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的看法,一座伟大的建筑必须从不可度量的起点开始,在设计时必须透过可度量的方法,而最后必定成为不可度量的。——路易·康
对于康来说,建筑“不可度量的起点”源自于建筑的固有属性,他认为每一栋建筑都具有自己的特点,而设计的目标就是去挖掘这些特点。这不仅要求建筑师考虑建筑本身的功能问题,还包括去创造人在建筑中独有的精神体验。至于设计过程中“可度量的方法”,我们认为主要有 秩序 (关于形式、功能与空间等)与 建构 (关于结构、材料与建造方式)两个方面(下文将结合康的作品详细叙述),而最终达成的“不可度量的结果,即我们所理解的纪念性问题。
如果说我在设计了理查德大楼之后,全世界都认识了我,那么在我设计了特灵顿的那间小公共浴室之后,我认识了我自己。——路易·康
康于1955年开始设计特灵顿浴室,并在同年的一本名为《分隔成的空间》( Compartmented Space )的笔记中题为《帕拉迪奥平面》的一章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发现了别人也许已经发现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开间的系统是一个房间的系统。一个房间就是一个明确的空间——通过它的建造方式来确定……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发现。”事实上,受到鲁道夫·维特科夫尔《人文主义时代的建筑原理》( Architecture Principles in the Age of Humanism )一书对于帕拉迪奥别墅图解的启示,康早在1954年绘制阿德勒住宅(Adler House)的草图时就曾采用过这种平衡、对称的帕拉迪奥式平面——后来被运用到了特灵顿浴室的设计之中。 特灵顿浴室(图1)因此与帕拉迪奥设计的许多别墅建筑有相通之处,而作为帕拉迪奥作品中“基本几何骨架最完美的体现” 的圆厅别墅(图2)则更是如此。
虽然看上去圆厅别墅与特灵顿浴室都采用了较强的几何控制与集中式构图,两者之间还是存在着不少差别。从网格划分与建筑生成的角度上来讲,圆厅别墅可以理解为先划定一个正方形平面,将每边以1: 2 : 1的比例等分,连接后获得中厅平面;随后每边向外侧延伸,得到4边的门廊;最后再做进一步的划分,以获得内部的分隔墙面(图3)。这种由中心向外延展的秩序获得了集中式的平面布局,建筑中对门廊、穹顶等要素的处理更强化了这种集中向心的秩序。
▲图1 特灵顿浴室平面图
来源:弗兰姆普敦.建构文化研究——论19世纪和20世纪建筑中的建造诗学[M].王骏阳,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237.
对于特灵顿浴室来说,则是先确定均质的网格划分,以此获得各个小单元,4个小单元围合形成大单元,最后由4个大单元围合中央虚体形成整体、集中的建筑秩序——可以理解为由外部向中心渗透的布局(图4)。在建筑处理上,4个大单元的集中式屋顶以及院子中的圆形构筑更强化了这种向心性。
这种由不同网格划分所形成的秩序,也恰恰影响了两者的内部功能:在圆厅别墅中,功能形成3个层级:中厅等级最高;外侧为其他使用功能,等级次之;最外侧为门廊,等级最低。如果再进一步,我们可以看到圆厅别墅中厅部分通过4部楼梯完成的从方形到圆形平面的转变,其功能也随之分化为4角的楼梯(辅助功能)与内部的集会大厅(使用功能),用康的话说,即“服务空间”与“被服务空间”。
▲图2 圆厅别墅平面图
来源:罗小未.外国近现代建筑史[M].2版.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166.
▲图3 圆厅别墅生成推演图
来源:作者自绘,底图—罗小未.外国近现代建筑史[M].2版.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166.
▲图4 特灵顿浴室生成推演图
来源:作者自绘,底图—弗兰姆普敦.建构文化研究——论19世纪和20世纪建筑中的建造诗学[M].王骏阳,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237.
