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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是一个姑娘。一个陌生的姑娘。

她说找黄善默有点事情,说完就很文雅地坐下了。黄善默合上《新华文摘》,心里怦然一动。他仔细地看了看这姑娘,在这种场景里,光线、天气等等,都让他觉得进入了梦幻。或者说,他是在这梦幻里进出过许多次了,只是,他所遇见的姑娘要比眼前这位更漂亮些、更朦胧些。现在,眼前的这位姑娘并不十分漂亮,却也有好几分可人。她有着一头乌黑的、长长的、梳得很整齐的头发,一张脸不胖不瘦,基本上属于瓜子形。一对大眼睛,文文静静地观察着黄善默以及黄善默周围的东西。最有特点的是那张嘴,双嘴有力地合在一起,配合着那对文静的眼睛,黄善默认为这是与人初次见面的姑娘曾经受过教育的表现。

姑娘穿着一件自己编织的毛衣,火红火红的。在后来的日子里,黄善默觉得她的性格也是一样的火红。这是很能让黄善默感觉到温暖的。

姑娘说她叫邹潋,也是楠州大学毕业,而且也是政治系,但比黄善默低两级。邹潋说,她在系里时就经常听人谈起黄善默这个人,有时也远远地见过一两次,有点印象。

黄善默觉得对邹潋很有些亲近感,他说他在学校里时并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楠州大学是很大的一所学校,政治系的学生也很多,互相不认识也不足为怪。黄善默是系里的团委书记,在系里面是个很风光的人,知道他甚至认识他的人当然很多。

邹潋读的是专科,两年就毕业了,因此和黄善默是同一年回綮云的。现在她的工作单位是綮云化工厂,工作性质和黄善默一样,也是收收发发。只是,和黄善默的单位不一样,前途也定然不同。他是不可能永远干收发的。

邹潋说她们单位里需要用一个资料,想到他们部里找找看。黄善默知道这种资料一般的机关单位里都是有的,找出来后,就给了邹潋。

两个人谈了一些政治系的事情,谈了一会儿楠大綮云校友回綮云后的情况,这时,诸葛赓手里拿着一副眼镜进来了,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邹潋,然后双手握着眼镜合规合矩地慢慢戴上,转身去翻看今天的报纸。邹潋客气了两句,站起来告辞。

黄善默把她送到楼梯口,就在走这几步路时,他听到了咯吱咯吱的怪声,很有节奏地。他往下看了看,才发现邹潋穿了条灯芯绒裤子,再下面呢,是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邹潋很热情地笑了笑,然后抿了一下嘴,就下楼了。

黄善默目送着她,听到她的高跟鞋在楼板上的撞击声和灯芯绒裤管的摩擦声渐渐地离他远去。

黄善默晕了几秒,他觉得刚才看到的笑,有些意思。

诸葛赓问刚才这姑娘是谁,并且铁树开花似的在嘴角流出了一丝笑意。

黄善默看了一会儿报纸,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整个下午,他都觉得恍恍惚惚的。

走到外面的阳台上,眼前的树叶都一言不发,云块都软绵绵的,空气里,也渗透着一种不解的迷茫。

晚上很早就睡了,可怎么也睡不着。他听到外面有声音在干扰,可仔细听,却又什么也没有。待到朦朦胧胧想要睡去时,那声音又一阵一阵地清晰起来。这回终于听清楚了,那是他听到过的声音,是高跟鞋和灯芯绒裤管的声音。这声音有些稀奇和陌生,有股特别的新意,并且让人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芳香。邹潋来了,多么清新,多么可人的姑娘,她用手撸了撸长长的乌发,抿着嘴笑了。黄善默高兴地拥上去,就渐渐地抱着她了。这是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真让人兴奋,让人幸福。

一阵笑声,刺耳的笑声。是谁?是谁会这么大胆地嘲笑别人的爱情?

