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 1993年，刚从大学毕业的我坐在位于吉尔福德的小办公室里。我的面前放着六个黑色文件箱，每个箱子里堆满了文件。箱子一侧用黑色记号笔写着“R-V-斯塔格”，这是我作为法庭心理学家负责的第一个案子。柯林·斯塔格是发生在温布顿公园的瑞秋·尼克尔谋杀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瑞秋是一位年轻妈妈，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名叫亚历克斯。凶手当着她儿子的面捅了她47刀。被发现时，亚历克斯正紧贴着瑞秋的身体，哀求着“妈妈醒醒”。斯塔格被捕，首先是基于目击者的证词，其次是基于心理学家和犯罪侧写师保罗·布里顿提供的犯罪侧写 ，然而他的侧写并不准确。 ^[1]

斯塔格独自居住在温布顿公园附近罗汉普顿小区的一套小公寓里。他经常去公园遛狗。他独来独往，不喝酒不吸毒，他也承认自己不合群。30岁的时候，他还是处男，但非常渴望谈恋爱。警察搜查他的房子时，发现一个房间被涂成了全黑，墙壁上用白色粉笔画着警方认为非常邪恶的图像，让人感到不安。实际上，这些图像是巫术符号。

布里顿在其提供的原始侧写（斯塔格被捕之前）里断言，嫌疑人很可能是有着奇怪性取向的独居者，而且很可能就住在案发现场附近，年龄接近30岁或30岁出头。在审讯过程中，警方也发现斯塔格非常怪异，他似乎很符合布里顿的侧写。布里顿看完审讯视频后，也证实斯塔格嫌疑很大。

于是，警方决定开展卧底行动（代号为“埃泽尔行动”）。一名警察化身卧底，代号丽兹·詹姆斯。她要和斯塔格成为朋友，以找到斯塔格的犯罪线索，将其绳之以法。最开始，他们只是写信，之后他们还会打电话、见面。

警方委托我审查此案的多个细节。这是我作为法庭心理学家接手的第一个刑事案件，当时我刚20岁出头。一位高级警官警告我，“劳伦斯，这个案子对伦敦警察厅来说很重要”，他严肃地说，“如果你站在辩方那边，请相信我，你将永远失去和英国警方合作的机会”。其实，无论这位警官是否警告我，我都会全力以赴，认真对待。

我仔细审查了斯塔格和丽兹·詹姆斯之间的互动，这是我的主要任务之一。我分析了他们之间的通信、电话和见面的各种细节。当我探索这些细节时，我一直在思考，斯塔格是否真如警方所断定的那样是一位凶残的强奸犯，还是说他只是在警方的诱导下说了一些对自己不利的话，而他其实是无辜的。

25年过去了，我仍对这一惨案的许多地方记忆犹新，其中有两个细节尤其深刻。我看过案发现场的整套照片，它们从视觉上让我对此案形成了基本了解。前面所有照片都充满血腥，直到最后一张，它将镜头移至凶杀现场之外。

正是这张照片一直刻在我的脑海深处。它采用了高空镜头，对准了公园边缘的风车，下面是个停车场。风车的影子笼罩着停车场，一辆车孤独地停在那里，正是受害者瑞秋的车。当我看到这张照片时，悲伤向我袭来。那辆车被笼罩在风车的影子之下，看上去那么孤独。我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面：瑞秋和亚历克斯走下车，他们要去公园散步，然后回来取车。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的人生将以悲剧收场，他们再也回不到车上。

接下来是第二个细节：警察公然采取手段操控斯塔格，诱导他认罪。为了达到目的，丽兹暗示斯塔格，如果他能认罪，她愿意和他谈恋爱，发生性关系。斯塔格不善社交，不吸烟，不喝酒，不吸毒，也没有暴力史，但他渴望一段恋情。丽兹是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频频对斯塔格施展性魅力。在诱惑之下，斯塔格自然开始上钩。

