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孟章吃力地跨过一方紫红色的石阶,停下来抹了把汗。回头发现,自己一步步往山顶攀爬,也一步步牵引着整个郭西县的政治力量。在当地举足轻重、说一不二的大佬们,正像一队蚂蚁似地蜿蜿蜒蜒尾随其后。不过就是看看风景,搞得像上山打游击,而且把这支部队的头头脑脑,连同整个司令部都搬了上来。
不当家不知油盐贵,不当官不知仕途艰。在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嘴上喊的是为人民服务,脚下迈的是为领导服务。领导就是一切,是主宰属下政治生命的神经枢纽。为了讨上级领导欢心,多少下级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大献殷勤。为求接见,恰似三千宫女望穿秋水候着皇帝老儿宠幸一般。领导巡视基层,天降甘霖润旱土,下属们在欢欣鼓舞之际,无不削尖脑袋想挤进去陪一陪,混个脸熟,求个好印象。加之某些大领导个性鲜明,听了半小时汇报,对某人印象不错,回去后就把组织部长找来,指明道姓要提拔。消息一传风气长,一些下级更是千方百计想接近领导,套近乎,求汇报,甚至以歪门邪道强攻硬夺,借机打开仕途捷径。对官场中人的那一点点心思,孔孟章非常理解。这不,听秘书说上山来之前,郭西县的领导班子还为谁来陪谁不来陪打了口水仗,闹出点小小的不愉快。孔孟章倒没有一味地要求轻车简从,硬扫大家的兴。个别人抢着要加入陪同队伍,也没去拦阻。
就仕途这座高山来说,和身后的这拨阿哥阿弟们一样,孔孟章也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攀爬着。好在靠上了一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没其他人爬得那么累。大学毕业后直接分到省委机关,在几年文字工作中赚到点小名气。适逢当时省委书记周家营的秘书升迁,一朵祥云飘过头顶,孔孟章填了这个缺。五年后,三十出头的孔孟章被派到郭东县担任常务副县长,此后每隔两三年就要动一动,动静还很不一般。按照惯常的平庸思维,常务副县长之后的升迁轨迹是县委副书记、县长、县委书记、副市长或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市长。这样一步步上来,每一步都可能把人累趴下。孔孟章没有。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从常务副县长的位置上转正为县长,然后跳过县委书记的位置,以熟悉政府工作的堂皇理由,直接升任常务副市长,接着就是市长。如今,四十出头的他,已经在市长位置上坐了三年,并于去年被列为中管后备干部。按照他这些年的升迁步伐和强劲势头,下面这步也未必干市委书记。基层广大的业余政治分析师普遍认为,他很可能会直接登临副省宝座,成为岭西最年轻的省部级高官。当曾经的传言纷纷转化为事实,孔孟章便被视为岭西政坛上一支最红最牛的潜力股。基层干部狂押猛炒,像是同一个大蒸笼里的太湖螃蟹,眼巴巴盼着一起走红。在他下乡调研时抢着闹着要陪同,便成为一场令人激动和愉悦的政治流感,在霍家湾市基层干部队伍中迅速传染开来。
“看,左边高高耸起的,叫作灵岩。转过这个弯,就能看到下面的灵岩寺。” 紧随其后的郭西县委书记涂泽北,抢了导游饭碗,一路上勤勤恳恳地介绍风景,吟诗诵文。“深山藏古寺,鸟鸣山更幽。孔市长,这可是我们郭西县的名山古刹啊。”
几只山鸟扑腾着翅膀,丢下啾啾两声,便往灵岩峰顶箭一般射去。古木掩映的山径,深一步显出幽静。
“连这些鸟也这么支持你的工作,配合你导游。老涂,它们都是地地道道的你郭西县的鸟吧?可都是些好鸟啊。”年龄大一截,怎比得上官帽大一截?孔孟章知道涂泽北年长他好多,偏乐意拿这个属下调侃,特别是在游山玩水的时候。“看来,你在郭西这几年干得不错啊,你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这里的一草一木、黎民苍生对你也很有感情啊!”
听前半句时,涂泽北像个婴孩似地张开大嘴哈哈猛笑,脑门上粗粗的筋脉在一抖一闪。要说灵岩山上的鸟是不是配合涂泽北临时兼任的导游工作,不得而知;要说涂泽北血脉滚涌的大笑是在配合孔孟章这个顶头上司所说的笑话,倒一点不假。涂泽北往后面看了看,发现后面也是一片笑声,一片左摇右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想:嘿嘿,这些才是地地道道的我郭西县的鸟呢!
再听后半句的一草一木和黎民苍生,涂泽北渐渐收敛了笑容,睁大眼睛,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样子。许久,才以感激涕零的姿态冒出一句:“过奖,过奖了!”眼睛一眨,又补一句:“言重,言重了,孔市长!我的工作做得还很不够,很不够啊!”
