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灏听完孔良的话,面色沉郁。地上捆着的那白衣男子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因嘴巴被堵上,只能含糊不清地呜呜叫着。
内侍搬来软椅,成灏坐了下来。一旁的刘芳仪一边拿着帕子拭泪,一边跪行到成灏的脚边喊着冤枉。
成灏伸手,抬起刘芳仪的下巴,冷冷问道:“他是谁?”这个进宫还不到一个月的女人,成灏自认待她不薄。
阿南面色无波地站在成灏的身侧。她注意到,刘芳仪不管将“冤枉”二字喊得有多委屈,却始终不敢与地上捆着的那男子对视。
起初听到动静,阿南以为不过是孔良在替自己的亲妹子孔灵雁出气,利用御林军统领职务之便,来这么一出栽赃嫁祸。但如今看来,倒没这么简单。
想来也是。孔良是何等样的人?曾经的羽林卫头目,从小跟成灏一起摔摔打打长起来的,岂能不了解成灏?他又怎会做如此明显又愚蠢的小把戏来欺上?
阿南扫了一眼地上的男人,意外看到他腰间悬着一面小小的镜子,又看到他袖口下端,画着八卦图。
她盯着他的眼睛。这人不是道士,是个方士。
琅琊方士者,以阴阳五行为宗,而多巫觋杂语,妖妄不经。这些人无心修道,以谶纬而牟利。然而,在上京的贵族圈中,却悄然风行。
阿南心里清晰明朗起来。
怪道孔良如此理直气壮,又如此幸灾乐祸。
刘芳仪并不冤枉。就算不是风月案,在宫中乱行方术,也非同小可。此乃君王忌讳之事。
刘芳仪呜咽着,重复地答着:“圣上,臣妾是清白的,您不要听信奸佞之言,臣妾没有做半分对不住您的事情……您想想,臣妾就算再糊涂,不顾着自个儿的性命,也该顾着母家刘府诸人的性命,顾着父亲大人的前程,怎会丧风败德……”
“原来你还知道顾念母家。孤再问一遍,他是谁?”成灏的手重了一分。
“他……臣妾病了,他是母亲为臣妾送进宫的大夫。谁知还未踏入文茵阁的门,便被孔大人当贼捉起来了。臣妾知道,孔大人定是因为臣妾顶撞了祥妃姐姐,想借题发挥,报复臣妾呢。可怜臣妾没有孔大人这等好哥哥在宫中……”
“住口!”成灏大喝一声。吓得刘芳仪硬生生地将奔流到嗓子眼儿的呜咽收了回去。她惊惶地看着成灏。
“你纵是病了,宫中医官署那么多医官,瞧不得你了?退一步说,宫中医官署的医官都不如你的意,你想从宫外请大夫进来,也该在向中宫请旨过后,通过内廷监,明公正道地请。你深更半夜召陌生男子进宫,违反宫规,有污宫闱,这身家性命,你要是不要?”成灏厉声说道。
刘芳仪见天子这一怒,非同小可,忙连连磕头:“求圣上息怒,臣妾知错了,臣妾知错了……”
“你唤他进宫,到底意欲何为?你若磨完了孤的耐心,孤便不审了,把你送到三司衙门。到那时,境况可跟现在不一样了。”
刘芳仪被逼到极处,只得结结巴巴地说出实情。她自小被众星捧月惯了,在进宫之前,颇为自信,总觉得自己一进宫,便能获盛宠。然而在进宫之后,发现不过尔尔。圣上待皇后、待祥妃,甚至待宛妃,都比待她好。她心中郁闷,想起母亲刘夫人平素有个信赖的方士,颇有几分本事,便想着唤他进宫,做一做法,留住圣上的心……
“荒唐!”成灏骂了一句,沉默了下来。
刘家的女儿刚进宫,便出了这样的事,说来总归是不好听,此等宫闱之事,传出去徒增笑料。加之,刘存在朝堂之上的确是个有眼色的得力之人,黄河水患刚刚止息,他立了大功,现在贸然处置他的女儿,难免让众人揣测。
成灏想了想,站起身来。眼前的情景让他烦躁,他想一个人去乾坤殿清静清静。
他跟阿南说:“皇后,这事情便交给你了,你看着处置吧。孤相信,你与孤心意相通,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阿南想了想,俯身道了句:“是。”
成灏又看向孔良,道:“这件事,起于宫闱,便止于宫闱吧。”孔良立刻领会了圣上的意思,忙拱手道:“是。”
成灏吩咐完,看也不看刘芳仪,更没再看地上捆着的男子,大踏步地走出凤鸾殿。小舟忙尾随其后。
孔良遂向阿南行礼告退。阿南笑了笑,道:“阿良,你这个御林军统领眼力挺好,捉人的时候看得清,圣上的脸色也看得清。”
阿南很久没这样叫他了。成灏、阿南、孔良、沈清欢,他们这些人年纪皆相仿,从小在宫中便认识。在阿南没有入主中宫之前,孔良还时常与她开几句玩笑。他不管说什么,阿南都淡淡笑着,不回应。自从大婚的消息被拟定后,他再也没跟阿南开过玩笑。彼此之间,再也没有这样随意的唤过名字。
今晚,阿南随口叫的一句“阿良”,让孔良胸中感慨颇多。他叹了口气,道:“皇后娘娘准备如何处置这二人?”
阿南正色道:“刘芳仪——”
“臣妾……臣妾在。”
“你有违宫规,罚半年禁足,不许踏出文茵阁半步。另罚一年的月俸。你可有异议?”
“臣妾……无异议。”刘芳仪战战兢兢地答道。
“你下去吧。以后再莫犯糊涂。你要时刻记得,你如今是圣上的妃嫔,不是刘家未出阁的小姐,可以随着自己性子胡来。这是皇宫,不是你刘府的后花园。”
“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禁足,对于今夜之事来说,已经算是恩赦了。刘芳仪磕了个头,匆匆退下。
阿南坐在方才成灏坐的那张软椅上,看着地上的男子。
她一挥手,小内侍扯掉塞在男子口中的布。男子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道:“谢皇后娘娘。”
这人皮相颇佳,丰神俊朗,面如冠玉。若不细细观察,还以为他是进京赶考的士子。也难怪一开始大伙儿都把今晚的事想成了风化事件。
“你叫什么名字?”阿南问道。
“草名余苳,拜见凤驾千岁。”男子喘匀了气,跪在地上,向阿南行了个大礼。
“余苳……”
一旁站着的孔良似想起了什么:“这名字甚是耳熟,似乎是专擅迷惑京中贵妇的人。据说,不少人请他画符挽回夫君心意,亦有不少人请他炼丹驻颜。”
阿南淡淡道:“那必是有些效力,才会让人迷惑吧。”
余苳道:“草民这浅薄本事,跟娘娘比起来,不值一提。行走江湖,却是够了。”
“你算算,本宫今晚会如何处置你?”
余苳低头道:“草民算到,娘娘一定不会为难草民。”
阿南冷笑道:“本宫生平最讨厌自作聪明的人,更讨厌有人想谋算圣上的心。”
他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答应为刘芳仪作法,获取圣心。圣心岂是琅琊方士能谋算的?
“杖打一百,丢出宫去。”阿南口中缓缓吐出这八个字。以眼前余苳这身板儿,打一百棍,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侍卫们应了一声,上前便架住余苳。
这时,余苳突然喊道:“南妹头——”妹头,是百越方言。阿南的母亲,当年是百越嫁到禹杭的。这偌大的人世间,阿南只听过母亲叫她“南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