据我分析，斯塔格之所以说出那些对自己不利的证词（关于在身体上和心理上羞辱女性），都是因为受到了卧底警察的影响和操控。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是想和丽兹发生性关系（当然，这永远不会实现）。丽兹反复告诉斯塔格，如果她听到一些女人被侮辱并且毫无还击之力的描述，她就会欲火焚身。于是，斯塔格开始编造一些场景满足丽兹的欲望，但这些终究不是事实。为了让斯塔格认罪，警方开始不择手段，卧底行动变得荒谬透顶。有一次，斯塔格始终不愿承认自己杀害了瑞秋，丽兹竟然对他说：“如果是你干的就太棒了……我真希望凶手是你。”斯塔格回答道：“抱歉，丽兹，真的不是我，抱歉。”在两人的互动过程中，斯塔格从未认罪。

基于我提供的心理分析，首席大法官奥格纳最终宣布斯塔格无罪。奥格纳还谴责警方和保罗·布里顿的行为“急功近利”和“极具欺骗性、十分粗暴”。但是，媒体、公众，甚至是瑞秋的家人都感到被法庭出卖了。他们认为法庭不该让这样一个强奸犯、禽兽、凶手逍遥法外，他必定会再次作恶。他们选择相信伦敦警方，认为斯塔格是唯一可能杀死瑞秋的人。然而，凶手另有其人。

17年后，多亏法医学的进步，真正的凶手浮出水面，就是罗伯特·纳珀。证据表明，纳珀很可能已经犯下了一百多次强奸罪，他才是“绿色链条”（Green Chain）连环强奸案的主谋，瑞秋正是受害者之一。在许多案件中，受害者都是有孩子的年轻母亲。她们因担心纳珀伤害自己的孩子而内心充满恐惧，于是只能任其摆布，这让纳珀更加兴奋。

就在瑞秋被害一年之后，纳珀又杀害了另一位年轻母亲萨曼莎·比塞特和她四岁的女儿贾丝明。他的手段之残暴，恶劣程度不亚于“开膛手杰克” 。

当你与他人建立亲和关系时，请不要使用花招。

之前警方用胁迫、操纵和欺骗手段设置了一个甜蜜的陷阱，导致一名无辜的公民在押后被审讯14个月。这让公众蒙受了300万英镑的损失。最悲惨的是，凶手依然逍遥法外，继续强奸，继续杀戮，导致另一名母亲和她的孩子遇害。丽兹·詹姆斯试图通过欺骗与斯塔格建立联系，并向他施压，操控他、诱导他认罪，整个卧底行动就是一场骗局。要是斯塔格再软弱些，可能就上当了，被迫认罪，然后在监狱里苦熬17年，希望有一天沉冤得雪。

当我们试图通过虚假的承诺、压力和欺骗去影响、操纵他人时，我们可能会得逞，但是这种手段终究只是诡计，它经不起考验，最终会失败。通过这种手段建立起来的关系，如摇摇欲坠的危楼，很快就会倒塌。

当你与他人建立亲和关系时，请不要使用花招。亲和关系的基石是诚实和共情。有时候，人们可能会向你坦白他们的真实想法和真实行为，不管有多阴暗，你都不能强迫他们撒谎或胡编乱造。如果他们决定告诉你一些事情，那也是因为他们自愿选择这样做，而不是因为你的花招或手段。

斯塔格一案对我以及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都产生了重大影响，让我对人际沟通有了新的认识。此案也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文字具有强大的力量。

艾米丽： 当我在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学习行为科学和刑法时，我遇到了玛丽·安·瑟伯，她是一位社区警察。1979年，瑟伯成为美国第一批女警中的一员。快退休的时候，她在接受当地一家报纸采访时说：“善良是世界通用的语言。”

善良是世界通用的语言。

我和瑟伯的短暂互动发生在1993年。从这一次经历中，我深刻领悟了这句话的精髓。那是一个秋天，阳光明媚，秋高气爽，瑟伯开着她的警车来接我。我当时19岁，很紧张。她像是一台小型发电机，精力充沛。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一头浓密的黑发，总是笑容满面。她从汽车后座递给我一件防弹背心，“穿上它，以防万一”，然后冲我眨了眨眼。

