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轻拂,还是那么温顺轻柔,如同女人款款拥上的轻吻。可是,今天的晚风吻在蒲曲阳的脸上,不但没有吻出一丝快意,反而激起了他内心深处大海般无边无际滚滚涌来的狂躁和焦虑。
他又一次想到了夫人辛集雪白的肌肤、美丽的胴体,这时,辛集的笑脸出现在了窗外的夜幕里。突然间,天空中的云层一步步退去。脸上的笑意不见了,变成了忧伤。辛集在云层中向他召了召手,迅速消失了。
他又一次想到了大蒲集团。他亲手创办的这家公司,在运营了五六年后取得了骄人的业绩。正在他大显身手、大展宏图之际,因一起案件而被撞翻阴沟,陷入泥潭无法起身。
身为香港大蒲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在家乡浮江越来越知名的大企业家,今天竟然被关进了郊区的看守所里,而且一天又一天,不知要关到何时才能解脱。
事业、家庭、亲人、朋友,像衣服鞋袜一样依附着他,像皮肤血脉一样缠绕着他。
这些是他精神上饱受折磨的根源,也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我的事究竟有多严重?可能会判几年?”坐在那间屋子里,他点着了一支三五牌香烟,忍不住问了对面的老郭。
“可能很重。”专案组组长、市检察院的处长老郭已经不止一次听他问这个问题了,但他还是很有耐心,再把回答重复一次:“不是我吓你,根据我们调查的情况,以及近年来对走私案的处理结果分析,可能会判无期甚至死刑,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
“我知道,我知道。”蒲曲阳抽了一口香烟,说:“可我还是四十岁啊。记得有一次,我到仙华山上玩,有个道长给我看相,说我四十岁时会有一劫。没想到,还真让他看准了。唉,真是宿命啊!”
“道长还说了些什么?”老郭的口头禅是“不是我……”。只见他笑道:“不是我迷信,他应该给你指条出路呀?”
“道长说了。”蒲曲阳也苦笑道:“他说我命不该绝,到时候会遇到贵人。我就一直在想,郭处长,我整天呆在看守所里,闷都快闷死了,到哪去找什么贵人啊?”
“‘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嘛!不是我那个什么,”老郭道:“只要你用心去找,我想你一定会找到的。”
蒲曲阳看了看老郭,眼睛顿时一亮,道:“对了,郭处长,道长所说的贵人,会不会是你啊?老郭,你可得帮帮我啊!我今年才四十岁,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我回去,还有公司里一大摊的事等着我去办。我的家,我的公司,都不能没有我呀!”
“这些我知道,我非常理解。”老郭很平静地说,“不是我谦虚,可是,我并不是你要找的贵人。”
“你还真谦虚。”蒲曲阳急道:“你就行行好,帮我一把。你们整天办案的,也得交朋友不是?你就把我当作朋友、当作兄弟一样帮一回。看看能不能帮我去疏通一下,让我减轻处罚,我这辈子不能就这么完蛋啊!”
“我非常理解,也非常愿意交你这个朋友。”老郭郑重其事地说,显得非常真诚。“虽然我不是什么贵人,但我很愿意替你拿拿主意,想想办法。不是我乱下结论,你的问题虽然严重,但还不至于就这么完蛋,你总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判无期甚至死刑,毕竟还有家庭和事业等着你。”
“那你说说看,我还有什么办法?”
“现在惟一的办法——”老郭忽然卖起关子,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看了看蒲曲阳,接着道:“惟一的办法就是,按照仙华山上的那位道长所说的,尽快找到能够帮助你的贵人。”
蒲曲阳看了看老郭,想听老郭继续说下去,可老郭把关子卖大了,硬是打住不说。
蒲曲阳就猜道:“你是说,让我找找省里的领导,或者中央的什么首长?”老郭还是不出声,蒲曲阳继续道:“唉,这些年我是认识不少领导干部,中央和地方的都有。可到了这个关口,真正愿意拉小弟一把的,会有谁呢?人都非常现实,做领导的也一样啊!”
