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清澈竟让成灏想到了冬雨里开到极致的梅花。
侍产大夫、医官还有喜嬷,以及凤鸾殿所有的宫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屋子。
成灏抬头,说了句:“赏——”
众人慌忙谢恩。殿内一片喜气洋洋。
阿南在昏迷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白衣女子。她时而是风中摇曳的一株梅,时而化作花雨从天而落。她微笑着看着阿南,割破自己的手指。她的血流出来,化作药引,流到阿南的腹中。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南问她。
她一挥手,眼前出现一面镜湖,镜湖里投映着许多画面,那么清晰。
四海八荒,祁连山。一条真龙从云雾中飞来,与祁连山顶一株白梅两两相望。真龙绕着白梅,为她下了一场雨,一场只与她有关的雨。那白梅受了真龙的雨泽,愈发仙气缥缈。
后来,白梅化作一位美貌的女子,真龙化作一位英武的男人,两人或是腾云驾雾,或是戏于山涧。祁连山顶常常落雪,他们在嬉闹中白了头。人们把祁连山叫作白山。白雪皑皑,白头千年。
真龙与花仙相恋,触犯天条。真龙下凡,为人间天子。白梅在轮回台送他,看着他的魂魄入了六道。她的眼泪落在他的手心,和所有的记忆一起被封存。白梅被贬为妖,一世一世地保他一家一姓的江山。
阿南不觉看怔了。
她问道:“如今,真龙何在?”白衣女子笑道:“了却人间千年债,得见心头万世人。”
她与他被天帝所罚,千年不能相见。一千年后,她与他就整整相识一万年了。她相信他一定还记得她,就跟她一直记得他一样。他的江山,是她在这一千年飘荡里的念想。
他为她下了一场雨。一切的起始,便是那一场雨。
“你用一千年时间,去等一个人?”
“是。”
“原来我总以为世人痴惘,原来仙家亦不可免。”
白衣女子的裙角飞扬着。她笑而不语,若非因为痴惘,她早已位列上仙,若非因为痴惘,她不必流落人间。可她从未后悔过她的痴惘。
阿南看着她越飘越远,问道:“一千年很漫长,你要去哪儿?”
白衣女子的声音带着梅花的香气在天地间飘荡着:“邹阿南,你的女儿非等闲之人。将来,你若听她的话,可保性命周全。你若不肯听她的话,你的梦魇,就是你的结局。”
你的梦魇就是你的结局,你的梦魇就是你的结局,你的梦魇就是你的结局……这句话像针一样,刺入阿南的脑海。
她猛地睁开眼。成灏抱着孩子坐在她的床头。
“皇后娘娘醒了!”小嫄用袖口擦了把眼泪,忙命小宫人递上一碗早已煮好的枣粥。那枣粥软而糯,温度恰好。
阿南看着成灏,苍白的嘴角抿出一个笑容:“圣上来了。”
成灏将孩子抱得近了些:“皇后你看,公主甚美。从落地便不哭,一直是欢喜的。”
阿南点点头:“圣上喜欢,便是极好的。”
公主睁着湿漉漉的眼,一会儿看看成灏,一会儿看看阿南。
成灏道:“孤想为公主取名铣字,封号华乐,皇后意下如何?”
