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对于上下语境的继承与提炼

瓦勒里欧·奥加提作为一名生长于瑞士格劳宾登州的本土建筑师，且受到作为瑞士现代主义建筑大师的父亲鲁道夫·奥加提的影响，对“传统”这个话题有着非常深入的思考。他在遵循原有建筑场地特征和气候特征的基础上，提取、抽象、再利用传统建筑中的可用要素，并通过对材料的重新思考以及建造方式的拓展，让人们对建筑及其周边环境产生新的认知。但这些传统要素的使用并不绝对，必须要为建筑师对于建筑的某种想法或者概念服务，使这些要素从本质上具有一定意义，服务于建筑给人的感知体验。

2.1.1　建筑的选址与布局

奥加提所在的格劳宾登州的地形多为坡地，传统聚落中的建筑往往随等高线布置，不会对山地进行大面积处理，以达到对土地最小干扰的同时满足人们的使用需求的目的 。这种山坡上的“瑞士方盒子”作为当地本土建筑的典型形象，也深深影响了奥加提的建筑创作。

奥加提所设计的帕斯佩尔学校，正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学校所在的帕斯佩尔村是典型的坡地聚落，道路形态与建筑布局较为松散。建筑建于一个斜坡之上，四周由田野围绕，在建筑形态与布局上很好地回应了地形，融入当地的聚落形态（图20、图21）。对于坡地的处理，该校舍的屋顶角度与坡面处于平行状态，插入山体，像传统山地牧场上的居住小屋或者临时性建筑帐篷那样，以低调而又独立的姿态矗立在斜坡之上（图22）。这种景观般的建筑以它自身的实体性为代价，成为主要实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例如岩石构成的一部分，理论上它可以完全融入周围的环境。

2.1.2　形式、体量、尺度的延续与抽象

奥加提于20世纪80年代曾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学习，接触到一种“类比建筑学” 理论。该理论强调建筑的原型，这种原型一般囿于城市和地域之中，试图探寻日常生活中隐匿的美。根据这种原型产生的建筑给人以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没有特别的形态，没有夸张的体量和尺度，很好地融入当地的街道中。从大的形态上来说，这类建筑与传统建筑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尤其集中体现在形式、体量和尺度上，但也保有每栋建筑自身的特点 。

对于形式的延续与抽象，在独栋居住建筑中最为明显。虽然建筑的材料不尽相同，也有着不同的材料做法，但形式却有着惊人的相似。奥加提在弗利姆斯镇新建成的住所兼工作室就能够鲜明地体现出这种特点。该建筑周围有不少实木建构的传统建筑，这种传统实木建构的老房子，经过风吹日晒，木头颜色逐渐变黑。奥加提工作室内部空间简洁而现代，却同样采用木材做外墙面材料，且被油漆成了黑色，与风吹日晒而变黑的传统建筑实木色彩不谋而合（图23、图24）。

尽管这栋两层楼工作室的内部空间布局与传统建筑相差甚远，开窗也采用了完全现代的方式，但展示给人们的整体形态却与周围的传统建筑相当吻合（图25、图26）。由于同样要面对坡地这个问题，建筑底层先用混凝土搭起一个台子，台上是木质的工作室主体，台下是车库，延续了传统“瑞士方盒子”对于坡地的处理手法。建筑空间及建筑整体形态对传统建筑进行了抽象，但其体量、形态、尺度及建筑材料的选择，与传统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对照。

2.1.3　建筑结构的地域化探索

奥加提曾提出这样的论断，“我坚信，结构是建筑师逻辑性构思的核心内容。在结构和力学层面上构思建筑，也意味着为此决策确立决策准则……结构还是建筑根本的起源，我们值得在这里投入精力。”不同于传统建筑空间与结构分离的状态，奥加提的作品是对形式与结构的统一表达。奥加提通过对结构的巧妙构思与精确运用，使得其在传统建筑空间中重获话语权 。

在“黄房子”的设计中，由于功能由居住建筑转变为展览馆，奥加提不得不采取一种彻底的方法——将内部空间彻底掏空，只保留了中间一根承重的柱子和四面坡顶的木结构（图27、图28）。建筑中的一个巨大的、不对称安置的方柱十分引人注目，强调了展示空间。在阁楼层，它倾斜至帐篷式屋顶的尖端，形成了一种人为的非理性特征，结构对于空间开始了介入。在这里结构之美就是建筑之美，空间呈现了一种结构化的表达。

