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渐渐退去,斯雷特感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力重新回来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放松了一下刚才由于强烈的愤怒而扭曲的表情,但是并没有松开安娜的双手。
她似乎感觉到刚才裹挟他的东西已经离去,便笨拙地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怎么回事?”她问。斯雷特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他目瞪口呆,只能直直地盯着她。就是眼前的这个面孔,在他死去多年之后,将自己从可怕的深渊里救了出来。
安娜坐立不安,又紧张起来,当她轻轻地想把手抽回去时,斯雷特强迫自己松开了她。他不能把她吓着,那样可能会把她吓跑。他还得知道更多的信息,知道她是谁,知道她为什么能改变他长久以来想要躲避的未来。
“安娜——”
“怎么回事?没道理啊。是关于康纳的吗?你看见他溺水了?”
“我没看见你哥哥。”他告诉她。尽管,斯雷特知道,那些不明身份的喊声里也许有一个就来自康纳。
“哦,”安娜的眉毛拧成一团,一脸的惊慌失措,“那……不是关于康纳?是……是一个隐喻吗?”她无助地看着他,“我不明白。”
斯雷特也不明白。
不过,他得控制住局面。等他终于不再头晕目眩,他便开始了行动。
“预知未来的能力有可能无法预测。”他对她说,“命运之神想跟你说话,我不过是一个传声筒。”
“那么,那的确是关于康纳的喽?”
“有可能。”斯雷特有意回避她的问题,“可以有很多种方法来解读。”
“对。好吧。”
他看出她已经彻底被他弄糊涂了,可由于他自己也是措手不及,于是吃力地想让对话继续下去:“那……你想这么解读吗?”
怎样才能接近她呢?怎样才能跟她建立起联系,编造点儿什么事才能防止她一出帐篷就把他忘掉呢?
“预知未来的天赋今天离开我了,不过,也许,要是你明天再来的话……”
他卖了个关子,期盼着她对哥哥的担心能强烈到让她愿意再来一次。否则,他就只能想办法去到处找她了。
“哦。”安娜又说。接着,她苦笑了一下,斯雷特的心一沉。
她不会来的。他得像某个可怕的跟踪者那样跟着她,还得盼着自己不要被抓到。他得知道她住在哪儿,还有——
“只是……”她在椅子上扭了一下身子,右手摩挲着左手腕,上面戴着鲜艳的橘黄色手环,“这个手环只能今天用,而且挺贵的。”
“不要钱。”他立刻说,接着趁热打铁地说,“还有一些东西,我能感觉得到。你哥哥的命运今天有点儿模糊,但是如果我们明天再试一次,我确定我能看得更清楚些。”
他极尽谄媚地冲她笑笑,在桌子下方双手合十祈求好运。
“好吧。”她终于说,虽然很不情愿。也许他也可以跟着她,以防万一。“我会的。我会来的。”她向身后的帐篷入口望去,“我得走了。我朋友会担心的。”
她们不太可能担心她,不过斯雷特听懂了,这只是个借口,她想走了。
“明天见?”他追问道,想让她答应他。
“嗯,”她勉强笑笑,朝门口走去,想快点儿离开这儿,“明天见。”
“可能事关你哥哥的性命。”最后这句话让他感觉自己像个浑蛋,不过他还是说了出来。
“好吧。”安娜吞吞吐吐,脸上没了血色,“我会来的。我保证。”
斯雷特满意地笑笑,让她走了。接着,他重重地一屁股坐下,差点儿从那该死的板凳上摔下来。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抱头,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的头脑一片混乱。他想要跑出去,抓住那个女孩——安娜,他提醒自己,她叫安娜——然后把她用胶水牢牢地粘在自己身上,直到预言降临。这个念头太有诱惑力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出去还能追得上她,可是在幻觉中,她为了救他,跳进了水里。他已经在水中越沉越深,就快溺死了。要是他绑架她,违背她的意愿扣留她,那她应该不会主动跳进冰冷黑暗的水里。
淡定,他对自己说。她答应会回来的。而且,还有关于她哥哥的问题,不管到底是什么,都是他悬在她头顶上方的诱饵。
可这仍然让他想起了幻觉本身。他不明白,幻觉本质上并没有改变,可似乎他之前漏掉了其中的一部分——拼图的最后一片。你以为故事结束了,其实后面还隐藏着一页,等着你去发掘。而且,如果没错的话,他没有死。
他仍然不明白幻觉到底发生在何时何地,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发生,可是有一点很清楚:他没有死。
以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没法再接待其他客人了——他满脑子都是问号,让他无法忍受,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再集中足够的注意力,去从客人的语气、表情和肢体语言的微妙变化中帮助自己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可是他得跟布莱恩搞好关系,而在人潮涌动的星期六下午突然闭店可不是搞关系的好办法,尤其是他现在还无法给出真实的理由。
“呃,好吧,布莱恩,你看,”他喃喃自语,“我产生了这个命运攸关的幻觉,感觉必须得躺一会儿。”
他哼笑一声站了起来。他的腿有点儿发抖,不过还是稳住了。他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把剩下的熏香吹灭,希望清爽一点儿的空气能帮自己打起精神。接着他朝帐篷门口走去,他抬起胳膊把盖布掀到一边,脸上堆起笑容。
“欢迎!”门口聚集了一小群人,他向他们叫道,“你们来,是想听听变幻无常的命运之手为你们准备了什么吗?”