话是说出,脑子里还在迅速闪动着,琢磨着。都说这个市长背靠大树爬得快,年纪轻轻占据高位,肚里的货色未必比咱们基层的同志多。现在看来,不太好说。他刚才轻轻松松的几句话,粗听是玩笑,细听是表扬;粗品是鼓励,细品是指示。再品,还可能是某种暗示。比如,郭西县的人事调整,甚至整个霍家湾市的政局变动,等等。
这个年轻人,究竟是当年省委周老大一手调教出来的,功夫深,套路多,说出来的话很不一般,忽东忽西,忽雷忽雨,忽春忽秋。幸遇涂泽北这个饱经风霜的官场熟客,犹如宫廷名茶恰逢品茶高手,怎么品,都能品出个层层叠叠的意思和味道来。
转过弯,一条山溪横在眼前,丛林间的黄色墙院若隐若现。
“老涂啊,刚才你说的‘深山藏古寺’,还有眼前这条溪泉,让我想起一个典故。说从前有个爱作画的皇帝,招考一批宫廷画师,他出了个题目,就是‘深山藏古寺’这句。画师们有的画整座庙,有的只画一段残墙,反正画的尽是寺庙。但有其中一位,他的画面上只有一个老和尚在溪边挑水,背后是一片崇山峻岭。皇帝觉得这幅画最切题,因为老和尚亲自挑水,可见寺庙破败零落。背后的深山肯定有座寺庙,就把‘藏’字充分体现了出来。”
孔孟章边说边在溪边站住,指指点点。挑水老和尚的身影,便栩栩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只恨隔着时空,恍然无法靠近。
“对了,这个爱作画的皇帝叫什么来着?”孔孟章摸了摸脑门,望了望身边的涂泽北,还有后面那一排人等。
“不知道。”涂泽北略摇头,一笑,又使劲摇头。“还真是不知道。”
“好像是宋徽宗赵佶,他是北宋的亡国之君。金兵俘获了徽、钦二帝,最后将他折磨至死。”说话的是郭西县县长何柳科,略带几分书卷气。“宋徽宗治国无能,但在绘画上很有成就,还创立了书法上的瘦金体。”
“是这个皇帝吗?”涂泽北斜视何柳科一眼,问道。
“是的,因为他自己是个画家,很重视绘画方面的人才,所以把绘画列入科举考试。”何柳科像个考生似地继续答题。“他经常亲自出考题选拔人才,刚才的‘深山藏古寺’就是一例。其他像‘踏花归去马蹄香’、‘万绿丛中一点红’、‘竹锁桥边卖酒家’等等,都是传说中的考题。”
“哟,柳科,你知道的不少嘛!” 孔孟章看何柳科比他还小几岁,故而直呼其名,以示亲切。
“是啊,你知道得不少嘛!”涂泽北复述了一遍,语气大大不同。
孔孟章看了看涂泽北的表情,几乎能从他的话里拔出那根刺儿。
中国官场特色,各地各单位都分出党政两个一把手,龙虎一同执政,不闹出点风雨还真不显风景。郭西县的这对,尽管一老一少,明争暗斗已非一日。即便在上司面前,也是话里有话,处处暗藏玄机。
“碰巧,碰巧。”何柳科听出了涂泽北的斥责,怕让孔孟章也觉得自己说话不妥,便努力把局面往回拉。“昨天刚翻到一本书上的记载,多看了两眼,完全是碰巧而已。在孔市长面前,有些班门弄斧了。”
“原来是碰巧而已。”孔孟章没开口,涂泽北已经抢过话去。“孔市长,我们基层的同志墨水喝得少,确实不敢班门弄斧。”
说完,又瞟了何柳科一眼,目光扫过去几丝锋芒。
“也不能这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职位高未必学问高嘛。”孔孟章说得有些轻松随便。“柳科同志对历史文化颇有研究,是件好事。这一点,我们都要向他学习嘛。”
孔孟章继续往林间的寺庙走去,把背影抛给一行随从。
“柳科同志,听到了吧?孔市长要向你学习呢!”涂泽北在孔孟章背后揶揄道。这时,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温温柔柔,含情脉脉,嘴角衔着一丝笑意。可在何柳科看来,老虎的笑容并不能说明它放弃虎性,不再吃人。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在上司面前处于被动状态。有涂泽北这个老鬼在旁边添油加醋,补救措施一时难以到位。
孔孟章一边往前走,一边想象着背后两人的表情,顺带作一番干部考察。涂泽北官场历练多年,圆滑世故,老谋深算,有点像孔孟章的搭档、霍家湾市委书记郝束鹿;而何柳科呢,年轻气盛,善做政府工作,谋事可以,谋人不足。比如刚才被问到“深山藏古寺”典故时,他回答到宋徽宗就可以了,后面那些话,有些画蛇添足。作为画师来说,画蛇添足的缺点是把没有足的蛇画成有足,不实事求是;作为官场政客来说,画蛇添足的缺点是在上司面前显得高人一等,过于实事求是。他所显摆的学问不看对象,有直接压过上司的嫌疑。
想到这里,孔孟章忍不住笑了起来。都说官场上人有太多的穷讲究,花架子,自己也常在大会小会上批评。现在想来,自己身在官场,到底也未能免俗。试想,刚才何柳科把宋徽宗的事说得头头是道的时候,心里觉得很高兴,还是很失望呢?多少,还是有些失落。本想借着爬山的兴头,吟几句诗文,借古喻今,畅谈一番国学典故。谁知,自己刚打了个包袱,下级就一手接过,三下五除二地拆解开来,还把里面的几斤几两称得清清楚楚。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有说下去的兴头吗?没了。再蠢的上司,也总想比下级高明一点,哪怕是说个小故事,讲个小笑话。这事要摆桌面上,一点都不唯物;搁心里头,唯物而且辩证。
涂泽北的身上,沾着孔孟章的搭档兼对手郝束鹿的根根虎毛;而何柳科呢,正好也映有孔孟章自己的一弯身影。他突然停住脚步,脑子里闪过一声惊雷。回过头来,把赞许涂泽北的目光换成了迷茫,把批评何柳科的目光换成了怜惜。
深山中的寺庙,这时全部显现在眼前。院落经年未修,平添几分古意。
“我一直在想‘深山藏古寺’这句诗。”孔孟章扫了两人一眼,但落在何柳科身上的目光,明显多了好几粒。“宋徽宗是个大书画家,他为什么觉得没画寺庙的那位画师技艺最高明呢?因为,这句诗表达得最妙的是一个‘藏’字,那幅画体现得最妙的也是一个‘藏’字。其实,我们做人做官也一样。该收的时候得收,该敛的时候得敛,该藏的时候得藏。一个‘藏’字,道不尽的玄机和奥妙啊!”
