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17年,鲁隐公六年。
六年春,郑人来渝平,更成也。
鲁隐公六年开春第一件事,郑庄公派人来到曲阜,请求与鲁国媾和。
渝,是变更之意。渝平更成,即化干戈为玉帛,改变原来的敌对状态,结成同盟。
鲁国与郑国的矛盾,由来已久。早在鲁惠公时期,两国就发生过战争。鲁隐公四年,宋、卫、陈、蔡等国围攻郑国,鲁国也曾派兵参与。现在,郑庄公主动来向鲁国求和,是因为去年郑国进攻宋国,鲁国没有派兵救援宋国。郑庄公看到了鲁宋同盟的裂缝,不失时机地向鲁隐公伸出橄榄枝。
鲁隐公接受了郑庄公的好意。
翼九宗五正顷父之子嘉父逆晋侯于随,纳诸鄂,晋人谓之鄂侯。
继续插播晋国的事情。
前面说到,晋国的国君姬郄遭到曲沃庄伯的进攻,逃到了随地。后来周桓王派虢公讨伐庄伯,收复翼城,立姬郄的儿子姬光为君(即晋哀侯)。
这样一来,晋国的政局便变得有些迷离了。
——曲沃有位无法无天的庄伯。
——翼城有位天子钦点的国君晋哀侯。
——随地有位流离失所的前任国君姬郄。
单是如何处理前任国君与现任国君的关系,便让晋国人觉得头疼。要知道,他们毕竟是父子啊!
当务之急,是让姬郄过上比较安定的日子。但是这件事情很敏感,处理不好的话,既担心天子不满,又担心政局动荡,更担心庄伯趁机搞事。在这种情况下,顷父出面了。
顷父何许人?
“九宗五正”是也。
所谓九宗,即怀姓九宗。当年周武王在牧野一战而灭商,建立周朝,殷商贵族并没有遭到毁灭性打击,他们以宗法为纽带,同声同气,仍然是一股相当强大的政治力量。周朝建立之初,最主要的政治课题便是正确对待商朝遗民。这个问题如果处理不好,很有可能前功尽弃,一夜回到解放前。王室的做法,是将商朝贵族中的强宗(大家族)分给姬姓诸侯,由他们带回各自的封国去安置。如周公旦的儿子伯禽被封为鲁侯,带走了“殷民六族”;周武王的弟弟康叔被封为卫侯,得到了“殷民七族”;周成王的弟弟唐叔被封到晋国,则分到了“怀姓九宗”。这样一来,商朝贵族基本被拆分了。即便如此,他们的势力仍然很强大,在各自新的居住国,都是相当重要的政治力量。
五正,是商朝的官职。怀姓九宗世居五正之职,所以其宗主又称为九宗五正。
换句话说,顷父便是晋国的殷商遗民的首领,在晋国具有超强的政治影响力。顷父出面,命他的儿子嘉父前往随地,将前任国君姬郄迎接到鄂地居住。
从此,姬郄被晋国人称为鄂侯。
夏,盟于艾,始平于齐也。
夏天,鲁隐公和齐僖公在艾地会面,鲁国和齐国结成了同盟。
前面说过,齐僖公是郑庄公的盟友。
春天郑国和鲁国媾和,夏天齐国便来和鲁国结盟。由此不难看出,齐僖公和郑庄公不是虚情假意的酒肉盟友,而是真心实意的铁杆盟友。
这两个人究竟有多铁?不急,慢慢看。
五月庚申,郑伯侵陈,大获。
往岁,郑伯请成于陈,陈侯不许。五父谏曰:“亲仁、善邻,国之宝也。君其许郑。”陈侯曰:“宋、卫实难,郑何能为?”遂不许。
君子曰:“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其陈桓公之谓乎!长恶不悛,从自及也。虽欲救之,其将能乎!商书曰:‘恶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乡迩,其犹可扑灭?’周任有言曰:‘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陈国也是当年围攻郑国的国家。
郑庄公对于陈国,一开始是采取拉拢策略,希望用外交手段解决矛盾。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陈桓公对郑庄公的拉拢毫不动心。陈桓公的弟弟公子佗(即原文中的“五父”)劝他:亲近仁人,与邻国友好,乃是立国之本,还是答应郑伯吧!陈桓公不以为然,他认为宋国和卫国才是不能得罪的国家,郑国有什么好怕的?
陈桓公为何如此死硬?
回想一下,鲁隐公四年,石碏曾经说过:“陈桓公方有宠于王。”
陈桓公有宠于天子,而天子和郑庄公是死对头。
这样一看便明白了,陈桓公不是怕宋国和卫国有意见,而是要始终与天子保持高度一致,同仇敌忾啊!
陈桓公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一年五月,郑庄公亲自带兵入侵陈国,大获全胜。
君子对此评价:善不可失,恶不可长,说的便是陈桓公吧!滋长了恶而不后悔,很快就会自取其祸。到时候就算想挽回局面,恐怕也未必做得到。《商书》上说,恶之蔓延,有如野火燎原,不可靠近,难道还指望扑灭它?周任(周朝的史官,年代不详)有言,身为国家的统治者,除恶务急,就像农夫看到农田里的杂草,赶紧锄掉它,聚积起来堆肥,而且要挖掉它的根系,不让它再生长。这样的话,国家才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一个国家的外交政策,应该始终站在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原则上,兼顾道义。当年陈国入侵郑国,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行为,既不道义,也不实惠。现在郑国主动来媾和,陈桓公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秋,宋人取长葛。
战争还在继续。去年冬天,宋国派兵进攻郑国,包围长葛。今年秋天,终于攻破城池,占领了长葛。
冬,京师来告饥,公为之请籴于宋、卫、齐、郑,礼也。
郑伯如周,始朝桓王也。王不礼焉。周桓公言于王曰:“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善郑以劝来者,犹惧不蔇,况不礼焉?郑不来矣。”
冬天,京师发生饥荒。
京师即王城雒邑,天子的居城。
雒邑发生饥荒,天子并没有派人向诸侯求援。所谓“告饥”,是非官方行为。但是,鲁隐公得到消息,还是向其他诸侯发出呼吁,请大伙以实际行动帮助天子——向雒邑输送粮食去卖。这当然是“礼也”。
郑庄公意识到,这是一个和天子握手言和的绝好机会。于是,自打周桓王即位以来,郑庄公第一次来到雒邑,朝见了周桓王。朝见不能空手,必须带上相应的朝礼。同时,极有可能还带来了雒邑急需的粮食。
有理不打笑面人。周桓王却以他特有的任性,给了这张笑脸一个难堪。
不礼,就是不客气。
辅政大臣周公黑肩对此很恼火:王室东迁雒邑,靠的是晋国和郑国这些诸侯。您本来应该善待郑伯,让大家都向他学习犹恐不及,怎么会反而对他这么不客气呢?以后他不会再来啦!
郑庄公前来朝见天子,当然是带有目的性的,甚至还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但是,无论如何,他这是在履行诸侯的责任。从事情本身来说,他没有任何过错,反而值得赞扬。不能因为他的动机可疑,便否定他的行动。更不能因为他是一个可恶的人,便不给他面子。
当领导的,格局很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