“究竟会发生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气。

途中，我们接到当地收容所打来的电话。一名工作人员正受到前男友的威胁。他喝醉了，在门口大喊大叫。收容所的工作人员和住在那里的无家可归的人关上所有入口，拉下金属卷闸门，躲在里面不敢出来。该男子威胁说，如果他前女友不出来，他就杀了她，还要放火烧了收容所。她害怕极了，收容所里面的其他人也吓坏了。接线员打电话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们说他是个大块头，玛丽，他又高又壮……”

“呃，”玛丽对我说，“太危险的话，你就留在车里，别担心。”当她试着安慰我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们驶入停车场，随后便看见那个壮如黑熊的男人。他不停地猛踢卷闸门，发出哐哐的巨响。他看上去像个醉酒的疯子，让人不敢靠近。

玛丽看着我说：“我们停好车后，你先下车，然后绕到车子后面去，躲在那里不要走动，除非我叫你，好吗？”她用坚定、自信、沉稳的语气说道。我想她之所以要我下车，是因为她过会儿得把那个男人铐进警车里。我完全赞同玛丽的安排。

“好。”我说，尽量表现出勇敢。当我下车后，我听到那个男人在喊：“快给我滚出来，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把这该死的门打开，不然我一把火把这里烧了！”

他烂醉如泥，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卷闸门上，都没有看到我们下车了。

“嘿！”玛丽对他喊道，“快别那么说，过来和我聊聊。”

他转过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额头上面全是汗水。

“贱人，你想干什么？”他咆哮道。

“嘿！”玛丽说，“别这么不友好！跟我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吼叫着讲述了女友如何离开他，如何打破要一辈子在一起的承诺。突然，他停顿下来，似乎刚反应过来玛丽是一名警察。

“你别给我废话，我知道你要逮捕我！”他边说边盯着她，就像一头准备发起进攻的牛。

玛丽依然保持着沉着和镇定。“如果有必要，我们会逮捕你。但现在，我只想让你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托马斯。”他用犀利、充满怀疑的语气回答道。

“好的，托马斯，你携带了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东西吗？”玛丽平静地问。

“没有。”托马斯喃喃地说。

“好的，把裤兜翻出来让我看看好吗？”

“行，行，又是这一套！”他冲她吼道，翻出了牛仔裤的裤兜，就像是投降的白旗。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玛丽用鼓励的口吻问道。

“我只想和她说说话，但她就是不出来，就是不肯见我，就是不接我电话！天啊，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你想象一下，你曾把她当作你的全世界，而现在，她将你踢出了她的世界！哦，你不会明白……”托马斯咕哝着说。

他仍然很激动，但是眼神发生了变化。之前的托马斯剑拔弩张，一副要杀人的样子，而现在，感觉他要哭出来了。

“我明白，你很生气，也很绝望，所以你来找她了，你只是想和她说说话。有时候，爱情让我们变得有些疯狂。但是托马斯，我停车的时候，我听见你说要杀了她，还要烧了这个地方！”

“是这样，但我这么说是因为她不出来！”托马斯像个孩子一样为自己辩护着，好像自己情有可原。

玛丽又问他：“你来之前喝过酒吗？”

“是的，喝了一点点。”他喃喃道。

他们又说了10分钟左右，但是声音轻柔。我没听清具体内容，但是我观察到托马斯的行为发生了改变。他开始放松，靠在墙上，看着玛丽的眼睛。他们离开了收容所门口的台阶，朝警车走去。

玛丽对他说：“现在我得带你去警局，托马斯，你明白的。”

他停下脚步，似乎在思考要不要逃走，随后说：“好，好，我明白。”

就在那时，另一辆警车停了下来，两名男警官来了。我都不知道玛丽什么时候叫的支援。

“我猜这两个肌肉强壮的人是来给我戴手铐的，对吗？”托马斯问道，他重新燃起怒火。

“托马斯，”玛丽说，“看看你自己，一米八三的身高，壮得跟熊似的，我当然要打电话叫支援。但是，别冲动，好吗？我们会给你戴上手铐，这没什么大不了。你确定你没携带什么吗？可不要给我惊喜。”托马斯摇了摇头。