涂泽北和何柳科面面相觑一番。很快,涂泽北从何柳科脸上看到了一丝羞愧,于是,在顶头上司面前百试不爽的高频词汇一个激灵冒了出来:“精辟!实在是精辟!”
名山不在诗多少,宝地贵乎仙有无。别看寺庙规模不大,地处僻幽之地,前来烧香拜拂的香客还真不少。在一座高大的如来面前,人不分男女,年不分长幼,纷纷在蒲团上跪拜,嘴里还念念有词。进了庙门,人都突然潜入另一种时空状态,开始和佛像说话,和看不见的对象说话,和自己的内心说话。善心大发,杀机隐退,纷争消弥。
住持似乎早就接到了县里的指示,已经像个土地公公似地守候在一旁。他的身份特殊,可论起职级,差不多相当于郭西县宗教局派驻到灵岩寺的一个小科长。今天的任务,就是要把上司的上司服务好,像战争前线的通讯兵似地,在各位领导与佛祖之间架接起一根神秘的红线。
住持把孔孟章引到如来面前,意思是想让他像前面的那些香客一样,在蒲团上跪拜。
孔孟章突然觉得有些尴尬。倒不是他不愿意求拜佛祖,小时候跟着母亲拜过不少次。只是今天场面不对,背后那么多的郭西县党政领导,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个上级。前几天在党校学习时,马列老师还在声嘶力竭地喊: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烧香拜佛是信仰危机的表现。不信马列信鬼神,还谈什么先进性……
“施主您请。”住持用手往蒲团上一引。
孔孟章看了看住持,又看了看涂泽北,想出了个转移矛盾的办法,道:“老涂,你请!”
“不,孔市长,您先请!”涂泽北硬把孔孟章死死地拽牢,不让他走脱。像是面前摆着一碗刚出锅的红烧肉,非得请领导第一个叉筷子。
“我就免了吧……”孔孟章渐渐侧过身去。涂泽北只好松开了手。
“施主还是行个礼吧。”紧张时分,住持开口了。“到小寺来的各地领导很多,他们都行了跪拜之礼。前几天,北京一位大首长来这里,也没例外。”
“北京的首长?”孔孟章轻声问道。
“是啊。开始他也有些顾虑。”住持的笑容里藏着一种专业化的狡黠和圆滑,手段不比涂泽北次到哪里。“我说,您是共产党员,党员领导干部不谋私利,没有个人的特殊利益。但是,您不为自己求,可以为天下的黎民百姓求啊。”
“于是他就……”孔孟章嘟哝着,没把话说完。
“施主,您也行个礼吧。”住持将三支点燃的香递给孔孟章,道:“整个郭西县,整个霍家湾市的黎民百姓,都期盼着您呢!”
孔孟章接过香,把香分插在旁边的香炉上。然后,跪在蒲团上默念几句,行了三个礼。
当孔孟章站起身时,涂泽北、何柳科等一行人便依法炮制,纷纷行礼。其中有几个,礼行得极专业,一看就是老香客。
临出门,孔孟章才想到要仔细看一眼住持。住持年纪四五十岁,要不是穿了僧衣,看上去和此行的领导干部也差不多。只是,他的气质不见高雅,反而比领导干部多了一份世俗气,更像个经常与官场中人打交道的生意人。
现在的人,都得反一个方向去揣摩了。孔孟章想,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上,寺庙也成了当今社会的一俗。
以前,都说剃头匠最厉害,可以让当官的低下头颅。现在看来,还有比剃头匠更厉害的角色,就是眼前这个住持。他可以打着佛祖的旗号,借着黎民百姓的名义,让领导干部一一下跪,像个小沙弥似地在蒲团上喃喃自语。
正漫无边际地想着住持的事,涂泽北肥肥的手掌又在眼前一晃,道:“旁边这间,就是抽签的地方。孔市长,都说灵岩寺的签是最灵的,不光在郭西有名,霍家湾、金阳,都有很多香客专程赶过来,就是为了到这里求个签啊。”
“好吧,看来也只好入乡随俗了。”孔孟章环顾所有随从,亲和地笑道。“今天烧了香,拜了佛,要是不再求个签,大家会觉得我程序不到位啊。”
孔孟章拿过签筒,在佛像前甩了甩,甩出一支签,交给值事僧。值事僧看过签后,递给孔孟章一纸签条,笑道:“恭喜,是个上上签!”