“不是我瞎说,你说的既对,也不对。”老郭意味深长地说,“以前你没出事的时候,愿意帮助你的人很多,出事以后就少去了。可是你换个角度去想,我们也可以这么理解——在你没出事的时候,关心你、为你着急的人并不多,你出事以后,关心你、为你着急的人可能就多了起来。”
“你指的是……”
“当然不是普通人。”老郭说,“这些关心你的人往往都是重要人物,实权人物。你以为你关在看守所里没人关心你,其实不然,现在他们很可能整日忧心忡忡,饮食难安呢。”
“有这个可能。”蒲曲阳道,“可是,有什么用啊?他们关心也是在家里空关心,并没有采取任何实际行动来帮助我呀?”
“主动权并不在他们手里。”老郭说,“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的命运其实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他们既关心你,又害怕你。只要你一主动,他们一个个都会来为你效劳,替你减轻罪责。”
“你开玩笑了。”蒲曲阳苦笑道,“郭处长,哪有这等好事,我又不是三岁孩子。像我这样被关进看守所的走私犯又不止一个,最后的结局不都很惨么?难道他们的人脉关系会比我差?就拿邢常赖来说吧,他手里掌握着的省部级干部就有一打,地厅级干部就数不胜数了。可是,出事以后照样被查。好在他消息灵通,让他溜到国外去了。要不然,他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判死刑。”
蒲曲阳所说的这个邢常赖,就是去年底以来名震全国的大走私犯。他的案发不仅使一大批领导干部落马(当然,他的出走也保住了更多的干部),同时也经由海关系统的干部进一步牵出了像蒲曲阳这样次重量级的走私犯。和邢常赖比,蒲曲阳走私的金额要小很多,但既然落到了公安和检察院的手上,也够他受的了。况且现在邢常赖溜了,剩下的走私犯里,还数蒲曲阳最大。邢常赖不愿意留下来当典型,那就只好让蒲曲阳来当了。
“他的问题和你有区别。”老郭说,“邢常赖可以说是罪恶滔天,而你则还没有到这一步,只要好好配合我们调查,还有减轻罪责的可能。”
“你要我怎么配合你们?”蒲曲阳道,“你们要我说的,我都说了。”
“是的,你自己的走私问题,我们觉得查得差不多了,前几天我就说过,到此为止,也不想再没完没了查下去了。”老郭说,“不是我迷信,目前需要你配合的是,就是你刚才说到过的——寻找贵人。”
“寻找贵人?!”
“是啊?这不是仙华山上的道长说的么?”老郭极认真地道,“我觉得这位道长看相看得挺准的。你不妨仔细考虑考虑他的话。”
“唉!”蒲曲阳长叹了口气,道:“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即便脑子里想到那个贵人,现在又怎么去找?难道……”
蒲曲阳定睛看了看老郭,迟疑道:“除非你帮帮我,从中牵个线。”
“不是我乱许愿,这事也可以考虑啊!”老郭微笑说,“尽管这是通风报信,严重违反纪律的事。可是,为了你这个朋友,我愿意试一试。”
老郭这一笑,让蒲曲阳失去了信心。他就也笑道:“别逗我了,郭处长,恐怕这又是你的一个圈套。忙没有帮成,还害了别人。把人家拖下水的事,我蒲曲阳可不愿干。”
见蒲曲阳警惕性高,老郭干脆敞开心扉道:“现在不是你愿不愿意拖人家下水的问题,而是你有没有人可用来拖下水的问题。”
“怎么说?”
“你的案子弄不好就会被判个死刑。如果没有什么人可拖下水,基本就定案了,这是上面透露出来的口风,我们讨论案情的时候,都多次提到过了。”老郭说,“你的案子的影响并不局限于省里,现在中央都挂上号了,是中央督办的。不是我吓你,你想,如果你没有什么真货色拿出来,谁会给你减刑呀?”