人们被他这句过于夸张的开场白逗笑了,他让自己稍微顿了顿,四下看了一眼。那个小姑娘和她的朋友们已经走了。他忍住随即涌起的恐慌,重新面对眼前的潜在顾客。
“请进,请进。”他说,“让我凝视你的眼睛,看见你的未来!”
他站到边上,伸出手臂做出公开邀请的姿势,两个老妇人热切地走了进去。斯雷特戴上自己那副游戏的面具,跟在她们后面进了帐篷。
游乐场从下午一直营业到晚上。斯雷特把一块紫色的厚布挂在他的招牌上,有两位明显来之前刚在酒馆里喝过一轮的蠢蠢欲动、醉醺醺的狂欢者见状,便离开了。此时,斯雷特已经累坏了。
他向自己的篷车走去,一心只想着赶紧休息,整个场地里的灯也一盏盏熄灭了。在昏暗的夜色下,摊位上的各种装饰也有了别样的意味。他路过飞镖扑克的摊位时,一个比真人还要大的小丑斜眼瞧着他。投篮的摊位那儿,一条笑嘻嘻的狗似乎警觉地盯着他,仿佛在守卫空荡荡的篮筐。大帐篷里一整天都有节目上演,此时则像一个神秘的怪物,也在那里站岗放哨。远处传来一阵笑声,那是最后几位顾客在往家走,可那笑声只让斯雷特身旁的寂静更加深沉,负责看管商品的游乐场工人们也都沉默不语,把一切都关上锁好。没有了嘈杂的人群和五颜六色闪烁的灯光,游乐场呈现出了本来的面貌:剥落的油漆、褪色的油布,一整天过去,虽然充满希望的玩家花了不少币,可是奖品板上依旧满满当当。疲惫的工头们多少也受着点儿压迫,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清理干净,只等着明天早上重新开张——心里盼望着最后清点收入的时候,能像样地赚上一笔。
斯雷特绕过临时搭建的马厩,来到半圆形的篷车区域,气氛立刻变了。如同日夜更替一般,空荡荡的游乐场阴森可怕,静得让人心生戒备,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戏班生活区的热闹场面。中间摆着一个油桶,火烧得正旺;很多人把折叠躺椅搬了出来,手里握着瓶子,也许是酒什么的。斯雷特可以加入他们——人群里有和他相好的人,至少有丹尼尔——可他感觉自己此刻的心境更适合黑乎乎、空荡荡的游乐设施。他绕过人群,隐约听出其中有几个人在唱一首老歌,他钻进和杰克共住的篷车,虽然灯亮着,但是里面没人,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斯雷特衣服也没脱,便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用胳膊挡在脸上,遮住灯光。他的思绪仍然很乱。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他本应从幻觉造成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可他其实并没有时间来消化这件事。
他是做好将死的准备来到这座小镇的。算命是一项罕见的天赋,但是,在他北爱尔兰的家族里,这项天赋有着很深的渊源。他的母亲、祖母,还有曾祖母都能预见未来,能探究各种征兆。不过,即便他的孪生妹妹也缺乏钻研所有迹象所需的自制力,因而她也就无法理解那些微妙之处,从而真正解读命运,至少斯雷特认识她的时候是这样。
家族中任何人所能追溯到的最遥远的祖先都达不到斯雷特的水平,一个也没有。他能产生幻觉——完整而又纯粹的幻觉——虽然他自嘲地认为自己的这个天赋明显不像原本想象的那么简单和万无一失。这么多年来,他所产生的幻觉始终都不是完整的,都缺了至关重要的一部分,这一直是他的心结。
他不会死。他摇摇头,仍然在努力领会这件事。他以为自己会感到轻松——毕竟,他并不想死——可是相反,他感觉到的只有将信将疑。幻觉为什么突然变了?那个女孩,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为什么会被卷进来?显然,她救了他,可她又在那儿做什么呢?甚至于,他们到底在哪儿?