按规矩,孔孟章在旁边的捐款箱里塞了点功德钱,然后,在涂泽北的指引下,来到一个解签的摊位旁。
其实,孔孟章以前也抽过签,但签条上的诗句都写得比较清楚明白,难不倒他这个中文系的科班生。可今天的四句诗实在生涩,不找人解还真不行。
“这支签总的看,是非常的好,你的一生飞黄腾达,是个很有政治地位的人。”解签的老先生留一撮山羊胡子,一边解签一边自摸。俗话说,胡子长的不一定都是哲学家。但是,大胡子国家频频诞生大哲学家,其创立的学说居然成为我党的指导思想,指引着泱泱中华的前进方向。在这片不太容易长胡子的国土上,胡子和哲学就这样挂上了钩。一流男子学问和胡子兼而有之,二流男子不长胡子得长学问,三流男子再没学问,也得留撮胡子。尤其是在这种宗教文化或玄学场所,山羊胡子很能应付局势,招揽生意。“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你会有一次很好的机会,加上贵人相助,犹如龙投大海,虎奔高山,一跃而成为高级领导干部。”
“好!”喊声出自涂泽北,还有后面几人。
受到大家的鼓励,山羊胡子继续解道:“除了官运,还有桃花运在等着你。作为一个男人,有大官做,有美人抱,那和做皇帝有多大区别呢?所以,你是一个成功男人,在这群人里面,你鹤立鸡群,是最成功的!”
“那我应该注意些什么?”在又一片叫好声中,孔孟章脑子尚清醒。
“哦,这张签上面倒没说。但是,我顺便看看你的相,还是有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山羊胡子开始展示他的哲学才华。“你在官场上要注意属猴的高手,他可能会害你。另外,你的官运连着桃花运,是好事,也有欠缺。如果处理得好,两者相得益彰,互相促进;如果处理得不好,双方都会有不好的影响。你有丰富的领导经验、出色的驾驭属下的能力,但是,也很有必要提高领导和驾驭美女的能力。”
在摊位前一字排开的众多领导,都张着大嘴笑个不停。山羊胡子不是说相声的料,终究没能忍住,也笑嘻嘻地看着大家。
晚饭后,涂泽北让孔孟章活动一下。地点就在灵岩山脚下的狮峰宾馆歌厅。孔孟章走南闯北,对这样的活动并不陌生。他知道,这是狮峰宾馆最大的一个包厢,而且包厢里套着包厢,像个大套房。外面唱歌跳舞,里面可以搞些秘密活动,只要你愿意。
一切程序都按孔孟章预料的那样进行。歌厅里最能唱的陪唱小姐,宾馆里最漂亮的陪舞小姐一一进场,任由孔孟章钦点,享受她们的歌喉,享受她们的舞姿,甚至享受她们的身体。
当然,孔孟章不会那么滥情。他要让自己的属下知道,领导干部应当洁身自好,远离女色,而他自己,就是一个率先垂范的楷模。在唱了一首最拿手的革命歌曲后,孔孟章就不再唱歌,陪舞小姐过来邀请,他只好站起来跳舞。一束束目光都盯着孔孟章,孔孟章的舞姿不错,很标准,而且很绅士。尽管陪舞的都是绝色美女,可孔孟章身体保持距离,目光投向别处,似乎只是沉浸在优美的音乐而不是妖艳的美色里。
几个陪舞小姐先后找他对练,孔孟章很快就显出疲劳,表示要休息一会儿,并且怂恿涂泽北和何柳科他们多上场。
一连喝了几口茶,觉得晚上的茶特别好喝。这时,一个衣着严谨,像是宾馆工作人员的女孩端着水壶过来,给孔孟章续水。在她续水时,孔孟章多看了两眼,发现这女孩体格有些丰满,与陪舞小姐比起来完全属于另类。不过,她的皮肤白嫩,而且化了淡汝,有一种出水芙蓉的天姿。
似乎感觉到了孔孟章的注意,续完水后,她就坐在孔孟章旁边,替他剥水果。本来,旁边的位置坐得满满当当的,都是郭西县的当权人物。现在,他们全都禁不住美色诱惑,纷纷上阵,一人搂一个陪舞小姐,在音乐声中想入非非。有的,还一边跳舞,一边和对方偷情调笑。
“您多吃点水果,活动了以后,肯定饿了吧?”
听了这关切的声音,孔孟章把头转过去,又细加端祥,发现她的音色平和温柔,表情更像远离猛兽的小鹿,不像他的部下那么容易紧张和失态。
“你不是陪舞的吗?为什么不去跳舞?”孔孟章接过那枚用牙签扎着的水果,问道。
“哦,我不是陪舞的。”她突然笑道。“我们这儿陪舞的,都是一流的美女,有的还是从外地挑选来的。像我这样姿色平平的,怎么上得了场面呢?”
“还挺谦虚啊?”孔孟章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梅月耳,叫我小梅就行。”梅月耳见孔孟章吃完那枚水果,就又递了一枚过来。“我是在歌厅里帮帮忙的,主要干点杂活。”
“那就有些委屈你了,我看你有服务能力……”
“在你们领导机关,人的身份是按能力大小来划分的。”梅月耳分析道。“在我们这儿,人的身份是按容貌身材来划分的。就我这容貌,也只能是打杂的命。”
“谦虚了,我看你的容貌就不错。”孔孟章见旁边没人,就多逗她几句。“你不该是打杂的命。”
“也不是你第一个这么说。”梅月耳笑道。“有人说我漂亮,有人说我不漂亮。主要的问题,就是我的身材不符合国标,你看那些陪舞小姐,她们的身材多苗条啊。”
“今天我偏要破个例。”孔孟章抓工作很喜欢创新,不论是政府工作还是业余工作。“小梅,我请你跳个舞,怎么样?”
