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良身上带着初夏气息的浅绿,让阿南仿佛置身于御湖当中的一叶轻舟上。
风吹动着轻舟,轻舟却是稳的。
“阿良。”阿南唤了他一声,迟疑了一霎,还是说道,“方才你说的事,先别告诉圣上。等日后时机成熟,本宫再说与圣上知道。”
孔良点了点头,他懂她的意思。从他五岁入宫给成灏做陪读起,他便认识了这个从不言笑、面色无波的女子。她喜穿素净颜色的衣裳,头戴一根卦签。一双眼疏离地打量着眼前的所有。她从来没有活得像个孩子,她好似从来就没有童稚的时候,就连生活中一些琐碎的小事,她都思虑周全。
孔良与她相识十几年,总是觉得她的眼底藏着无尽的黑夜,让他想去追寻、想去探究。他总是没话找话地同她玩笑。她冷冷的,从不回应。实在被聒噪得烦了,便轻轻地说一声:“阿良,你将来是要为官做宰的,要慎而少言。”孔良便止了口。
他愿意听她的话。当年,太后笑说将来会给阿南找一户好人家的时候,孔良记在了心里。他想,等阿南过了及笄之年,他就去跟母亲说,让母亲求太后赐婚。虽然他与姑表姊妹早有婚约,但,婚约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他好生跟父亲母亲解释,他们一定会理解他的。他们一定会希望看到他快乐。
孔良把一切都想得很顺遂。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阿南会身着凤袍,入主中宫。
孔良知道,圣上并不喜欢阿南,他心里眼里分明都是沈清欢啊。为什么阿南要嫁给圣上?从小他们这群人一起长大,她那么清醒冷静的一个人,看不透这一点吗?
他不信。
帝后大婚那晚,酒意微醺的阿南行至檐下吹风。
巡逻到此的孔良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他不爱你,难道你不知道吗?”
头戴凤冠的阿南扶着栏杆,望着天上的月亮,道:“他会爱我的。”
“你在哄骗自己。”孔良听着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很幼稚。他就像一个赌气的孩子一般。
“不,阿良。”她转过头来,笃定道,“他会爱上我的。早晚的事。我确定。”
孔良道了声:“那微臣便祝皇后娘娘早日得偿所愿。”转身便走了。
阿南在身后道:“阿良,你窦家的表妹很好,娶了吧。”
孔良没有吭声,亦没有回头。
那晚,乾坤殿的龙凤烛燃了一夜。孔良那一夜都没有好生睡。窦家的表妹窦华章的确很好。没过多久,孔良便奉父母之命,娶了她。
好男儿成家立业。他已做了御林军统领,官高位显,不成家,总不像个样子。重要的是,他想让圣上放心。
圣上曾有意无意地问过他的婚事。他想用成亲向圣上表明,他从未有过不该有的心思。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所谓总角之交,眨眼似黄粱一梦。
人前人后,他跟她说话都用敬语,恭恭敬敬地叫她“皇后娘娘”。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仍然是希望阿南过得好的。他知道,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后宫,没有能倚仗的人。若她有事,他会毫不犹豫地帮她。纵使她眼底那无尽的黑夜,他这一生也无法探寻了。
“阿良,有劳你了。”阿南放下剪刀。
“臣惶恐。皇后娘娘莫要如此说。”孔良说着,便要跪安告退。
阿南叮嘱了一句:“寻人要小心些,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
孔良走后,阿南回到内殿。她盘腿坐在软榻上,让小嫄端来棋盘。她在心中有事悬而未决的时候,极喜自己与自己下棋,分别站在对立的角度上,把一切可能都考虑到。在这个过程中,她往往能揣测出对手的想法。
当初,她就是这么想出计策,让成灏治住那帮老臣,不受拿捏的。也是这么想出对策,兵不血刃地移了兵权的。
眼下,她想的是如何制住余苳和小婵。
阿南知道,之前做那些事情,为何会成,是因为成灏是与她一心的。现在也得想个办法让成灏在这件事上与她一心。只要两人一心,就好了。