在特灵顿浴室中,这种服务空间与被服务空间的分化尤为清晰。小单元对应卫生间、过道、储藏室等服务功能,大单元对应门厅、淋浴房等被服务功能,恰如圆厅别墅中厅部分楼梯与大厅之间的关系(两者对比详见图5)。
由此我们似乎可以尝试从平面角度推断特灵顿浴室的生成过程(图6):将圆厅别墅的中厅部分转译为特灵顿浴室的功能单元,将这一功能单元重复并形成整个建筑物。
▲图5 圆厅别墅及特灵顿浴室功能对比图
来源:作者自绘,底图—弗兰姆普敦.建构文化研究——论19世纪和20世纪建筑中的建造诗学[M].王骏阳,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237.罗小未.外国近现代建筑史[M].2版.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166.
▲图6 圆厅别墅到特灵顿浴室的生成推演图
来源:作者自绘,底图—弗兰姆普敦.建构文化研究——论19世纪和20世纪建筑中的建造诗学[M].王骏阳,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237.罗小未.外国近现代建筑史[M].2版.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166.
“哥特时期的建筑师用坚固的石头建造,今天我们用空心石头建造。用结构构件限定空间,这一点与构件本身同等重要。” 特灵顿浴室极好地体现了康对于空心柱的运用。
从特灵顿浴室的轴测图(图7)中我们可以看到,其结构由四角的四根“空心柱”组成,由于仅须承担屋顶的重量,四边的墙体只起围护作用。结合上文对秩序、功能问题的探讨,我们认为在特灵顿浴室中形式、功能、结构、空间是一体化的——由空心柱构成的结构单元,空间小而封闭,功能上被视为通向淋浴区的过渡区域,作为服务空间存在,各个方面都与由空心柱围合而成的被服务空间相区别。
而前文所述的圆厅别墅中俨然已有这一“空心柱”概念的雏形:圆厅别墅中厅部分的墙体围合楼梯形成服务空间并成为独立的结构单元,对于这个小单元空间而言,形式、功能、结构、空间正是一体化的。
▲图7 特灵顿浴室轴测图
来源:汤凤龙.“间隔”的秩序与“事物的区分”——路易斯·I.康[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65.
此外,屋顶的建构也都是这两个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圆厅别墅中半球形穹顶(图8、图9)的运用,使空间获得了集中向上的秩序感,让人联想起集中式的教堂。特灵顿浴室虽然简化了屋顶的形制,但其金字塔般的形式(图10、图11)仍然给人以向上的秩序与仪式感;其屋顶的开孔也像圆厅别墅那样将光引入室内,获得一种独特的神秘感。
▲图8 圆厅别墅剖面图
来源:作者自绘,底图—罗小未.外国近现代建筑史[M].2版.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166.
▲图9 圆厅别墅中厅仰视图
来源:有袜穿的农夫.淫靡天堂——圣殿之旅(1):希腊篇[EB/OL].(2010-12-23)[2020-09-01].http://blog.sina.com.cn/s/blog_59c82f470100nyia.html
▲图10 特灵顿浴室屋顶外观及内部仰视图
来源:汤凤龙.“间隔”的秩序与“事物的区分”——路易斯·I.康[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68,79.
▲图11 特灵顿浴室屋顶外观及内部仰视图
来源:作者自绘,底图—弗兰姆普敦.建构文化研究——论19世纪和20世纪建筑中的建造诗学[M].王骏阳,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237.