黄善默恼怒地竖起耳朵,一听,原来是邮电招待所的服务员们在嬉闹,是他黄善默睡得太早。黄善默不相信刚才亲吻的不是邹潋,双手捏了捏,是身上的被子。嘴里半咬着的,是那块臭不拉几的被头。

活该!妄想!黄善默不客气地批评自己。自己和邹潋只不过见了一次面,就产生了这非分之想,实在太不应该。正像人们常说的,是想老婆想疯了。简直是花痴一个。黄善默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要说自卑他也不否认。

黄善默家在农村山沟沟里,家里条件并不好。现在的城里人,要求越来越高,一般城里的姑娘,是不喜欢找家在农村的小伙子的,他黄善默,普普通通一个机关干部,说好听点也只不过是个大学生,可现在的大学生就像池塘里疯长的水葫芦似的,一丛一丛,到处都是,看了让人压抑和郁闷。虽说黄善默有理想,可现在的人是看事实的,没人愿意看理想。像你黄善默这样一个穷书生,想找邹潋这样的姑娘?没门!做梦!想都别想!

黄善默很严肃地把自己批评了一顿,一直把自己批进了梦乡。

三天以后,又是一个很好的下午,部里全体干部照例进行一周半日的政治学习。黄善默有点熟悉这种刻板的生活了,熟悉它的枯燥无味和形式主义。一张拼凑起来的圆形会议桌,部长石克伍照例庄严地坐在东头。一左一右分别为副部长屠连甲和李忆舟。

接下来,依次是部务会成员兼办公室主任陈火明、一处处长邴怀北、二处处长严律己等等。其他一般干部,也都很有规律、很习惯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黄善默注意到,陈火明的位置离部长和副部长的位置最靠近,并且有一种直往前冲的势头。他的发言也常常紧接着三位部长之后,而不喜欢让别人抢了先。当别人的发言有点过激时,他总是习惯地摸着鼻孔,有时甚至狠狠地挖出点什么来,然后冷冷地注视着他。最要命的就是劳辛勤了,这位早年当过部委会成员和处长现已退下来的一般干部,平时总苦于没有机会当角儿。因为他仍被选为部党支部的学习委员,于是一到学习日,他便如同被买回家准备上锅的鲤鱼,重又鲜活起来。他那几无血色的脸上,泛着一层红光,手指头不停地往嘴唇里蘸出一指口水,然后用力地翻摸着文件,唾沫横飞地大声朗读着各种上级的文件和领导讲话。当然,劳辛勤和其他几乎所有的干部一样,在会上会下说的普通话并不标准,而是一种夹杂着綮云土话的綮云普通话,当地人把它称作綮普话。黄善默在劳辛勤那一阵阵抑扬顿挫的朗读中,不时要听到一个个被念错的字,如“澄清事实”被读作“登清事实”,“棘手的问题”成了“辣手的问题”。

其实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同事们念这些错别字。记得有一次,黄善默在与陈火明校对一份稿子时,曾刻意把“澄清”和“棘手”两个字念得较为响亮,以便让陈火明知道部里的许多人犯了错误。不料,陈火明毫不留情地纠正道,这是登清,不是澄清;是辣手,不是棘手。黄善默真有些呆,他竟然不顾一切地冲到自己办公室里拿出一本《现代汉语字典》,翻出正确的拼音给陈火明看,然后等待着领导的表扬。继续让他意外的是,陈火明冷笑了三声,道:“小黄,不是我批评你,在机关里,你没有必要出这种风头。”他故弄玄虚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正确的拼音?我虽然是行伍出身,可也曾经在楠州大学进修过两年,我读的书也并不少。可是,我们在机关里干,与搞艺术完全相反。搞艺术要千方百计和别人不一样,在机关里干却是要千方百计地和别人一样。所以,当我们綮云的干部们念着一口綮普话,有滋有味地念着登清事实时,你也得跟着念登清事实;他们念辣手的问题,你也得念辣手的问题。要是你别具一格,一定要按自己的口音去念,人家只会多看你两眼,觉得你不伦不类,既不像个播音员,又不像个綮云人。长期下去,你会被机关人排挤出去的。”