棋下到一半,乳娘抱着华乐公主来了。
四月初了,铣儿八个月了。八个月的孩子,正是学爬的时候。铣儿爬到阿南身边,一把推翻了棋盘。
黑子白子全部混淆在了一起。
乳娘看着阿南的脸色,恐她生气。可阿南并没有,她盯着混乱的棋盘,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将铣儿抱到膝上。铣儿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无比,此时,她看着阿南,嘴巴里发出“娘——娘——”的声音。
铣儿这么小,便知道谁是亲娘吗。她的女儿啊,当真是不凡之女,总是有意无意地,给她指引。
“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要想方设法让敌人充分暴露而自己却深藏不露。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阿南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让黑子白子都乱起来。待棋盘乱了,自然该收拾棋子了。
夜幕落下来。阿南躺在床榻上,看着凤鸾殿明亮的灯火,又想起孔良口中那个叫“余慕”的弟弟来。他虽是余家的孩子,但与她同母,亦属血亲。
母亲范红雨的面庞似乎从影影绰绰的光影里闪现出来,她没有老,还是阿南三岁时看到的样子。她看着阿南笑:“南妹头,母亲纵有千般的不是,他到底是你弟弟。母亲不在了,长姐如娘,你要爱护幼弟,莫让他被旁人欺负了去。”
阿南从床榻上坐起来,一眨眼,却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幻觉。她问值夜的小宫人:“圣上今晚在何处?”
“回皇后娘娘,圣上今晚在祥妃处。”
这一夜,成灏宿在了雁鸣馆。皇长子成诜果然没有再夜啼,一夜安然睡到天亮。
连续七日过去了。从前他久治不愈的夜啼症当真就这么没了。一日比一日活泼,一日比一日康健。
医官们都深以为奇。
皇长子啼哭来得莫名,止得亦莫名。就连行医近三十年的华医官,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让成灏不免又多思量了一下那方士的话。
第八日,成灏命人将余苳从牢里带出来。
乾坤殿内,余苳匍匐在地,向成灏行了个大礼。
屋内龙涎香燃着。成灏发现,此人在牢里待了七日,身上竟然一尘不染。那一袭白衣干净极了,似皎洁月光罩于身上。
成灏问道:“你从何处到上京?”
“草民是百越人氏,术,乃游方的琅琊方士所传。”
“琅琊?”成灏冷笑道:“秦皇因琅琊方士所惑,气运衰颓。”余苳并不慌张,坦然答道:“《后汉书》有载,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如果是一个真正的方士,那一定是有真本领的。圣上是真龙天子,必然知晓,对方士的评价不可一概而论。方士之中,如扁鹊、葛洪、管辂、萧吉、僧一行者,皆是名垂青史之辈。”
成灏用手摩挲着桌案上的一方印,淡淡道:“哦?那你跟孤说说,你都会些什么?”
“天文、历法、地理、风角、星算,推而远之,以至窈冥不可考之事。”
成灏沉默了会子,问道:“那孤便问你一句,后宫之中,缘何有鼠精?”
余苳磕了个头:“圣上恕草民无罪,草民方敢说。”
“说。”
“昏君之母,属相为鼠。仓鼠之子,吞食国度。”
成灏心里头震了震。余苳所说,跟阿南告诉他的,竟一字不差。
余苳继续道:“譬如粮仓之鼠,有鼠精于后宫作祟,迷惑后妃与皇子。现已被草民连魄带身,除去了。故而,此卦便作废了。圣上放心便是。”
成灏脸上犹有怀疑。对于他而言,有害于江山之事,哪怕是万一的可能,也当杜绝。
余苳道:“您看如今诜皇子啼哭止住,与从前大不相同,雁鸣馆一派喜气洋洋,便知道了。”
成灏沉默良久,问了句:“你说说,若得明君,孤当幸何人?”
余苳诚惶诚恐地连磕几个头:“此等大事,草民不敢测。”
成灏微微笑了笑:“你说了,孤也未必信,不过是如耳畔风声,听听罢了。”
余苳闭上眼,低头道:“若得明君,当幸东南。东南有女,命中带煞,鼠生生世世不敢近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