圆厅别墅中纪念性的来源可分为两部分:一是外部穹顶及山花式的门廊,给人以古典建筑的联想,是一种符号化的纪念性;二是内部的中厅,通过秩序与建构达成的体验上的纪念性——通过秩序控制分离得到单一的中厅空间,通过穹顶的建造与光线的引入获得向上的秩序与空间的神秘感。
特灵顿浴室中纪念性的来源与之相似:通过秩序控制分离服务与被服务空间,被服务空间成为单一功能空间;通过建构,将结构与功能、形式相统一,最后通过屋顶的建造与顶部光的引入,赋予空间秩序与神圣感。
在对特灵顿浴室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对于圆厅别墅,康并非是纯形式上的模仿,而是批判地继承——从传统建筑中提取有利要素并加以转化,使之适应现代的建筑环境。对比来看,在秩序的控制上,特灵顿浴室从圆厅别墅中继承了网格划分与集中向心式的布局,并将其功能关系转化为现代问题;在建构问题上,特灵顿浴室继承了圆厅别墅中厅部分的结构关系并将承重墙改进为空心柱,去除了装饰繁复的穹顶而采用简朴的木构屋顶,使之更适应现代化的建造。
金贝尔美术馆的设计始于1966年,建成于1972年,是康最负盛名的建筑作品之一 。与前文所述的特灵顿浴室相比,金贝尔美术馆(图12、图13)的体量更大、功能更复杂,在这个建筑中,康同样通过对于秩序及建构的控制达到了纪念性的效果。
在金贝尔美术馆中,建筑秩序体现为正交的网格系统。这种网格将建筑平面划分为“6+4+6”的“基本单元”,基本单元之间则通过水平及竖向的“间隔条带”连接(图14) 。美术馆的功能也与这种秩序相对应:基本单元对应建筑的被服务空间(门厅、展示厅、报告厅等),间隔条带则对应建筑的服务空间(楼梯、储藏空间、设备空间等)。
▲图12 金贝尔美术馆平面图
来源:弗兰姆普敦.建构文化研究——论19世纪和20世纪建筑中的建造诗学[M].王骏阳,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242.
▲图13 金贝尔美术馆透视图
来源:全球美术馆设计大赏,一饱眼福![EB/OL].(2017-11-09)[2020-09-06].https://www.sohu.com/a/203240406_488901.
这种秩序的区分在博物馆的展厅部分体现得尤为清晰,从剖面图(图15)中可以看到:拱顶限定的空间对应展陈部分,平顶限定的空间对应辅助部分。正如康所说:“我并不喜欢电管水管,我也不喜欢空调管线。事实上,我对这些玩意儿深恶痛绝,但是正因为如此我必须赋予它们特定的空间……” ,他在辅助部分解决了大部分设备及管线的问题,使展陈部分这一被服务空间得以解放。
▲图14 金贝尔美术馆秩序控制分析图
来源:作者自绘,底图—弗兰姆普敦.建构文化研究——论19世纪和20世纪建筑中的建造诗学[M].王骏阳,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242.
▲图15 金贝尔美术馆局部剖面图
来源:作者自绘,底图—弗兰姆普敦.建构文化研究——论19世纪和20世纪建筑中的建造诗学[M].王骏阳,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245.
通过正交网格的秩序控制,金贝尔美术馆已经成功分化出服务与被服务空间。在对展厅空间的进一步塑造中,康采用了“筒拱”这一结构形式(图16),并在原有的券心石部分将拱打断,形成采光缝。这种筒拱结构带来了几大好处:一是拱顶参与了空间形态的塑造,进一步区分了服务空间与被服务空间。二是拱本身具有的符号性,使人容易联想某些古典建筑,赋予建筑历史感。当然,拱顶上方的开洞也在提示人这并非照搬西方传统的拱顶体系,而是为了将拱与光结合的现代化构造。三是拱顶这一形式赋予空间向上的秩序感,结合采光缝一起营造了光线自上向下倾泄的神秘体验。
结合筒拱这一结构形式,康还进行了细致的材料处理以加强对纪念性的塑造。对于底界面,他在基本单元中采用了亮色的木质铺装,与间隔条带中暗色的石制铺装相区别。对于顶界面,他在基本单元中采用了混凝土屋顶,与间隔条带中采用的铝质吊顶相区别,混凝土本身的肌理也更能反映光的特质。最后则是墙面的处理,康选择了厚重的大理石作为围护结构,既与承重的混凝土柱形成区分,又参与营造了幽暗的室内效果,将一切留给光去表达(图17)。
▲图16 金贝尔美术馆拱顶结构单元
来源:弗兰姆普敦.建构文化研究——论19世纪和20世纪建筑中的建造诗学[M].王骏阳,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247.
▲图17 金贝尔美术馆室内效果图
来源:51wendang.金贝尔艺术博物馆[EB/OL].[2020-09-01].https://www.51wendang.com/doc/007ec19ed908de06fb042fbf/8.
