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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黄善默工作关系最密切的,自然是金晓蓉。他们在面对面的两个办公室做事,只要打字的活不忙,金晓蓉就坐到黄善默的办公室里来看看报纸,和黄善默胡乱地聊点什么。

部里的一些重要事情,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微妙关系,黄善默大多数是从金晓蓉处得来的。

金晓蓉三十三四年纪,中等个,白白净净的脸,看上去挺斯文的。除了说话节奏快了点,就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够斯文的了。她通常打扮得体,头发梳得光光的,脸蛋淡淡地抹了一层,可以说是恰到好处。衣服呢,大多是西装式的,有几分机关味,再配上一件乌黑的或带花的裙子,很文雅。你再看她走路的姿势,轻歪慢扭,款款而行,那风度,那气质,远胜过大学里的才女们。可惜她只有中学文化,又没有个人帮衬,只好在机关里干打字的差使。

半年多下来,金晓蓉和黄善默就亲热得姐弟似的,至少,也算是个老朋友了。有时,单位里人稀了,也就是大多出差或出去干私事,单位里比较空荡的时候,金晓蓉呢,就坐在黄善默对面,快人快语地教导起来。她说:“黄善默,像你们男人呢,还是得当官。”

黄善默听了这句,像是裤子上的一个洞被人发现似的,忙要掩住。而金晓蓉也不管他掩不掩,继续高谈道:“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总是有事业心的,得干出点事业来,不然就被人看不起,在机关里,什么叫事业?讲穿了,事业就是当官,所以你得当官,不当官就是没用的人。不像我们女人,我们女人就不要紧了,什么当官不当官的,反正就这么回事了。最好呢,事情少干点,有得吃,有得穿,生活宽裕轻闲点就行。”

黄善默故作谦虚地应了一句:“那也该看什么人,是男人,也要看是不是这块料。”

金晓蓉很快驳了回来,道:“黄善默,你就是一块料,要有信心。你看我们单位里,除了你和秘书郑南图外,其他都是部队来的或基层农村来的,差不多都是些大老粗,哪有你们这样的文化?你是政治系的高才生,你没来我就听人说了。我告诉你,只要你好好干,将来保准前途无量!”

黄善默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问金晓蓉本单位几位女干部的情况。除了金晓蓉,自然是一处的舒兰亭和办公室的赵萍。金晓蓉向门口瞟了一眼,降了一个音调开始介绍道:“舒兰亭原来坐的就是你这个位置,她这人哪,什么事都干不好,可领导又奈何她不得。你知道这是为啥?还不是靠她那个老公。她老公就是交通局局长高孚雨。原先呢,是高孚雨把她从厂里面调到我们部的,后来她嫌值班烦,让高孚雨跟部长说,这样就把你调来顶她了。你想,本来一处那工作多重要,正应该让你这样的大学生去干,我们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颠来倒去,学非所用,还谈什么人才不人才。不过,你别看她有老公撑她的腰挺神气的,其实有这样的老公还不如不嫁老公。你知道外面怎么说的?我们綮云人土话说得真顺口——高孚雨专门搞妇女。哈哈哈。听说啊,交通局下面有点模样的女人啊,都他高孚雨给搞光了。”

黄善默前几天也从邓思变那里听过高孚雨的二三事,不过他不知道高孚雨就是舒兰亭的丈夫。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能当个交通局局长,总归是了不起的。

两人的话题又转到单位里的另一个女人——赵萍的头上。赵萍是个五十左右的老同志,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些。金晓蓉的一通话,又把这个人给否定了:“赵萍这老太婆,不是个好人,你以后要注意,别让她给害了。舒兰亭呢,没有害人的本事,赵萍不一样,她是有点本事的。当年在一家工厂当厂长,干得挺神,还小有名气。后来家庭的一场风波,把她给弄垮了,才调到我们部里坐办公室。你知道那是场什么风波?她的那口子啊,嫌她做人太刻薄,一脚把她给踹了。你看她现在,看人的眼神都怪兮兮的。她那身本事再用到我们部里,谁跟她靠近点谁就给她害了。”

在金晓蓉看来,赵萍这人可能在某方面是有点变了态。而舒兰亭呢,也有一肚子的委屈。这在黄善默看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尤其是从前,在他的心目中,市委里的干部都很庄严、很神气,哪里会像金晓蓉讲得这么可怕和可怜?

金晓蓉不单简评了舒、赵二人,她还概述了三位部长之间的微妙关系,部委会成员、办公室主任陈火明的中庸老道,秘书郑南图的古板神秘,江洪水的傲慢潇洒,还有二处老干部诸葛赓的孤独和严厉,劳辛勤疯狂的工作热情以及被他的工作热情所连累的一大批綮云老干部。

金晓蓉正议得天花乱坠,不料隔墙有耳,一个人影晃了过来,差点要去了她半个魂。

是找黄善默的。来者方面大耳,天生一脸的福相。黄善默仔细一瞧,那人早就脸上堆着笑了。

这小子,原来是高中里的同学盛德福!

