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巨大的收获,老郭的脸上没有显现出丝毫轻薄的快意。在用了一连串的“不是我”结束了几个关键问题的讯问之后,他拿出一刀笔录纸,让蒲曲阳自己写“回忆录”。
薄曲阳倒并不担心写作,他有这方面的文字功底。二十年前,他是厦门大学的高材生,写得一手好文章;十六年前,他是大学里的辅导员和团干部,常常帮助系领导写工作总结;十三年前,他成为某集团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企业公文写作水平取得长足进步;十年前他的事业上了重要台阶,成为公司的副总经理,分管办公室的文字和后勤等工作,但他并不满足;八年前,他来到香港,一手创办了大蒲公司,并逐渐发展成为集团公司。成了公司董事长后,文字工作主要由办公室主任和秘书来完成,可他经常逐字逐句修改,精雕细琢,使公司出去的文字都有较高的水准。
有着这样丰厚的学识修养和扎实的文字功底,蒲曲阳下笔很快;而老郭这个行伍出身的办案专家,则坐在一旁等着他快点上交“回忆录”。不过,在拿到这份“回忆录”后,老郭最关心的,却是里面有没有他所需要的“实货”。
中饭时间已经过了,可老郭却顾自躲了起来。现在,他找到了那副老花镜,躺在隔壁卧室的床头,全心全意地用那一行行佳肴般的文字,充填他满腹的饥饿——
那年我和弟弟蒲曲周一起到金家庄市考察合作项目。通过河东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蒲承德的介绍,在金家庄国际酒店结识了时任薄州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牛万全。
不久,牛万全荣升为薄州市委副书记、市长,而且还带队出国考察,回国时取道香港,参加一个河东省的招商会。一行人安顿下来后,牛万全给特地给我打了电话,告诉我他的住址。我立即驱车赶去与他会面。牛万全介绍了些薄州的情况,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蒲老板,欢迎你到薄州来投资,到时我一定会支持和关照的。”听到“支持”和“关照”,我自然心领神会。借牛万全上洗手间之机,我给他口袋里塞了个红包,好像是两万港币。牛万全客气了几句,我说这次你们时间安排得紧,我就不陪你吃饭和购物了,你自己买点东西。他就没再客气。
次年年初,牛万全的秘书打电话来,说牛市长想找我们谈个项目。我立即坐飞机到天津,从天津换车到薄州。牛万全在办公室里兴奋地对我说:“眼下,我们薄州正在建的金薄线国道是由市交通局投资的,建成后准备出售给外商合资经营。”我问他效益如何,他说:“这条路车流量大,效益肯定很好,我希望你来薄州搞这个项目,保证能赚大钱。”我当即谢过牛市长,并答应下次再带人来考察。
这年三月份,我和弟弟蒲曲周一起来薄州考察。当天中午,牛市长就在宾馆宴请我们一行,还让市交通局的局长、副局长、交通局下属的交通实业开发公司经理等人一起陪同。饭后,牛市长又匆匆赶到我房间,悄悄对我说:“今天上午交通局局长办公会议已经商量过了,他们说这个项目的底价是九千万,你要心里有数。”接着,他又说,“惟一的障碍是,现在市交通局已经与长江国际公司初步谈判过了,还以一亿三的价格草签了意向。因此,要把项目争取过来,会有一定难度。但是,你们放心,我会帮你们的,我愿意付出最大的努力,让他们把原先的意向推翻掉。同时,你自己也要积极争取,做好基础工作。”
我知道,牛万全对这事如此热心,不惜和我透露底价,就是想让我知道他帮了大忙,要我记着他的好。所以,我连忙表示感谢。牛万全倒是个性率直,一点都不含蓄。他特意交代我说:“如果这个项目合作成功了,希望你不要忘了我的那部分利益。”我自然满口答应,说:“一定一定,请牛市长放心。”然后我担心地问,“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谈,最后该报多少价,才能拿到项目?”牛万全非常积极地帮我出主意,说:“底价是九千万,本来你们按底价来谈就可以的。现在长江公司的意向已经达到一亿三,所以,你们报得太低恐怕也不行。我的意思是,你们可以按一个亿的价格来谈,然后我再从中做点工作,相信会有希望的。其实,我也希望你们能够少出点钱,多赚点利润,要不然,我们大家都没有积极性不是?”
