还完债之前,你在我这里想住多久都可以。”

“你这里有烟吗?”

“我以为你已经戒烟了。”

“所以我身上才会没有烟啊。”

“你父亲以前的书房里有。柯莱特每周六来跟我聚餐的时候,都会偷抽。她那个年纪,真是可悲。她好像是把她的烟‘忘’在了右边抽屉里,有时也会‘忘’在左边抽屉,这样下次她来,偷抽起来感觉更刺激。你对我的打扮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你觉得我还有人要吗?”

托马仔细看了一眼母亲身上的黑色紧身裙和白色外套。时间似乎没有对她的身材产生任何影响,也没有让她的优雅有丝毫损耗,更不要说她喜欢撩人的爱好了。

“一切都取决于你那位白马王子的年纪。”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佯装生气地骂道,“等你需要我的意见的时候,我会‘礼尚往来’的。好了,我走了,我要迟到了。别玩太疯了。”

她哼着歌走远了,她知道这么做总能惹恼她儿子。托马走进书房,在那两个抽屉里翻找。他在一个便利贴下面找到了他想要的香烟,但是在打开烟盒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里面放着的不是黄烟丝香烟,而是六根用大师级手法卷制好的大麻烟卷。

托马这辈子只吸过一次大麻。在他刚进入青春期的时候,父亲就给他讲了毒品会对少年儿童的大脑产生危害,把他吓得够呛。父亲找来各种照片和研究报告,以无可辩驳的证据向他证明吸食违禁药品会对他的神经系统造成永久性的损伤,彻底毁掉他成为演奏家的希望。有一个会开刀的父亲也不是没有坏处的。违反禁令是成长的一种体验,于是他就体验了。就一次。那是在诺曼底的一个周末,在确定前一天晚上抽过的那些人没有出现神经运动障碍之后,托马等到第二个晚上才违反了禁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让塞尔日和弗朗索瓦做了一系列测试,玩了一系列考验动作灵敏度的游戏,包括绑着脚赛跑、比尔博凯 和掷飞镖。为了纪念他的初体验,他的朋友们故意给他加大了剂量。那天晚上,托马看到了一个牛棚飘在他住的屋子的两根屋梁之间,傻笑了大半夜。

然而今天晚上,托马抑制不住地想要抽它。而且这大麻烟卷是母亲最好的朋友柯莱特的,既然那老太太今年都七十岁了,那么这烟卷应该不会有多危险。不管怎么说,他都想抽一口,最多两口。

他把打火机的火苗靠近烟卷,末端的烟纸噼啪作响地燃了起来。第一口烟填满了他的两肺,他从没有真正地戒过烟,所以吐烟对他来说很是享受。第二口烟给他带来了他所需要的平静。吸完第三口就不吸了,他对自己说。但是他又吸了第四口。托马感觉他的头开始晕了,于是把剩下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想去把窗户打开。

他刚把手放到玻璃门把手上,就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建议他现在这个样子最好不要趴在阳台上。那是一个让他全身血液都开始凝固的声音,因为他一下就听出来,那是他父亲的声音。 twnEdy5Cerj+LV8Il/tPy9b0AVyZ9npEXK/Fh8fpLpdUAEaHtW+8AXJ49Drk6evh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