“我?请我?”梅月耳睁大眼睛,吃惊地站了起来。
打杂的梅月耳,被今天晚上最尊贵的客人抱着跳舞,迅速刺激了在场的陪舞小姐和陪同人员的感观。大家发现,孔孟章不仅和她跳得有滋有味,而且边跳边聊,像是很投缘。
“没想到你的腰这么细。”孔孟章的手在背后滑了一下,先是腰,后是臀,但马上就收了回来。“你有着非常优美的曲线。”
“你可把我说高兴了,现在像在云里雾里。”梅月耳找到了特别的感觉。
“反正我觉得你是个大美人。”孔孟章继续表扬他的舞伴,突然加大了力度。“在我看来,你比那些陪舞小姐都漂亮,你是今天晚上最美的美人。”
“真希望都是真的,想一直听你这么夸我。”梅月耳把头低了下来,轻轻地在他胸前亲了一下。这时,音乐从高潮下降,如同潮水正在渐渐后退。“真希望这音乐永远不要停,我怕以后再也没有人像你这样和我跳舞,还夸我是个美人。”
“真的,你真是个大美人。”孔孟章坚定地道。
“我真不想离开你。”梅月耳看似痴情,其实有些撒娇。“我要你今晚一直陪我跳。”
“那可能不行。”孔孟章听到了音乐的尾声。“要不,舞散了以后,你来找我。”
梅月耳点了点头。这时,孔孟章又把手一滑,碰了碰她的臀部。梅月耳甜甜地笑了起来,像在看自己的情郎。
早上七点多,孔孟章才疲惫不堪地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旁边侧躺着一个赤裸的女人。两只奶子肥硕诱人,到腰部收得紧紧的,比那些苗条美女还要细,可是在腰部以下,线条又突然上扬,撑出两片滚圆肥美的屁股。
昨天晚上,就是被这个人间尤物给折腾累了。看来,昨天的灵岩寺没有白去,官运有没有来不管,反正桃花运是说来就来了。
今天即将分手,孔孟章有些不舍,便又去拨弄身旁的那一对奶子。
“还没玩够啊。”女人醒了,嘟哝着翻个身,把侧卧改成仰卧,下面的山山水水进一步暴露无遗。
“真是个丰乳肥臀的宝贝。”孔孟章把她的左腿举起,手一直侧伸向她细细的腰部,然后“啪”地一掌,拍向那高高突起的臀部。“太夸张了!我就喜欢这条夸张的抛物线!”
正想继续抖擞雄风,展开一场新的战斗,旁边的手机响了。
以为是涂泽北催他下楼用早餐,谁知,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马疃在吼:“机会来了!报告你一个最新消息:省委副书记洪息烽已经被中央纪委‘两规’,你的官运来啦!”
领导干部就像家里的媳妇,长得再俊,本事再大,总有纪委这个婆婆管着。但凡听到召唤,表面上一副言听计从的乖顺样,私底下却是牢骚满腹,觉得日子过得太不自在。更可怕的是,这个婆婆整天拿着党纪国法的手电筒照人,冷不丁地把某个重量级的人物揪出来,引发一场政治地震。
一枚硬币总有正反两面。纪委这个恶婆婆再让人讨厌,也有惹人爱的时候。当他们查了某个贪官之后,便为其他排队候食的后备干部腾挪出了位置,而且清一色都是肥缺。纪委的人就常拿组织部门开涮,说我们纪委每次干了一件坏事,你们组织部就做了一件好事。确实,官场中人都爱图眼前利益,只知道感谢发帽子的组织部,把组织部当菩萨一样供着,却不知,要不是纪委咬牙切齿地努力工作,组织部的人良心再好,到哪找那么多的乌纱帽送人?
这次中央纪委这个大婆婆出手,捣腾出一顶漂亮的大乌纱帽,可把岭西的地厅级干部眼光拉直了。大家都喜欢它的美丽,可惜数量有限,仅此一顶。希望不是很大,不搏一搏又怪遗憾的。这就扭曲了许多人的眼光,在期盼与掠夺中,还夹带着一丝丝的愤怒与仇恨。
“洪书记是怎么出事的?”在马疃的办公室里刚坐下,孔孟章就问起洪息烽。“我们打过多次交道,在我看来,他这人一向谨慎,不像很贪钱的那种人呀。”
“贪不贪钱,能一眼看出来?”马疃神秘地笑道。“这个世上人人都爱钱,只是爱的方式不同而已。即便他很贪,也不会写在脸上。”
“那倒是。”孔孟章想到了自己,要不是为了前途千忍万忍,贪婪的野马不知已奔到了哪块草地。至于对面的马疃,孔孟章从当副县长开始就逢年过节送礼金给他,这些年零零落落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至于其他人送的,肯定会更多。只是,孔孟章是省委周老大的人,他马疃不得不高看一眼,并且很愿意跟他做个铁杆朋友。
“不过,就他‘两规’的起因来说,倒不是为了钱的事。”马疃继续介绍洪息烽。从表情上看,洪息烽的案发给他的震动也不小。“好像也是为了个女人。”
“也刚听说。”孔孟章不解地道。“光女人的事,也不至于会掀翻洪书记吧?”