下午两点就开始谈,我们的价格最后定在一个亿。但薄州市交通局的人始终没有松口,他们说价格太低,要再商量商量。
当天晚上,牛万全又跑到我房间,说他已经给交通局的人施加过压力了,要他们慎重考虑,尽量把生意让给境外公司去做。我问他究竟应该出多少价才能拿下,牛万全说:“现在看来,你再坚守一个亿是不行了。长江公司已经出到一亿三,交通局有高价不卖反而选择低价出售,话传出去也不好听。我的意思是,你们干脆也按长江公司的价格谈,一亿三应该可以拿下来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以一亿三的价格谈,果然顺利拿下来了。这段公路算是合资经营项目,由我们的大蒲集团投入七百多万美元,占51%股份。双方为此成立了河东金薄大蒲公路有限公司,由我担任董事长。合同签了之后,交通局的人才告诉我说,是牛市长狠狠批评了他们,他们才肯把项目股份卖给我们的。牛市长的理由是——“大蒲公司与我们河东的许多大企业有合作,这次我把他们拉到薄州来不容易,你们务必洽谈好,争取合作成功。”至于交通局所说的长江公司已经草签协议一事,牛市长则怒气冲冲地批评说——“现在我们引进外资的任务很重,外资是我们招商引资的重点,长江公司是内资,应该为外资让路。更何况,大蒲集团是省里领导介绍来的,你们怎么就弄不明白?!”谈判成功后,牛市长高兴地表扬了交通局的领导,说:“你们谈得不错,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嘛!”
此后,牛万全又为我们公司出资的具体数量和时间问题作过协调。由于他的帮助,我们公司顺利拿到了项目,而且解决了资金上的顾虑。为此,我在有天晚上赶到他家里,向他表达了谢意,同时送上价值万元的冬虫夏草等补品。我以为我这样做,能够赢得牛万全的好感,让他这个薄州的父母官知道,我蒲曲阳是个知恩图报、有良心的人。
正等着他说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谁知,他突然阴下脸来,对着墙壁大骂道:“天津的那个金某某你知道吧?我帮他拉了个两千万的工程,他赚了好几百万,可一分钱都没给我!这样的人算什么朋友!”然后,他又转过头来对我说:“蒲总,我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人,我这个人也讲义气,我最看不惯的,就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
听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牛万全是想要我给他金薄公路的项目回扣。我立即知趣地说:“牛市长,我知道你在金薄公路项目上帮了我大忙,我也正想和你商量一下,看怎么酬谢你。这样吧,我送你三个点的股份,你看怎么样?”
听了我的话,牛万全非常镇静,说:“你能够记得我的好,我很感谢。不过,股份这玩意儿很麻烦,纪委查得紧,迟早要暴露,容易出事。”
我提出给现金,按股份来折算,大约有二十几万美元。牛万全听我算到一半,就说:“行了,零头我就不要了,你就给个20万美元吧。既然你重情义,我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是不?”
我问他钱怎么个给法。牛万全把头靠在沙发上,仔细想了想,说:“要不你先把款打进北京的一个账户。”后来又觉得不妥,犹豫再三,说:“这样吧,你回香港后,把钱交给我女儿,我女儿牛江在日本念书,到时候我让她到香港来找你。”我说,“现在公司的流动资金紧张,能不能分两三次给?”牛万全点了点头,说“可以”,然后就给了我一张写有他女儿牛江电话号码的纸条。
我回到香港大约一星期以后,给日本的牛江打电话提起钱的事,牛江说她父亲已经告诉过她了,她会在明后天来香港。第二天下午,我们公司的秘书打电话给我,说日本的牛江小姐已经来电话了,说明天到港,并且已经告知了具体的航班号及到港时间。次日下午,我让公司司机到机场接牛江到酒店住下。当天晚上,我和夫人辛集一起请牛江吃饭。饭后,我问牛江:“你父亲具体是怎么交待的?”牛江说:“我爸说总共有20万美元,这次让我先拿10万现金,其余部分,你们下月给我直接汇到日本就行。”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了财务部经理,和他一起联签了两张各5万美元的支票,再让他到银行取款。款取出来后,我和他一起把钱送到酒店交给牛江。牛江拿到钱后,我打电话给薄州的牛万全,告诉他10万美元已交给他女儿牛江,并且还让在场的牛江和父亲讲了几句话。
不久,牛江把日本东京的开户银行及相关资料传真给了我们大蒲集团公司。后来,我让公司财务人员分三次将10万美元汇入她提供的账户。牛江收到钱后还从日本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把这事告诉父亲了。我就又打电话给牛万全,牛万全在电话里说,“好,事情办得很好。对了,这事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呀?”我忙说“不会”。牛万全说,“蒲老板,我相信你一定会保守秘密的。至于公路方面的事,我会帮助进一步理顺的,请你放心。”
蒲曲阳的这份“回忆录”写得条理清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述得明明白白。老郭很满意,一连看了三遍。最后,总算让他找出了点破绽。
“回忆录”的开头说他和牛万全的认识是经蒲承德介绍的,接下来在谈判过程中,牛万全反复给薄州市交通局的领导施加压力,说这个蒲曲阳是“省领导介绍的”,要他们“弄明白”。
老郭马上回想起蒲曲阳在写“回忆录”之前,他曾主动提起过蒲承德,但蒲曲阳显得有些慌张,否认得过于匆忙。更重要的是,蒲曲阳在提到蒲承德时,目光始终不敢与他正面对视。
老郭觉得,这份“回忆录”里的“水”很深,他得捋起裤脚用心“踩”一“踩”。
吃过中饭,都已经两点钟了。
等蒲曲阳小睡了会儿,老郭才两眼红红地走进房间,笑着表扬道:“蒲总,不是我爱表扬你,材料真是写得不错啊!我已经向领导汇报过了,如果情况属实,你就算是立了一功啊!”