2.1.4　对于建筑材质的考量

在材质的选取方面，奥加提对于不同的材料有着不同的态度和理解。他在自己工作室的设计上，通过“下混凝土+上木材”的建筑材料组合，寻求与传统建筑的融合。内外表皮使用的都是当地传统民居常见的木材，但用颜料刷成了黑色，实现了与周边建筑一致的材料尺度却更抽象化和背景化的表达。而在黄房子的改造中，却将原本小镇上石砌建筑表面的粉刷及抹平凿去，露出原本参差不齐的毛石表面，再用一层薄薄的涂料涂刷，来展示建筑材料原本的真实性。在画家工作室的设计中，选择了红棕色的混凝土，却又怀念木材的熟悉和温馨之感，而将混凝土木模具的纹理清晰地显示出来。木模具浇筑的红棕色混凝土，混凝土表面木材纹理清晰可见。正是由于这是由混凝土浇筑而非木板拼贴而成，才使得除了木纹理以外的建筑表面“花饰”成为可能。在一次针对奥加提的采访中，他提出就“文脉化”和“非文脉化”而言，白色混凝土代表“来自自身”，是非文脉的创造，而红棕色混凝土则代表更加文脉化的表达 。因此，针对这栋更偏向于文脉化处理的建筑物，奥加提选择了用混凝土模仿木材这种较为具象的形式 （图29）。

2.2　加入“横向语境”

与主张新的建筑必须延续当地文脉的观点完全相反，奥加提认为“在没有承接上下语境关系的条件下建造建筑，是可能的” ，他并不特别强调建筑中存在的上下语境；但为了增添建筑语言的丰富性和文化内涵，他喜欢在设计中添加横向的语境关系，即他兴趣远涉的东南亚和日本，甚至欧洲一些地方的文化符号。

2.2.1　筱原一男的影响

筱原一男的作品对于奥加提在现代建筑中的疑惑有了极大的解答——建造的意义及物质性——以及情感与精神上的共鸣，因此被奥加提极为推崇。筱原认为，建筑的现代化是被动的，建筑师不能盲目地跟随潮流或者单纯地回归传统，应该着眼于传统与现代的共同点——建筑的自我发生和内在的自主性开始，回归到“细胞”的层面重新思考建筑；这也与奥加提的观念“不从文脉出发，从建筑本身思考，以建筑自身的特征定义建筑”一致。

筱原一男通过几何化的平面、形式处理，空间中充满张力而明晰的结构体系共同构筑了严密的整体，进而营造出象征空间 ；在奥加提作品中，建筑的体形、结构的处理方式及神秘的氛围最为引人注目；由此可见，筱原一男的结构介入空间及营造建筑氛围等方面给予了奥加提极大的启迪（图30、图31）。

2.2.2　巴西建筑师保罗·门德斯·达·罗查

巴西建筑师保罗·门德斯·达·罗查（Paulo Mendes da Rocha）喜欢在设计中使用裸露混凝土和钢材，努力突破材料常规意义上的使用方式。在他的作品巴西雕塑博物馆中，独特的结构从地表抬起建筑体，混凝土外墙与形式感极强的建筑符号营造出纪念性氛围，空间中完全展现了粗野的混凝土特性及独特巧妙的结构构筑方式，不依赖于传统风格和形式而创造出永恒感，而是创造出在当前时代背景下独有的建筑特征（图32）。

达·罗查对于超越当前时代背景下的建筑手法的表达、结构构件的表达及混凝土材料的使用启发了奥加提混凝土材料中所蕴含的可能性，深切影响其后来的创作。在他的作品画家住宅兼工作室以及ZUG公寓中，红色混凝土的使用赋予建筑独特的开朗性格，并为场所渲染一种异域氛围，加以融合东南亚建筑的几何形，并利用这些元素创造了丰富的空间及视线的交叉，这是奥加提对于混凝土的独特创新（图33、图34）。

2.2.3　奥加提所著《图像自传》

奥加提收集了55张对自身建筑设计有启发的照片，整理了一部《图像自传》（ Iconographic Autobiography ）（图35～图38）。他解读图片中的信息，从中提取设计思路，在设计中生成设计伊始的“独特想法”。这些图像中有大量东方建筑的元素，体现他对建筑中横向语境的热爱与研究。

2.2.4　加入横向语境下的建筑

1）黄房子与出云大社

黄房子的空间内部具有一种“中心性”的空间氛围，主要是由平面中心设立的一根独立支柱（图39）带来的，与日本传统建筑中的中心柱在空间中的氛围和特质相似。在奥加提的《图像自传》中有这样一张，其内部的中心也是一根建筑中尺寸最大的柱子，与黄房子的平面极为相似，是日本出云大社（Izumo Taisha Shrine）的平面图（图40）。

