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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兄长

阿南怔了怔,看着眼前这个白衣方士。

侍卫们架着他,他忽地看着阿南笑了笑。方才那些恭敬和拘谨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仿佛坐在他面前的,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而是与他十分相熟的一个寻常女子。

“南妹头。”他又叫了她一声。“你是谁?”阿南冷冷道。

“南妹头,我是你的兄长。”

阿南脸上有微愠的神色:“胡说八道。本宫从不知有兄长。”

余苳挣扎着,似乎是想从身上掏出什么。阿南吩咐了一声“放开他”。侍卫松开架着余苳的手,余苳从怀里摸出一枚发簪来。那发簪形状很特别,是汉白玉做的,上面刻着阴阳八卦图,还有一枝绽放的桃花。

阿南记事特别早。她认得,这是母亲的发簪。上面的阴阳八卦图和桃花,乃父亲邹钦亲手所刻,这是他送给母亲的生辰礼物。

看到这发簪,阿南的记忆一下子被拖到三岁的时候。父亲病逝,整个邹家笼罩着阴云,众人都说这个家族似乎有难以摆脱的短寿的厄运。天机算不得,人心算不尽。古来算卦者,几人得善终?

父亲的丧期还未过,母亲的娘家便来了轿子,接她改嫁。

百越在东南,靠海,略有夷人之风,那里的女子没有守丧的规矩。

玉簪上的“桃”字,藏着母亲的名字。

母亲叫作范红雨。因李贺有诗云: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故而,后人把红雨用作桃花的别称。

母亲刚生下阿南的那一年,她生辰之日,思念家乡,倚窗落泪。父亲做了这根玉簪送给她,对她说:“阿桃,等孩子大了,我陪你一起回百越探亲。”

可还没等到那一日,父亲便离世了。性命就如同挂在枝头的花朵,不知何时开,亦不知何时落。

母亲是外祖的第四女。范氏医馆在百越颇有名气。昔年,祖父与外祖有些交情,定了儿女亲事。哪知母亲嫁入邹家不到五年,父亲便病逝了。

母亲在阿南的目光中走出邹家的大门,一步也没有回头。阿南随母亲奔跑到门外。她天生倔强,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却紧紧抓着轿帘的一角。

母亲俯下身来:“南妹头,你舍不得娘吗?”

阿南不作声。

“南妹头——”母亲的声音里带着蛮音,仿佛海水被日头晒久了的腥咸。

“青春日将暮,你爹没了,娘在这邹家门里没有念想了,你懂吗?”

阿南依旧不作声。

“一辈子很长,长到数不清,娘才廿二,要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她轻轻抚了抚阿南额前的发。“南妹头,你愿意跟着娘一起走吗?”

阿南摇摇头。她轻轻地说了声:“爹说,离开邹家门,就不是邹家的人了。”

母亲不再与她说什么,咬咬牙,上了轿。

阿南闷声追赶着轿子,直到再也跑不动,满头大汗,无力地躺在地上。她想,母亲一定听到她的脚步声了,可母亲仍然执意往前。

母亲为什么不能守着父亲生前曾经给过的念想,守着灵位,过完这一生呢。人这辈子真的可以爱上两个人吗?阿南想,若是自己,一定不会这么做。

不管是因为什么,不管发生了什么。如果爱的人死去,阿南觉得自己一定会同他一起死。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

人这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天上地下,碧落黄泉。

她对母亲的改嫁一直无法释怀。在她心里,母亲背叛了父亲,也背叛了原配夫妻的恩爱与欢好。离开邹家的门,便不是邹家的人。是而,在她初登后位,内廷监曾问皇后母家是否还有亲人在世之时,她只淡淡说了两个字:无人。

眼下,她接过余苳手里的玉簪,厉声道:“你手中为何有我母亲的物件?”

余苳道:“八月初八,丹桂开花。卯时三刻,骤雨忽落。邹家有喜,生女阿南。南妹头,我知道你的生辰八字。你的母亲,亦是我的母亲。”

阿南沉默片刻。她想明白了。

母亲想来是改嫁去了余家。

眼前这位所谓的“兄长”,定是余家的孩子,母亲给他做了填房继母。这七拐八绕的兄长,是与她无甚血缘关系的。

夜已经很深了。小小的飞虫在灯罩下起舞,凉风一阵一阵地吹在阿南的脸上。她问了句:“母亲现在何处,她还好吗?”

余苳低头:“她去年秋天病逝了。临终前,将这枚玉簪交给我,让我来找你。她不知道你的去向,以为你还在禹杭。所以,我一开始是按照她留给我的地址,去了禹杭的邹府。几经辗转,才知原来你已经进京,还做了皇后。我……我一介平民,没有办法进宫……想了很多主意,都不行……”

阿南思量起今晚的刘芳仪事件,耐人寻味。难道他处心积虑在京中扬名、处心积虑接近后妃的娘家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进宫的机会吗?他见到她就是为了向她报丧的吗?

“去年秋天病逝了”,这句话如同一块大石砸入阿南的心里。虽然她恨母亲的离去,也怨母亲的薄情,但母亲离世又是另一回事。自此,在这天地间,再也没了来处,只余荒凉未知的归途。

“我刚出世,生母就难产故去了。对我而言,生母是没有印象的。我四岁那年,母亲嫁进余家,待我视如己出,我一直把她当作我的亲娘。”他说到这里,眼眶泛红:“母亲是惦记你的。她希望你莫要怪她。”

一旁的孔良悄声与阿南说:“皇后娘娘不可贸然认亲——此人进京以来,以巫术而成名,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待微臣为您查探一番,您再做定夺。”

阿南点点头,道:“阿良,你把他带去安平观吧。那里自酆大夫离开后,便空置着。今晚本宫乏了,脑子有些乱,明日再审他。”

孔良担忧道:“皇后娘娘您留他在宫中,陛下若知道了,会不会……”

阿南道:“莫担心,本宫心里有分寸,会给陛下一个合适的交代。”她扶额:“今日本宫乏了,都下去吧。”

孔良拱手道:“是。”

余苳张了张嘴,似乎好想跟阿南说什么。阿南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南妹头——”

阿南打断他:“叫本宫皇后。”余苳低头,道了声:“是。”

人都散尽了。凤鸾殿仍然灯火通明。

阿南回到床榻躺下来。她看着床头的烛火闪啊闪,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命孔良留下余苳。也许,潜意识里,她对亲情仍是渴望的。

她又仿佛回到了三岁,她是跟着母亲轿子奔跑的小女孩。

她跑啊跑。她在追赶什么呢?

余苳说,母亲临终前是惦记着自己的。这句话让阿南有一种心痛的满足。

她握紧那支玉簪,那是母族的消息。

“草民算到,娘娘一定不会为难草民。”

呵,这一卦,竟让他算对了。 Pf/4MVra33S6MMAJpqiwZMjLlSzW+fJyn84zmCWj3rtVpSLyH86EVidjbsm6Ge0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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