蒲曲阳听了很高兴,忙问:“这一功能够抵多少年啊?”
“挖出一个地厅级干部,应该能抵好多年。”老郭神秘兮兮地道,“据我分析,如果原先打算判你死刑的话,现在应该可以判个死缓或无期。你放心,我会尽量帮你去说的,减刑应该不会有问题。”
“死缓或无期?”蒲曲阳又皱起了眉头,“还是太重啊,我总不能在监狱里呆上下半辈子吧?”说到这儿,他又把目光久久地盯着老郭,说:“还有没有什么办法?最好是让我早点出去。老郭,如果你能替我想出办法,我出去以后一定记着你的好,以后和你合伙做生意,把你们全家都办赴港单程证都行。”
“既然你这么讲义气,我也不能太薄情不是?不是我爱吹,”老郭郑重地道:“我实话告诉你吧,如果要马上出去是不可能的,但是,要大幅轻刑,比如判个有期徒刑,还有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
“很简单,再立功啊!”老郭说,“如果你再立功,甚至立大功,我们就可以帮你轻刑到有期徒刑,最多判个十几年。接下来,你在监狱里还可以进一步立功减轻,估计实际上只要关个七八年就可以出来。这应该是最理想的。”
“怎么样才能立大功呢?”蒲曲阳焦急地问。
“你已经交代出一个地厅级了,如果下步交代出的还是地厅级甚至县处级,功劳也大不到哪去。”老郭咬着牙,斩钉截铁地道:“依我说,你干脆狠狠心,咬出个更高层的,比如说省部级的。”
“省部级?”蒲曲阳一边说一边睁大了眼睛,然后点起一支三五,靠在沙发上细细回想,久久无语。
老郭有点不耐烦,上去问:“有吗?”
蒲曲阳摇了摇头,痴痴地道:“没有,实在是没有啊!”
干脆就让蒲曲阳一个人好好想想,反正外面有看守和监控。
老郭出去透了透气,回来时,手里拿了张报纸。
到了晚饭后,蒲曲阳还在抽烟默想,老郭还在顾自看报,理也不理他。
这天晚上,老郭并没有来陪他睡觉。
蒲曲阳觉得奇怪,也开始觉得无聊起来。
走到老郭坐过的那张桌子旁边,拿起那张报纸一翻,就看到了一个醒目的标题——《河东省常务副省长蒲承德被中央纪委“双规”》。
纪委内部都叫“两规”,但媒体通常用“双规”,这是表达方式的不同。
看到这个标题,蒲曲阳心里一沉,一屁股跌在了椅子上。
他知道,这份报纸尽管是来自京城的经济类报纸,但总是热衷于报道政界的新闻,特别是官场反腐的消息,不仅比官方的报道来得早,而且往往都很准。
“栽了,又栽了一个!”蒲曲阳心里叹道,“即便是将来出去,也没有可用的价值了。”
晚上,蒲曲阳翻来覆去,还是无法入眠。
和昨晚一样,也是到了次日凌晨才停止了野马般狂奔乱突的思想。
九点钟吃过早饭,老郭又来问候。
这回,倒是蒲曲阳主动了,沉静地说,“老郭,我想了一宿,还是得立大功才行。”
“好啊,”老郭笑道:“你立大功,我也立大功,不是我自私,你好我也好啊。”
老郭的话没有催生出蒲曲阳的丁点笑容。只见他手里捏着一支袅袅起烟的三五牌,一字一句地说:“河东省常务副省长蒲承德,也收过我的钱,而且数目比牛万全大。单单其中一笔,就30万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