阿南颔首:“谢圣上。”
宫人们再度跪在地上:“恭祝华乐公主千岁安康。”
成灏将公主递给守在一旁的奶娘。他握住阿南的手:“此番皇后受苦了,多加休养。”
阿南摇摇头。她张口欲说老鼠的事,想了想,又咽下。
小嫄扶阿南半倚在床榻上,轻轻将枣粥送入她口中。
这一晚,成灏躺在榻上,闭上眼,舒了口气。他在心底给自己过的刑终于结束了。他一直隐隐地害怕皇后生产的这一刻。尽管川陕名医告诉他,绝不会误判。但他仍是思虑到了这一层可能。事无万全,成灏做了两手准备。喜嬷们已接到密旨,若皇后诞下皇子,便让其生来窒息。
是而,小嫄唤他的时候,他犹豫。他不忍面对那样的可能。
好在,川陕名医并没有误判。铣儿,真的是皆大欢喜。
成灏隔着帘栊看着窗外的月亮。看着奏折忧心了许久,水患终于有了解决的新思路。皇后诞下公主,免去他们之间残害骨肉的尴尬与难堪。
成灏觉得,一切都是如愿的。
翌日,他在金銮殿上下达了“收紧河道,引清入黄”的政令,不出所料的,群臣一片哗然。昨夜在尚书房参与议事的工部侍郎刘存第一个站了出来,立场鲜明地表态,支持圣上。
风向一刮,众人便领会了。
最终,圣上的政令得以顺利下达。成灏对刘存亦高看了一眼。
九月伊始,阿南满了月子的时候,便恢复了产前的灵动。她原本想留着酆陌在宫中做医官,却发现他已经不辞而别了。宫中的安平观空空如也,没有一丝他存在过的痕迹。萍踪仙影,无处可寻。
阿南坐在凤鸾殿的大椅上,想着生产那夜听到的鼠声。那绝不会是幻听。
她细细查问了那日守夜的宫人与内侍,灯油备得很足,是实情。若非老鼠偷吃灯油,咬断灯芯,怎么可能突然灯灭呢?
那些老鼠是从哪里来的?为何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找遍整个宫殿,都找不到了呢?是谁有意在做此事?意欲何为?
小嫄递上一杯白水,阿南一边喝着,一边思量着后宫中的人。
雁鸣馆的孔贵仪,肚里怀着孩子,且有了月份,整日闷在雁鸣馆中不出来。她胆子小,话又少,不太像是做这等事的人。
宛妃……
阿南转动着手中的杯子。宛妃常来凤鸾殿,有下手的时机。不拘跟哪个小宫人串通,偷偷放一窝耗子进来,倒是很有可能。且她说过,鼠是灵动之物。她是喜鼠之人,又肖鼠,难免让人把她和鼠联系到一处。
难道她知道自己腹中胎儿不存的真相,趁此报复?阿南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嫄,不经意地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小嫄想了想,缓缓道:“鼠来,灯灭,皇后娘娘您梦魇惊叫。如若您有所不测,便遂了她的心吧,也不枉她一趟趟往凤鸾殿跑。可娘娘与公主吉人天相,天神庇佑,岂是小人能祸害得了的?”
阿南将手中的杯子握得紧了些。
“你也觉得是宛妃吗?”
“是。”
阿南端起杯中的白水,饮尽,不动声色道:“圣上说了,镇南将军府,还有用处。既如此,宛妃现时在宫中就得好好的。”
小嫄低头。
“让内廷监换两个小内侍去宛欣院。内廷监的掌事一定懂本宫的意思。”
“是。”
“她的错处,本宫记着。此时不追究,不代表永远不追究。”
阿南用眼角处看了看小嫄。小嫄俯身道了声“是”,便出去了。
一个月后,凤鸾殿的几位宫人或因身子不适,或因偷盗,被驱逐出中宫。那几位宫人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皇后娘娘生产那日值夜的人。
十一月十八日,孔贵仪临盆。
是夜,皇长子诞于雁鸣馆。
圣上为其赐名曰:诜。
瞻彼中林,诜诜其鹿。圣上借皇长子的名字,向上苍祈求子嗣众多。
孔家一时间在朝堂出尽了风头。一向不大起眼的孔贵仪成了众人瞩目的皇长子之母。
次年二月底,太后的丧期一过,刘家的七小姐、工部侍郎刘存独女刘清漪便进了宫,成了圣上守丧之后纳的第一个妃嫔。
圣上赐刘清漪五品芳仪的位分,居于文茵阁。
彼时,华乐公主已然半岁,皇长子三月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