所有这些问题,他都无从作答,可是有一个问题,他可以找到答案。
斯雷特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篷车门口,插上锁。这么做并不能阻止杰克进来,可是至少可以让他在外面多待片刻,就不会让他毁掉斯雷特在关键时刻的专注了。接着,他便把小桌子上的东西清理干净,搬到伸缩沙发旁边。在这里,他每天早上和毛毯一起收在下面的还有一个硬纸盒,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打开过了。他掀开盖在上面的几块布,把手伸进去仔细地摸着,让自己重新熟悉其中的每一样东西。他等待着,等待着那种灼烧、发痒的感觉,那种感觉会告诉他应该选哪一个。自从他第一次产生关于掉进水里的幻觉,他就再也没有过那种感觉,不过……有了!他如释重负,几乎要哭出来。他把手抽了回来,手里是一个形状完美的扇贝壳。
他用另一只手从盒子里抽出来一把刀,刀刃很钝,但是刀头逐渐收窄,刀尖很锋利,他握着它,感觉它和自己融为一体,重量和平衡感对于接下来的任务都恰到好处。
他几乎不敢相信,从小厨房里拿了一盒火柴,还有一支蜡烛,都是备着留作发电机出故障的时候用的,因为发电机经常出故障。他在桌旁坐下,点燃蜡烛,接着,凭借铭记于心的手艺,他精准地在弧形贝壳闪闪发光的内侧刻下几个字:“安娜”“哥哥”。他刻得很慢,不想刻得太深,怕贝壳裂开。他的箱子里还有很多,但若重新换一个,效果就差远了,因为不是天赋帮他选出来的。
刻好字,他便试探着用两只手的大拇指、食指还有中指的指尖把贝壳托住,放在火苗上方,弧面朝下。他提醒自己,要小心,动作要轻柔。
起先,除了淡淡的煳味和一丝咸味,什么也没有。接着,闪烁着珍珠般光泽的贝壳表面开始慢慢出现细小的裂纹。斯雷特耐心地等待着,不想由于再次有了这种完整的感知而欣喜过度,操之过急。他告诉自己,等这一切结束,会有一个信号。信号真的来了。不知道从哪儿刮来了一阵风,倏地把蜡烛吹灭了,斯雷特的指关节上也溅上了熔化的蜡滴。他嘶了一声,把皮肤上已经硬掉的蜡擦掉,然后深吸一口气,全神贯注地把贝壳的内侧歪过来对着自己。
裂痕就在那儿,细小得很,几乎看不出来。斯雷特把贝壳暂时放下,然后拿起刀在自己的拇指肚上划了下去,鲜血立刻涌了出来。他把手举到贝壳上方,用力去挤伤口下面的肉,直到几滴鲜血吧嗒吧嗒地滴了进去,在奶油色的表面上留下鲜艳的红色。他把贝壳举起来,左右倾斜,让自己的血流进所有的裂痕。刚刚刻下的字血淋淋、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
“告诉我,”他轻声说,“给我看看安娜哥哥的命运。”
他知道,要是安娜的哥哥在场,效果会好得多,或者哪怕是安娜本人在场也行。如果他真的见过自己要为之占卜的那个男孩,会很有帮助。不过,他依然有希望。他感到自己和这个贝壳心有灵犀,而且在今天下午那个强有力的瞬间之后,他感到自己和安娜也似曾相识。他甚至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那就是如果他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去找她,他也一定能找到。仿佛她是一盏若隐若现的灯塔,闪烁在小镇的某个角落。
“告诉我。”血迹开始凝固,他又低声说道。
有几道小一些的裂痕,细细的纹路形成了复杂的图案。曾几何时,这些图案的含义斯雷特都知道,可是现在它们已经离他而去。不过,其实也没关系。这个图案上最明显的是中间一道很深的裂纹,把“哥哥”两个字一切两半,然后向右上方蜿蜒而去。怎么说呢?这道裂纹看上去就像一把镰刀,它的含义显而易见。
死亡。
“该死。”斯雷特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