“就是啊,也真奇怪了。”马疃皱着眉道。“洪书记自己分管政法、联系纪检,应该是个反腐败的领导者,没想到整天反腐败的人,最后把自己也反进去了。中央纪委很快插手此事,居然把他给‘规’起来了。”
“就这么点小事,不至于把他的乌纱帽给摘了吧?”孔孟章明里是关心自己的顶头上司洪书记,可马疃一听就知道,实际上关心的是这顶帽子是不是真能空出来。
“如果是记个过,闹个警告处分什么的,也用不着‘两规’。”马疃分析道。“根据以往的惯例,凡是被纪委‘两规’的,结局都很惨,不用说保乌纱帽,连命保住就不错,进监狱是肯定的。”
“如果没有查出经济问题,一般不会进监狱。”孔孟章进一步试探道。
“那当然。”马疃的赞同,是为了后面的转折。“但是你想,在那么重要的岗位上干了许多年,有哪个人敢说自己没有一点经济问题呢?”
“那倒也是。”孔孟章想到了自己。像他这么廉洁自律的人应该少而又少,可也收过不少礼金。
“有人早就作了分析。”马疃道。“现在纪委决不轻易采取‘两规’,一旦采取了,就会抓住经济问题不放,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女人的事,很可能只是个由头。你等着瞧,洪息烽的事,最终还是出在经济问题上。以前我们岭西有个厅长开私车出事,被纪委‘两规’后,很快就查出一大堆的经济问题。类似的案子多得去了,这些可都是教训啊。”
“是啊,这年头就是不能出事,小事也尽量别出。”孔孟章附和道。“领导干部就像个木桶。长木板不能坏,短木板也不能坏。再小的木板坏了,木桶里的水都会流出来,而且流出来的,往往都是坏水啊!”
“到郭西去了一趟,变成哲学家啦?说话越来越经典了嘛。”马疃戏谑道。“女人就是一块看上去无足轻重的短板,可这次把洪息烽这只木桶给彻底扎破啦。中央纪委一插手,他肚子里的坏水肯定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你看着吧,先是摘乌纱,接着就是蹲监狱。”
“那得多长时间啊?”孔孟章对纪委办案工作并不陌生,但他还是想听听马疃的说法。其实,马疃也不是干纪检的,只不过组织工作与纪检工作联系比较多而已。
“也别太心急。”马疃完全清楚孔孟章的想法。如果说全世界的人都不希望洪息烽有事,那么这个时候只有孔孟章一个人例外,因为他已经看中了依附在洪息烽身上的政治生命。洪息烽的位置一空出来,接下去就有个省委常委补上,而他又是升任常委的最佳人选。“最快半年,一般一年,也可能还会迟些。因为这是纪委办案,官小的一天又一天,官大的一拖就一年。当然,从组织措施上来讲,肯定会比移交司法快许多。具体到多长时间,还得看案件的复杂程度。”
“可惜僧多粥少,弄不好又是一场混战。”孔孟章担心起他的竞争对手。
“是啊,兄弟我已经替你想过了。”马疃是个正厅级的副部长,但晋升副省无望,倒很愿意替人作嫁衣裳。“我们岭西省副省级候选人有几十个,目前最热门的人选至少有五个。你就是其中之一。据我们组织部内部分析,这次省委副书记的岗位腾出来后,常务副省长将接替副书记岗位,而常务副省长一职则会从厅级干部中挑选。现在的问题是,你们霍家湾市委书记郝束鹿也是候选人,而且时间比你早。他在上一届就已经错过了一次,这次更会跃跃欲试。本来,你们两个都很合适,都可以上。我听上面的口风,好像是让你做副省长,让他干个人大副主任或政协副主席。但阻力也不小,一是你们同在霍家湾工作,不可能同时提拔两个。要不然,其他地市岂不要闹情绪?二是这次位置只有一个,即便人选在霍家湾产生,也只能产生一个。有你没他,有他没你。所以,我想提前稍个口风给你,让你该走的地方走一走,要不然,俊媳妇让别人娶走,你就悔之晚矣。虽说你现在年纪轻,可越是年轻,越得趁早上。按你的势头,目标可不能只盯住副省,只要好好努力,将来做岭西的一把手,都不成问题。”
究竟是长期做组织工作的,马疃分析得有板有眼,像是说中了孔孟章的阴私部位的某个缺陷,比如包皮过长什么的,让孔孟章的表情突然僵硬了一下。好在是官场上的老友,肚里那点心思也没法藏没处掖,于是,干脆胡乱地笑道:“那就托你马部长的口福啦!只要将来有那么一天,我绝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那我可记在心里啦!”马疃表情严肃,相当顶真。“老夫没几年好干啦,等你干上省委书记那天,你也用不着把我当作姜子牙一样地非让我重新出山。不过,我儿子你可别忘了好好载培他,我要求不高,让他像你现在这样,到霍家湾干个市长什么的,那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儿子不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吗?搞生物工程很前沿啊。”孔孟章吃惊道。“前段时间还听你说,儿子的理想是当个大科学家呢!”
“大科学家?”马疃扭歪了嘴,用鼻子笑道。“在咱们中国这块土地上,再大的科学家还能大到哪去?科学家再大,也大不过一个市长。就拿你们霍家湾来说,科学家还会少?清华北大的高材生还会少?他们站在你面前算个啥?还不是一个个恭恭敬敬地喊你孔市长?”