在纪念性空间的塑造上,金贝尔美术馆与特灵顿浴室的设计手法异曲同工:首先通过秩序的建立划分了服务空间与被服务空间(服务空间在特灵顿浴室中表现为立方体单元,而在金贝尔美术馆中表现为间隔条带),获得单一功能的被服务空间之后,又借助结构(筒拱)、材料等方式创造了以拱顶和光为特征的纪念性场所。
刺激就来自于集会的场所,它是一个政治精英的场所……集会建立或者修改了人的习惯。——路易·康
康一直在探索空间的存在意愿以及形式和设计,“集会”就是他一个重要的主题。康认为“集会”具有“一种宗教的氛围”,并且把对宗教的感觉定义为“一种超越了自私的自我意识——使人们聚集起来形成一个清真寺或者立法机构的东西” 。概括地说,康认为集会空间会让参与的人产生共同的崇高的意识,这一点无疑是具有纪念性的。而万神庙是康心中集会空间的原型,他曾这样描述它:“它是一种信念,就这些人而言是一种信仰,因为它的形式创造了一种可能是通用的宗教空间……万神庙是一座可以从中找到形式主义仪式的圆形建筑。” 它的纪念性离不开圆这一形式,而这一形式又蕴含着一种集中的秩序。
从万神庙出发,康构思了他的集会空间的母题,一个有顶光的核心空间,一圈围绕核心的廊道,以及被廊道连接起来的各个服务空间,这3种元素共同构成了集会的秩序,一种由内向外的集中式的空间秩序。在唯一神派教堂、胡瓦犹太会堂、达卡议会中心的平面中我们都看到了这样的母题(图18)。
对比达卡议会中心和万神庙的平面图,我们看到了它们对于“圆”这一要素的强调,同时清晰地看到两者的逻辑对应关系(图19),在剖面中都实现了对于“圆”的塑造(图20)。
空心柱一直是康建造中一个重要的元素,康运用空心柱解决各种管线的问题,区分服务与被服务,使得空间保持纯粹。此外,康还运用空心柱来实现光的需要。在议会厅中,8根空心的类三角形(三角形和梯形的组合)柱构成了主要结构,康在这三角形的柱子上挖了圆形洞口与方形条窗,为走廊和议会厅席位带来光亮。康为光创造了独立的房间,服务周围的空间,使构造与形式、空间完美结合在了一起(图21)。
▲图18 康对于集会原型的应用
来源:作者自绘,底图—汤凤龙.“间隔”的秩序与“事物的区分”——路易斯·I.康[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140,142,160.
▲图19 达卡议会中心平面与万神庙平面对比
来源:作者自绘,底图—汤凤龙.“间隔”的秩序与“事物的区分”——路易斯·I.康[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160
▲图20 万神庙与达卡议会中心剖面中的圆形空间
来源:作者自绘,底图—汤凤龙.“间隔”的秩序与“事物的区分”——路易斯·I.康[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160
▲图21 三角形柱的拆解分析
来源:作者自绘,底图—高金心冷,林楚杰.康与孟加拉国会大厦|图集1:国会建筑[EB/OL].(2018-04-02)[2020-09-01].https://www.archiposition.com/items/20180723154809.
除了议会厅外,议会中心南侧清真寺中也运用了空心柱采光,4根圆筒的柱体内十字分割,又在十字对角线上挖圆洞引入光线,创造了光的房间。同时空心柱内布置服务功能,服务于清真寺内部大厅,使得大厅空间完整(图22)。这一建造方式在密克维·以色列犹太清真寺中也可见,圆柱式的采光空心柱是康对于清真寺空间塑造的一个原型。
达卡议会中心是康对于纪念性的集会空间这一原型的探索,集会空间的秩序在这里得到了几乎完美的展现:精准几何建构下的议会厅,丰富变化而又规整的走廊,相互独立但又向心对称的服务空间体。服务与被服务区分并呈现强烈集中的秩序。单一空间对应独立结构,同时康将建造、光融入空间形式,加强了空间之间的限定,使得空间完整纯粹。在议会厅中,康不仅创造了具有向上秩序的拱顶,还将议会大厅空间塑造成如万神庙一样的圆球形的空间,通过顶部的天光强化了向上的秩序。
▲图22 康在清真寺中设计的空心圆柱
来源:作者自绘,底图—汤凤龙.“间隔”的秩序与“事物的区分”——路易斯·I.康[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