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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庶女

圣上扫了一眼人群,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伺香婢。

胡婕妤面色乌青地躺在地上,口中连声呼痛。

医官们仓皇地赶来。

圣上把目光落到阿南的身上:“母后入土的时辰改不得,该起灵还是要起灵。皇后,眼下你便留在宫中照料胡婕妤的胎吧。”

阿南点头道:“是。这是臣妾的本分。”

掌事内监问道:“圣上,这伺香婢……”

圣上淡淡道:“既是母后借她显灵,想必是她与母后缘分匪浅。不管是昏迷着,还是醒着,该如何殉葬,便如何殉葬吧。”

“是。”掌事内监挥挥手,两名小内侍过来架起她拖着走。

在场的人都缓缓从方才那场闹剧里反应过来。

经幡打起,丧乐起奏。众人复又哀哀戚戚起来。

白色的送葬队伍有如暮冬之雪,一点点消逝在眼前。

阿南吩咐道:“将胡婕妤抬回宛欣院吧。”

胡婕妤一直在哭着。她的贴身宫女小妙握着她的手,急切道:“二小姐,撑下去啊,撑下去啊,您想想三姨娘……”说着,忙又掩了口。躺在地上的胡婕妤虽然已经痛到说不出话来,但仍然用凌厉的眼神瞪了小妙一眼,那眼神中满是责备。显然,小妙情急之中说错了话。

谁是二小姐?谁又是三姨娘?胡宛迟明明是镇南将军府的嫡长女啊。

三月间的上京并不热,风吹着花香,还有些凉。但阿南头上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身畔的小嫄拿锦帕轻轻地擦着。身上雪白的孝衣衬着她雪白的面庞。

宛欣院。庭院中大片大片的杜鹃,热热闹闹,如燎天火色。

胡婕妤在云贵长大,云贵之地多杜鹃,花繁而艳。她曾跟内廷监掌事提了一句,说宫中什么样名贵的花都有,却没有山野最寻常的杜鹃。因她盛宠在身,又怀有龙裔,内廷监掌事便很懂得讨好。不过是几日的工夫,便命人从云贵移植了许多到她的寝殿。

内廷监掌事说,胡婕妤您惦记这花,是这花的福气,能沾一沾龙裔的贵气,这花奔波数千里便是不枉了。

如今,胡婕妤躺在床榻上,血涓涓流着。庭院中的杜鹃花也越发如血,起起伏伏,流成一片了。

阿南坐在檐下。华医官从内间走出来,跪在地上禀道:“皇后娘娘,胡娘娘的胎……保不住了。”

阿南闭上眼,没有出声。华医官又道:“那婢女喂到胡娘娘口中的药,药性甚烈,不仅打掉了胎儿,还伤着了宫体,流血甚多。恐胡娘娘此后难以有孕了。臣等已竭尽全力,却无力回天。眼下只得多用些温润滋补之药……”

“一定要保着她的性命。”阿南语气甚轻,这几个字却说得很坚定。

“是。”

傍晚的时候,胡婕妤苏醒过来。阿南走到她的床榻边。她鲜辣活泼的神色没了,也不再叽叽喳喳地说上一箩筐的话,她双目失神,口中喃喃念道:“应是蜀冤啼不尽,更凭颜色诉西风……”

这是唐人吟杜鹃的词。此时,那个“冤”字却如一根针,刺着阿南的心口。

阿南定了定神,替胡婕妤掖了掖被角,温和道:“妹妹这是想家了吧?切莫悲痛过度。身体要紧。其他的,该来总会来的。”

胡婕妤用那双空洞的大眼盯着阿南:“皇后娘娘,您说,这是谁做的?”

阿南道:“那贱婢发了魔怔,着实该死。这个时辰,恐怕早已随太后入土了。妹妹你这口气,算是出了。”

“出气?”胡婕妤哭出声来,激动地坐起来。小妙赶紧往她身下垫了个枕头。“出什么气?她本来就是要死的人。臣妾腹中的龙脉何辜?白白地填送了。臣妾不信,不信这是太后显灵。臣妾在娘家的时候,便听爹爹讲过,所谓附身显灵之事,不过是别有用心之人的装神弄鬼。一定是有人处心积虑想害臣妾!那贱婢是同谋!”