“马部长,你是批评我不关心人才。”孔孟章妄图转移话题。“我们霍家湾近年来确实引进了不少尖端人才,可我们政府是很关心的,给他们的待遇并不差。”
“待遇再好,有你孔市长好?”马疃似乎还在想着让儿子当市长,话语中的势头依然凌厉不休。“他们不可能有秘书司机,不可能有大套房,也没有你那么高的收入。他们工作做得再好,也只能眼巴巴盼着你这个市长早一天给他们解决住房,评个高级职称什么的。”
“听你的口气,我还非把你儿子推到市长位置上不可?”孔孟章反守为攻,也不是个吃素的。“那我可得先拜托你,先把我推上省委书记才行。”
说到“省委书记”四字时,孔孟章突然声音低了下来,把头往门外张了张。门是关着的,他只看到一扇门板。这句话尽管是玩笑,多少还该有些顾忌。
“周老大那里,赶紧走一走!”似乎儿子做市长的事已经搞定,现在该兑现孔孟章做省委书记的事了。眼下第一步,得把他推上省委常委的位置。于是,马疃压低了嗓门,用一种半夜做贼的语气坚定地喊道:“想这顶帽子的人,数量不少,最强硬的对手就有四五个,你们霍家湾的郝束鹿,尤其要注意。俗话说,两强相遇勇者胜。在官场上,应该说是智者胜,巧者胜。你要想稳操胜券,只有借助周老大的力量,让他出面帮你说说话,同时,也让他替你拿拿主意,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奇招妙招。”
其实,孔孟章早就知道马疃会说这些话。如果真能干上常务副省长,甚至省长、省委书记,还不都是周老大一步步扶持的功劳?凭什么要感谢你马疃,还非得把他儿子拉上市长的宝座?这次到马疃办公室来,主要也是探探形势,问问气候,还真能指望马疃帮他这个大忙?想到这里,孔孟章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谢谢马部长关心了。不过,我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好的事情,可遇不可求。我现在得做的,就是把霍家湾的市长干好。这几年霍家湾发展很快,政府工作繁杂得很,压力很大啊。”
“我知道,搞政府工作是你的优势。”马疃这时才以组织部副部长的口吻严肃认真地分析道。“只是,你那个搭档郝束鹿在前面拦着你,不会让你把事情做得太顺当的。也别太在意,就当作官场上的磨练吧。你和他,迟早得散的。”
走在省委大院的丛林小道上,孔孟章还在想着“迟早得散”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听上去让人心里凉嗖嗖的。一阵风吹过,几片半黄的树叶落了下来。其实,现在离落叶的季节还早着呢,这是早落的树叶。就像洪息烽一样,属于非正常跌落。而在孔孟章心里,他属于夹在其中的浓绿欲滴的那片,既享受着树荫的遮蔽,又不时拥有阳光雨露的滋润。
散是肯定的,关键是怎么个散法。他最需要最渴望的,是一种骄傲离去的伟岸背影,一种朝气蓬勃的前进步伐,而不是这种匆忙的落叶飘零。
“书记,我来看您啦!”孔孟章手提着时鲜水果和补品,在阿姨引导下进了客厅。
“孟章,来啦,这回又是到省里来开会啊?”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周老大,已经七十六七岁,但精神很好。见孔孟章来,身子往后仰了仰,摘下鼻梁上戴的那副老花镜。刚才,他正在看一份新出的晚报。
“正好到金阳办点事,顺便来看看您。”孔孟章笑得很殷勤,一进这幢别墅客厅,就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秘书生涯。“书记,您看上去气色不错,身体还好吧?”
说这话时,阿姨又端了盘刚洗的水果过来。其实,刚才茶几上已经放了一盘。
“不错,就是血压有点高,这几天一直在吃药。”周老大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前胸,表示自己身体还挺结实。
孔孟章一边陪他说话,一边削起水果,然后切片递给周老大。阿姨几次想过来帮忙,都让孔孟章给制止了。尽管离开秘书岗位已经超过十年,可他熟悉这项工作,热爱这项工作,对这项工作很有感情。好不容易来看看老领导,怎么也得揽点活干干,他不允许别人来抢。抢活,就是抢功劳,抢情分。
“小谭不在啊?”孔孟章问道。小谭是周老大现在的秘书。周老大把省委书记的担子交给高邑,自己退到省人大主任位置上时,孔孟章下派任职,新的秘书顶上。等周老大再把省人大主任的担子交给高邑时,他正式离休,秘书就换成了现在的小谭。
“他去帮我孙女办转学手续去了。对了,你别顾着忙,自己也吃一点。”周老大刚开口,孔孟章就已经把水果往嘴里塞了。在老领导面前,也不必过于客气。更重要的是,这么多年的主仆做下来,已经形同父子,不见外才能显现真感情。
吃了点水果,孔孟章又亲自把水果皮放到篓里,给周老大递餐巾纸。后来,他干脆到卫生间里,拿了擦手布来给他擦。
其实,孔孟章每隔段时间就要来看周老大。周老大用的每一样东西,他都像当年那么熟悉。洗脸布、擦脚布、擦手布、牙膏牙刷,还有皮鞋布鞋凉鞋等等,至于他喜欢吃的水果、菜肴、面食,更是一遍记下,终生难忘。这是多年秘书练出来的基本功。
干完这些事,又谈论了一番今天的天气。
接着,两人沉默了片刻。
还是孔孟章先开口:“书记,听说洪息烽的事了吧?”