“说的也是。”
“我还要提醒你的是,你现在要拖的人还不能是一般人,一般人救不了你的命。”
“那应该拖什么人?”
“还是道长说的,——贵人!”
“原来是这个意思。”蒲曲阳忍不住笑了,道:“绕了个大圈,你是想让我吐出个大官来,我呢,可以捡一条命;你呢,可以立个功。”
“你别乱埋怨,我老郭实在人一个。”老郭笑道:“于人于己有利的事,咱们何乐而不为呢!最最关键的是,现在你得想清楚你的人生价值、你活下去的重要意义。”
老郭是个办案老手,具有丰富的思想工作经验。但是,蒲曲阳肯定也有他的思想顾虑,不可能一下子打开那道闸门。他清楚,在那道闸门里面的,不仅是高官秘密,更是他的个人财富。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蒲曲阳抽烟的频率越来越高。就连老郭本人,就帮他出去买过好几次三五牌。
蒲曲阳口味重,就喜欢三五牌的浓烈。再一个原因,好像他在香港经商的那个小圈子里,有抽三五牌的时兴。自从他及妻儿办理了单程证移居香港后,他就渐渐染上了这种近乎高雅的富商味。
不仅三五牌抽得猛,躺在床上还睡不着。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害得就近陪睡的老郭,也整夜不得安身。
好在蒲曲阳究竟年纪轻,折腾了大半夜后,在凌晨三四点时终于睡着了,而且还鼾身雷动。老郭不得不找来两团棉花,塞住耳朵,可仍旧无法入睡。就在这时,老郭听到蒲曲阳的鼾身忽然止住了,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老郭竖起耳朵仔听了半天,总算听到一句——“下水下水,选哪个下水呢!”
老郭顿时大喜。——看来,蒲曲阳果真在考虑他提供的思路——“寻找贵人!”
更重要的是,蒲曲阳心目中的“贵人”显然不止一位,他得细细考虑,挑选一位最没有利用价值的、自己最不喜欢的“鸡勒”,交给他老郭。
想到这里,老郭也干脆不想睡了。他要等天亮以后,看看蒲曲阳如何向他交账,看看到时候蒲曲阳交给他的,是哪一位“鸡勒牌贵人”。
一睡就睡到了九点钟。工作人员几次想把蒲曲阳叫醒,都被老郭给制止了。
用过早餐,老郭再次找蒲曲阳谈心,“怎么样,有没有考虑过?时间不多了,再拖下去,可就要开庭了。”
“想过了。”蒲曲阳又开始抽烟,“有是有一位,不知道算不算贵人。”
“谁?”
“河东省的领导。”
“不会是蒲承德吧?”
“不不不!”蒲曲阳急忙否认道:“怎么会呢!”
见对方如此慌张,老郭追问道:“你认识蒲承德吗?”
“认识。”蒲曲阳道:“我的生意近年来主要都在河东省。河东省的领导干部,包括省委书记副书记、省长副省长,我全认识。蒲承德是常务副省长,我当然也认识。不过,我和这些领导干部大多是一般性的交往,没有什么深交。”
“你觉得蒲承德这人怎么样?”
“挺好,挺热情的。”蒲曲阳道:“他对我们这些生意人很肯帮助。我要说的这个人,就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
“他自己拿过你的好处吗?”
“谁?蒲承德吗?没,没有。他这个人并不……”说到这儿,蒲曲阳反问老郭:“你为什么老问蒲承德啊?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
“哦,不是我爱插嘴,我只是随便问问。”老郭不好意思地道:“你接着说。”
“和我交往最深的,就是牛万全——河东省薄州市委书记。”
“牛万全?原来是他拿过你的好处,是吗?”
“是啊。在牛万全的帮助下,我们公司买下了金家庄到薄州之间的那条国道经营权的一半股份。为了这件事,牛万全要了我20万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