“好吧，我们这就去警局，把事情讲清楚，好吗？”玛丽说道。

小巧的玛丽竟然驯服了一头烂醉如泥的猛兽，在我看来太了不起了。托马斯居然同意警察逮捕自己。玛丽是怎么做到的？她是怎么说服托马斯的？

一名男警察绕过警车用手铐铐住托马斯，将托马斯按在汽车的后备厢上，然后检查了托马斯的裤子。托马斯开始用难听的语言咒骂，但没有动手。

突然，警察抓住托马斯的头往车子后部猛撞了一下。随着“砰”的一声，场面开始失控。

托马斯开始对周围的人大打出手，不分对象。包括玛丽在内的三名警察同时跳到他身上，所有人一起试图制服这个喝醉的庞然大物。

我一直躲在警车后面。最后我看到他们用扎带控制住托马斯，使他脸朝地。警察像举烤猪一样将他举起来，扔进其中一辆警车的后排座。车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仍在咒骂他们，朝他们吐口水。

玛丽走到我身边。她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满是灰尘。“哎，本来好好的，”她叹了口气，“真是个蠢货……”我不确定玛丽口中的蠢货究竟是指托马斯，还是指把托马斯的头当壁球的警察同事。不过，两种可能性都挺大。

想与他人建立亲和关系，你需要真正对对方感兴趣，你需要了解对方的想法、感受和核心价值观。

玛丽和托马斯之间的互动结局不太理想。我当时还有些同情托马斯。我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毕竟他曾威胁要杀死自己的前女友，还要烧掉收容所。

玛丽在整个过程中表现出来的镇定、耐心以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停留在我脑海中。她用语言——只用了语言——便驯服了一个醉酒的、攻击性极强、体格比自己壮很多的男人。其实当时玛丽不叫支援也能让托马斯坐进警车。她真的不需要那两位同事。在那个停车场，身高一米六的她就是最强大的人，她不需要提高自己的嗓门，也不需要拔出手枪。

身处复杂局面，玛丽依然成功建立了联系，凭借自己的耐心建立了亲和关系这一强大武器。它帮助玛丽说服了托马斯，它可比手枪有威力。这就是语言的力量！

想与他人建立亲和关系，你需要真正对对方感兴趣，你需要了解对方的想法、感受和核心价值观。即使是你在把控关系的方向，你依然需要学会倾听。

玛丽耐心引导托马斯讲述了他粗暴行为背后的故事，并在他们之间建立了信任和尊重。在互动过程中，她没有强迫、威胁、欺骗他。她明确告诉托马斯自己必须逮捕他，从未给出错误暗示。托马斯清楚知道这一点。

她选择将托马斯的错误言行暂时放到一边，逐渐引导他和自己合作。要不是警察同事瞎搅和，她就成功了。

你可能会想，为什么要对一个犯罪嫌疑人说这么多？托马斯当时威胁要杀人，极其危险。为什么玛丽不直接掏出手枪命令托马斯脸朝下趴在地上？在我看来，这种操作在世界范围内，特别是美国，非常普遍。但是，然后呢？如果他拒绝合作怎么办？接下来怎么处理？朝他开枪？无论是对警察还是对犯罪嫌疑人来说，这真是一个好结果吗？

人们既可以利用语言去给他人施压，去胁迫他人，也可以利用语言让他人平静下来好好沟通。

别误会我的意思。如果托马斯真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危险动作，我也赞同玛丽使用她的武器。如果不得不开枪，玛丽也不会手软。但对她而言，开枪是万不得已的选择，这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相反，面对身高一米八三、烂醉如泥、体壮如熊的托马斯，她更愿意利用自己的人际关系技巧去引导他。

以上这个故事证明了语言的力量。人们既可以利用语言去给他人施压，去胁迫他人，也可以利用语言让他人平静下来好好沟通。要掌握亲和关系的秘诀，我们必须弄清楚亲和和武力之间的区别。 N8VO9I4fA/WEgS8+IhOQf7e1wVOrr9UiHJXEphrkPto2Qod3UUyi2q7rQLpxHBx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