“妹妹慎言!”阿南打断她。中宫威仪,让胡婕妤有所怵。她委委屈屈地敛了口。

“妹妹,太后盛年崩逝,圣上乍然失母,肠断心摧。太后显灵,莫说十分真切,便是有一分疑影,圣上也必会谨慎待之。今日之事,众目睽睽,想必圣上心中早有决断。岂是你口中一句装神弄鬼可以定论的?”阿南说完,站起身来。

“妹妹,你好好将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镇南将军府的荣辱。”她往门外走去。身后传来胡婕妤的哀啼:“我的孩儿,怎么会是不祥之子?怎么会?”

“阿娘!”她唤了一声。人哪,痛到极处,便会本能地呼唤自己的亲生母亲。胡婕妤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她从前提起胡夫人时,都是庄重地称之曰“母亲”,从没有用这样亲昵倚赖的口气叫过“阿娘”。阿南边走边沉思着。

阿南回到凤鸾殿。

小嫄道:“娘娘今儿累了,歇息吧。”

阿南摇摇头,在檐下拿着剪刀修剪松柏。

这是她的习惯,但凡有心事,便会修剪松柏。松柏一年四季常青,她手边总有可伴之物。

阿南修得很快。剪刀的唰唰声在暮色中清晰、刺耳。

片刻,小嫄拿了封信函进来:“娘娘,云贵那边有密函过来。”

阿南放下剪刀,擦了擦手,打开密函。是她安插在镇南将军府的人写来的。

原来,镇南将军府隐藏着一个秘密。人人对此守口如瓶,故而,她安插的人入府许多日子都不知道。只因这两日,有陌生女子归宁,府中人皆说是大夫人的义女。可偶然却听大夫人唤了她一句“宛迟”,方揣测出几分。

阿南看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宫里的胡婕妤并不是真的胡宛迟。她的生身母亲想必就是小妙口中的三姨娘,在胡府地位卑微。胡婕妤不是大小姐,她是二小姐。她只是一个替嫁的庶女。

镇南将军府好大的胆子。这究竟是大夫人的先斩后奏,让胡谟不得不配合她圆谎,还是胡家夫妇合起心来,有意欺君?难道就真的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永远不会被察觉?这些武人哪,往往容易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怪不得胡婕妤提起生肖之事,遮遮掩掩,言辞闪烁。

阿南放下信,扶额坐下。小嫄忙递上一杯温水。

阿南转动着手中的杯。

黑夜将最后一点晚霞吞尽。鸡人报:戌时了。

为什么只要涉及“仓鼠之事”,只要与之有关联,就仿佛掉入漆黑泥潭,什么也看不清呢?

这样的情况属实少有。阿南有深深的无力感。马踏星辰,江山轮转。难道,那冥冥之中的天意竟如此强大?

她想起梦中白衣女子的话。就连仙家亦不可逆此事,何况凡人乎?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吗?

阿南摇摇头。

杯中的水凉了的时节,外头内侍报:“圣上到——”她起身,成灏走了进来。

“圣上,胡婕妤的胎没了。但好在人没事。医官们已经尽力了……”

成灏坐下来:“孤是从宛欣院过来的,已经知道胡婕妤的状况了。”

阿南绞了热帕子递给他。她总是喜欢亲自为他做这些事,就好像他是她自己的一部分。

成灏接了她的热帕子,缓缓道:“皇后,你相信母后显灵吗?”

“圣上信,臣妾便信。圣上不信,臣妾便不信。臣妾的心,同圣上一样。”

“呵。”成灏将毛巾覆在脸上。

“那伺香婢已经殉葬了。皇后,你该放心了。”

阿南想说什么,成灏却已经擦完脸,起身了:“皇后,胡婕妤那边,孤会安抚,将她晋到妃位,也算是对镇南将军府有个交代。母后显灵之事,到此为止。”

他走到她身边,轻轻说了句:“皇后当有容人之量。莫要耗完孤对你的情分。” w0DAr6yeae6byz5mUSu7P02zpmHxNTWRFCfhzuTbDlPrCCzKlCCzoQt/ahdFbC5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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