经过这次的教训,黄善默再也不敢把普通话念得太标准了,只得将错就错,和大家一样念错别字。现在,坐在会议室里听到这些古怪的念法,他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

当然,在座的没有谁会去关心某个字的念法,更不会关心念的内容是什么,因为赵萍正和江洪水师傅议论市府办的人事变动,马癸笑嘻嘻地在和金晓蓉老不正经,舒兰亭在和郑秘书探讨某大厦购物中心一件皮裙的价格,严律己戴着老花镜,脖子把脑袋撑向后面,远远地看着当天的《参考消息》。而屠连甲副部长呢,中午在物资公司狠狠地撮了一顿,现在半斤三都荞麦烧已经发作,他的脑袋正以半分钟一次的频率耷拉下来。

黄善默被屠部长的睡意所感染,轻轻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这时,红影子出现了。他所敏感的红影子,不是在他的梦里,而是在会议室的门口出现了一下,等黄善默的目光和她对视以后,便又躲退了去。

邹潋又来找他了。黄善默把她迎到办公室里坐下,邹潋就微笑着拿出那份资料,还给善默。两人客气了几句,邹潋知道黄善默正在学习,不便打搅,便提出要告辞。

黄善默正舍不得她走,想要挽留又找不着借口时,邹潋忽然说:“听说今天晚上有一部台湾电影,蛮不错的。”

邹潋问他晚上是不是有空。黄善默笑了起来,说:“当然是有空啦。”

两人约好了晚上七点钟在电影院门口碰头,便喜滋滋地作别。

黄善默陪邹潋一起在江边散步,觉得今天的綮云江比从前更美丽了。两岸的青山倒映在水里,水是墨绿色的,细细看去,还可以看见水底下的石头和水草,它们实在太清晰了,可以让人感觉到水流的速度。黄善默觉得綮云江真是个美人,綮云江水有着一流的品质。

邹潋也同样地爱这条江,并且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的赞叹,只是这些赞叹的语言没有太多的新意,至少黄善默是这么认为的。其实,聪明的邹潋即使再爱这条江,也不可能在赞词上有什么追求,因为她在观察綮云江的同时,把更多的注意力用在了黄善默的身上。

邹潋说:“綮云江里的水草真的很可爱,黄善默,我发现你的鼻子长得倒有些坚挺。”

黄善默说:“是真的吗,我倒没注意过。”

黄善默看不见自己的鼻子,就把邹潋的鼻子看了一下,觉得邹潋的鼻子也高高的,大概也可以叫做坚挺的。

邹潋说:“綮云江的温度太低,否则我们就可以看见很多美丽的鱼在水里缓缓地游动了。黄善默,其实你的一双眼睛倒有几分诗意,深邃得让我想起一位很了不起的作家。”

黄善默微微地笑了,他看不见自己的眼睛,就看了看邹潋,只是他觉得邹潋的眼睛一点也不深邃,一双大眼睛,长得有点意思。当然,要是一个女人的眼睛可以称作深邃,那可能就没什么意思了。

邹潋注意到黄善默在观察自己。她用下嘴唇咬了咬上嘴唇,问黄善默:“你一定看到我嘴唇上这个疤痕了。”

黄善默看了看,什么也没有。等到邹潋把下嘴唇松开,他才发现她上嘴唇右侧有个很小的疤痕,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

没等黄善默回答,邹潋就给黄善默说起了嘴巴的故事。那还是在她十岁的时候,有一次她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后座上外出,在一个坡上,刚好前面开来一辆汽车,很急,爸爸一个紧急刹车,就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

邹潋说,她爸爸倒没事,可她的嘴巴却碰到了一块石头上,上嘴唇就给碰破了,流了很多很多的血。邹潋说她爸马上把她送到医院,可后来还是留下了这么个疤痕。

黄善默觉得她的故事很平常。黄善默从小长在山沟沟里,从小没人管他,就知道整天和山里的小鬼们疯,身上不知道弄出多少个伤疤,特别是他的那些小鬼朋友们,有的还差点送了命。那才叫有故事情节呢。

邹潋却觉得自己很有些委屈,她偷偷地看了一眼善默,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嘴巴很难看啊?”