“听说了。”周老大表情凝重,节奏缓慢地说出了三个字。然后,就站了起来,往后花园走去。
孔孟章知道,但凡周老大要去后花园,就是要和他谈一些大道理,而不仅仅是三两句简单的话。甚至也不是极机密的话。要不然,刚才在客厅里就悄悄地说了。
他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不知道周老大今天会用哪一句教条对他进行训示。
“洪息烽的事,可能很麻烦了。”周老大叹了口气,看着天上飘来的一朵乌云,沉重地道。“他是岭东过来的干部,和我倒没什么牵扯。但是我担心,他出事以后,可能会牵扯出下面的地厅级干部,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我培养上来的,让我忧虑啊!”
“现在还是刚刚进去,未必就……”
“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应该有这个政治敏感性。”周老大打断了孔孟章嗫嚅的语气。“进监狱是肯定的。最近死刑判得少了,算他运气好,要不然,命能不能保得住都难说。”
“听说常务副省长将顶上他的岗位,那常务副省长的位置……”
“哦。”周老大看了看孔孟章,又把目光重新贴上头顶那朵乌云。“你的心思,我明白。如果有机会,我肯定会帮你说话的,这点你放心。”
“谢谢书记。”孔孟章把腰弯得很低,样子极谦恭。“谢谢您多年的培养。”
“谢就不必啦。”周老大向前移了几步,用手拨弄了一下右边的一盆兰花。“不过,有几句话我还得和你说说。”
“请您批评。”
“以前,我常跟你说,年轻人要积极向上,在干好工作的同时,积极争取进步。这句话,现在还可以说,永远都可以这么说。”周老大似乎话里有话,语言节奏开始放缓。“但是,当你的事业奋斗到了一定的时候,我们就不能一门心思只往前面看了。所谓‘志犹学海,业比登山’。干事业就好比登山一样。当你登到山腰上,或者到了某个次要的山峰的时候,除了把眼光继续盯着最高峰外,还得看看别的地方,看看自己身体这部机器运转得怎么样。我的意思是,还得不断提高做人的修养,要不然,当你继续往前登的时候,会出现种种意想不到的问题,最终伤害的还是你自己。”
“哦。”孔孟章轻轻应了一声。但他并没有听明白。
“前几天我看一篇文章,说一个残疾人立志要登上某座高峰,为此,他忍常人之难忍,坚韧不拔地训练和生存。经过十几年的磨练,经过一次又一次失败的考验,最终,他完成了这一壮举,登上了这座高峰。他被世界舆论称为英雄,他完成了人们一直认为无法完成的事业,他成功了。”周老大的声音慢慢响起来,突然,又往下沉了下去。“可是自此以后,这个残疾人就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他觉得人生最伟大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多年来一直支撑着他顽强生存下去的人生目标没有了,他活着就没任何意义了。终于,他选择了自杀,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成功者也会遇到心理问题。”孔孟章用自己的学识和生活经验分析道。
“是啊,这的确是一个残疾人的心理问题,但也是全人类的心理问题。”周老大似乎想说明很多问题。“我们每个从政者,如果不及时调整自己的心态,都可能会像这个残疾人一样,在眼前没有更高的目标可以去攀登和跨越时,失去理想,失去自我。这就像爬山,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当他爬到某个高处时,会继续往最高峰前进。可是在官场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冲到最高峰的。也就是说,出现这种心理疾病的可能性,比那个残疾人爬山的可能性更大。一旦只能在某个高处滞留,心理问题马上就会出来,然后影响事业,影响家庭,影响个人的健康甚至生命;还有一种,就是当自己无法继续攀登最高峰时,就会把矛盾转移到竞争对手身上,从而开展残酷的倾轧和斗争。”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孔孟章似真是听懂了其中的含义。“既要积极向前看,又要不时检点自己,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做到适可而止。”
“对,能到最高峰当然好。不能,也已经不错。”周老大说。“你就在已有的那个高位上,勤勤恳恳地工作,做到执政为民,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谢谢书记的教诲。”
“其实,人生最大的快乐并不是称雄天下。孟子说过:‘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吗?”见孔孟章没有完全明白,就解释道:“孟子认为,父母兄弟都健在无病、对得起天地良心、能够教育人才,是人生的三大乐事,比称王天下还重要。不过我的理解是,孟子毕竟也是个男人,做男人总是有点雄心壮志的。手握大权,甚至称王天下,未必不是他人生的一大理想。但和前面提到的人生三乐比起来,称王天下并非最重要的。”
孔孟章仔细聆听说周老大的训示。周老大继续道:“孟章啊,要说起来,我也是做过省委书记的人,也曾被人称为岭西王,当然我们共产党人不主张称王称霸。尽管是戏言,毕竟也做过多年的地方领导,也算是实现了人生抱负。但是,我最近学习了孔孟文章,觉得他们说的仁政非常有道理,对提高我们领导干部的修养非常有用。我建议你好好学一学,国学是很好的营养品啊。希望你在今后的人生中,牢记孟子的‘三乐’,在这‘三乐’中,尤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条最重要。把手头的工作做好,还要廉洁自律,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其他事情,你不必想得太多,明白了吗?”
“明白,我明白了!”孔孟章点头道。
走出周老大的别墅,心里一阵轻松。毕竟,周老大还是关心他的,会帮助他的。不过,也提出了忠告和批评,他决心按周老大的话去做,干好工作,提高修养。
钻进轿车,手机一阵急促的震动。刚才进周老大家里,他调成了哑音。霍家湾市政府办主任娄满家在电话里紧张地说:“孔市长,出事了。市政府门口围着上百号人,他们全都嚷嚷着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