首先在结构层面，偏好混凝土的奥加提选择使用木材作为建筑结构核心，平面中的木柱与出云大社中承担荷载的中心柱类似，也与佛教建筑中贯穿各层的佛塔中心柱相似；在空间层面，中心柱将空间进行分割，使得单一空间有不同的等级层次，与出云大社的平面逻辑类似。在几何中心布置柱子，使出云大社产生了一种独特的精神氛围，产生了神灵降临地的象征意义。在黄房子中，将楼梯间设置在偏离中心的位置，而且黄房子并不是规整的几何形平面，其结构合理性决定了柱子必须偏离几何中心，以这样的方式分割空间，使结构与空间之间的关系有了不确定性。最后，在象征意义方面，出云大社的内部空间中，结构的整体性与中心柱统领的空间共同渲染出一种理性氛围，这种氛围超越时间和空间，在世界各地的传统建筑中都有踪迹，奥加提希望在自己的建筑中使人们得到同样的精神共鸣。

2）瑞士国家公园游客中心与博斯维克城堡

瑞士国家公园游客中心（图41）的建筑平面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被混凝土墙体包裹的交通空间，另一部分是由交通空间联结的两个展览空间，其中的“服务空间”与“被服务空间”的逻辑，与奥加提收藏的苏格兰博斯维克城堡（图42、图43）平面图类似。该城堡将辅助空间诸如楼梯、储藏室等，设置于厚重的砖石墙体中，主要的使用空间则保持完整、被围合的形态，图底关系体积感强烈。

在结构方面，游客中心使用混凝土整浇，外墙及楼梯间外的墙体不仅围合空间，而且是承重构件。保温混凝土不仅取消了普通混凝土墙体中的结构层，而且保持了结构整体性，与砖石建造的城堡的结构逻辑相似。在空间方面，正如奥加提在《图像自传》中评论苏格兰博斯维克城堡的平面图“楼梯都被放置在墙体中” ，游客中心的空间也从中获取了灵感，将楼梯作为服务空间包裹在墙体内部，置于平面中心分隔空间，并连接两侧的被服务空间——展厅，不仅提高空间的利用率，而且给人以独特的体验感。

由城堡平面图可知，此类空间给人留下的最大的空间感受是由实体（solid）空间和虚体（vold）空间对比而产生的体积感；在游客中心的平面上，通过墙体包裹的楼梯间与展厅间的关系模仿了这种特质。此外，在城堡平面中，楼梯被包裹于厚墙中置于建筑一角，如果将游客中心看作由东北和西南两个单元组成，每个单元所显示的空间关系与之相似，因此可以认为，将单个城堡平面自身旋转后两两拼合，即通过符合现代建造方法的空间形式，在新建筑中重构城堡。

2.3　对于传统文脉观的突破

奥加提曾在访谈中提及，“我住所周围的谷仓也不是顺应文脉的；所有的谷仓都是12m×12m或12m×18m的，大小和形式取决于牛和干草的数量，必须支撑整个冬天。农民从来没有过一点考虑文脉的浪漫想法。然而最终，这些谷仓本身就构成了十分优美的文脉。” 他将建筑视作从地面越出、连根拔起的大树，认为在没有承接上下语境关系的条件下建造是可能的，这一观点与那些主张新建筑要与所建环境协调并注重文脉的观点相悖。在奥加提看来，尊重文脉，融入场地虽然是一种默认的基本准则，但这一准则并不能支撑起一个建筑的全部意义。

在帕斯佩尔学校（图44、图45）的设计中，奥加提有意地将建筑的体量做得十分厚重，且在选址上高于当地的传统建筑，使其区别于周边的传统建筑形成一套独立的体系。在开窗尺度上，他也有意地与传统建筑进行对比，并且窗户的布置完全跳脱了普通的功能主义建筑，使人们无法凭借立面推测出内部空间的构成方式。此外，建筑在二、三层的平面布局上进行了90°转动，形成了一个有趣的风车形平面，使每个教室都拥有独特的风景，这种在空间上的外展与内收趋势显露无疑（图46）。这使得人们无法以惯常的思维来解读这一建筑，而必须在脑海中对其进行解构分析，思维与建筑在此发生了真正的互动。

奥加提对于作品的如上处理方式，来源于他在设计中对于某种概念与想法的重视。在一场讲座中奥加提曾说：“我深信不以场地文脉为出发点而设计出伟大建筑是完全有可能的……我认为建筑可以产生于一个概念，而这个概念可以完全和场地没有任何关系。”他认为建筑创作需要以态度立场为基础，通过一个别出心裁的想法或者概念进行设计，使建筑与人在特定的情况下产生双向的交流与对话。这些想法和概念基本上和语境没有必然的关系，追求的也并非解决建筑风格或者建筑空间问题，不受任何规范、规则约束。由想法生成的建筑，会与周边发生一个关系，形成一种关照。至于这个关照，是文脉的，还是对比的，则并非那么绝对。相较于顺应传统，他更愿意去创新，但这创新并不一定是反文脉的。然而正是这些想法，可能成就出环境新的特色，成为文脉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