黄善默忙说:“没有的事,不仔细看不出来。”

邹潋就高兴地朝黄善默笑了笑,黄善默也微笑地看着她,这下就把她嘴巴上的那个疤痕看得更清楚了。不过,他真的不觉得这疤痕有什么难看,相反,他觉得这样子挺特别,挺好看的。可惜黄善默没学会拍马屁,没把心里话说出来,要不然,当时邹潋听了不知该有多高兴。

两人慢慢地沿着綮云江来到电影院时,已经是九点钟了。坐下来一看,发现这部电影的故事已经进入结尾阶段。这自然是一部爱情片,而且明显是一部悲剧。只见一大堆人,一律穿着白乎乎的衣服,在给一位姑娘安葬,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从远处疯狂地奔跑过来,拼命地抱住姑娘的遗体,在哭天喊地地诉说些什么。

黄善默觉得,这是一个不见开始就有结尾,没有幸福的酝酿就有悲惨结局的故事,这是他所不愿目睹的。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不吉利,就想站起来离开电影院。可他观察了一下邹潋,发现她看得很专注,很投入,便没去打搅她。

出了电影院,两人又在大街上散步,黄善默以为邹潋一定很吃力了,会提出来回家,他当然会乐意送她回家。可邹潋丝毫没有回家的意思,她要黄善默陪她看看綮云的夜市。綮云这几年的确是发展了,特别是晚上,大街上灯火辉煌,两边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地摊。有些姑娘,长得很水灵,扮得很摩登,都在大胆地叫卖着她们的服装和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

黄善默对这些地摊毫无兴趣,可邹潋与他完全相反,她对每个地摊都有着浓厚的兴趣。

没办法,黄善默只得一个地摊一个地摊地陪她逛。并且跟着她乱发议论。

在新华书店门口的一个地摊上,邹潋被一种木头人吸引了。这是一种用木头简单雕刻而成的人像,外面涂了一层油漆,脸上还红红绿绿地画了几笔,很有几分味道。

邹潋挑选了一个,要买,黄善默去掏钱,被邹潋制止了,她自己掏出一块钱,买下了这个小小的木头人。

邹潋一边走,一边高兴地把玩着这个小木头人,黄善默就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它。邹潋收住笑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它么?”

黄善默说:“我不知道。”

邹潋说:“我想把它送给你,作为纪念。”

黄善默收下了她的礼品,这时,邹潋用手指着这个小木头人对他说:“黄善默,你是多么像这个木头人啊!”

黄善默,很多时候就是这么木乎乎的,邹潋还真没看走眼。不过,她说这话时,充满了笑意,一双大眼睛里,含着一股特别的热情。

两人又去舞厅跳了舞,出来时,已经12点半了,两人慢慢地往回走。在此后的路途中,邹潋始终挽着黄善默的胳膊,就像所有热恋中的恋人一样。从江边走到电站,又在大坝旁边的那条小船上玩了好一会儿。

黄善默要把邹潋送回家,可邹潋坚持要先送黄善默回去,她说想看看黄善默究竟住在哪里。黄善默拗她不过,也就只好往邮电招待所走去。

走到邮电招待所,已经一点多钟了。这邮电招待所,住的大多是机关干部,平时也不愁什么业务,到了这个时候,院子的铁门早就关掉了。

黄善默进不去,想送邹潋回家,邹潋不依,说干脆在外面逛一夜算了。綮云实在太小,他们找不出一个更好的去处。这样,他们就第三次来到了綮云江边,开始了一条通往黎明的道路。

一个孤零零的小店出现在眼前,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一个老头正往油锅里炸第一根油条,黄善默和邹潋在旁边等了等,就看他炸完了四根油条,并把它们买了下来。

他们一人拿着两根油条,边走边吃。这是他们在这个史无前例的早晨,用来滋润爱情的最好点心。 wAXhVVbcNAOoxjPgC3z3524pPGO2KCgzRMxDrqLsXduAdm/0XNGoqrJJHVPWlEz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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