盛德福一进来,金晓蓉便隐退到了打字机旁。两人就亲亲热热的,面对面坐下了。

黄善默这人朋友不多,盛德福是他高中三年里最谈得来的少数几个同学之一。这人出生在全市最偏僻的风菽区柿榴乡,他盛德福再有福,再怎么努力,读高中时成绩总是中不溜地蹿不上去。高考揭榜时,黄善默上了楠州大学政治系,盛德福呢,连专科都还差三分。那是九月的一个大热天,盛德福正在菜地里手握一只长长的木勺往肥桶里舀水浇菜。刚从乡政府回来的村长就远远地喊了:“盛德福,学校打电话来了,问你农专去不去念。”盛德福知道农专是最差的学校,一定是招不满学生,降低了分数线扩招才轮到自己,不过,农专也总归是一所大学。盛德福还没缓过神来,他那急于想早点占了他那份家产的大哥盛德兴就喊了:“去去去,怎么不去?只要能转户口当居民户的学校都去,不去还想在家里做农民不成?”

两年农专很快读完了,盛德福被分配在柿榴乡农技站工作。起先也觉得没什么,后来就越来越看出落差了。他的那些高中同学,陆陆续续地毕了业,他们有的在市里,有的在厂里,最差的也在区一级。可他盛德福呢,却被分在乡里,且是全市最穷最偏僻的一个乡。他盛德福看上去一脸和善,然而并非孬种。

他就是这样决定了要改变自己命运的。盛德福的心情和想法,黄善默是显而易见的。只是,盛德福一脸笑容地要求黄善默多多关照,这就让他有些为难了。他知道自己虽是市委机关的一名干部,在乡里乡亲看来是够体面,可他心里最明白,像他这样的人,在市委大院里根本排不上,连古代县官手下的衙役都比不上,自然不可能有他说话的份。好在盛德福呢,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也并不强求黄善默要如何帮他,只说等将来黄善默高升要职,手握大权时,别忘了提携小弟一把。

盛德福依旧笑容满面,谈了些柿榴乡的事情后,匆匆地告辞了。黄善默见他西装革履的,风度远胜过自己,看去根本就不像是个在乡下干事的。他又想,像盛德福这样的穷山沟的小年轻,没有突出的学历和才干,没有过硬的靠山,要想调到綮云城里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望着盛德福在楼梯上消失的背影,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很快就把盛德福的事给忘了。

最近找邓思变和童微明几次,都没见人影。黄善默想了想其他的同学和朋友,有的早已娶妻生子,有的筑巢待栖,和这些人交往,在一个光棍汉看来,是极少有什么情趣的。剩下的,就是往电影院跑了。在电影院里,大多也是成双成对的,其中不少是把电影院当作了恋爱的好场所,这很让黄善默眼热。他一坐下,左边右边,前边后边,都是一双双的,亲热得让人难受。黄善默一边看电影,一边想着心事。看到那些没啥意思的镜头,他就把目光落在前面的那对恋人身上。他便想,倘若自己也有这么一位,常常伴随在自己身边,那一定非常幸福。

这样的电影,不知看了多少场。这样的想法,却怎么也想不厌。只是每次从电影院回来,马路上空荡荡的,房间里也空荡荡的,他觉得时间在一天天过去,他黄善默在一天天老去,他的双手,他的灵魂深处,依旧是空空荡荡。

金晓蓉说劳辛勤这人有神经病。那是一个难得的下午,是在报纸还没有来的那段难得的时间里,金晓蓉坐下后就骂劳辛勤。她说今天早上,劳辛勤拿了那份已经校对了两次的文件来改,等文件全部印好,就要发出去时,这家伙又来了。他说这文件上面还有两个字打错,应该重新印过。金晓蓉说都校对了两遍干吗不校对清楚,劳辛勤则说金晓蓉打字也要仔细点。这事本来也没什么,金晓蓉嘀咕了几句后,还是把文件重印了。不料下午呢,陈火明把她叫到办公室里说,问她早上为啥要得罪老劳同志。金晓蓉把事情说了。陈火明还是把金晓蓉讲了几句,要她以后打字仔细点,对老同志要尊重。金晓蓉当时就火了,说:“打字和校对是有分工的呀,校对没校对出来,当然不能怪打字啦,要是打字员一个字都不出错,那还要人校对干吗?”陈火明两手紧握着茶杯,瞪着不大不小的眼珠子道:“那打字的多少也有点责任。”

金晓蓉也没再跟陈火明理论,现在,她就忍不住跟黄善默说这事了。她说劳辛勤这人就是神经有病,陈火明也是好坏不分。在这种单位里干,真是越干越没劲。

说完自己的事,金晓蓉又把单位里的事东西南北地议了一阵,最后就向黄善默透露了一个新闻。昨天部里开党员大会,在会上,诸葛赓和赵萍干了起来。他们明干也不算明干,可大家都看出来他们是干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诸葛赓要求部里面的账务要公开,机关里虽是清水衙门,可清水衙门里也会出问题,也要接受群众监督。你猜他在讲谁?他的矛头就是对准一个人,就是赵萍。赵萍是部里面管工会的人,部里干部的福利也是由她管的。平时部里面发点什么东西,到乡里面搞点土特产,估计她自己也一定吃了不少。诸葛赓老头一定是听说了什么,他可是个平时不开口,开口就吃人的人。这话一出,几个部长也都有了公开账目的意思,只是尽自己努力把话讲得漂亮婉转些。赵萍的表情就很不自在起来,在会上虚心地接受了大家的意见,表示要把全部账目张榜公布。会一开完,她就冲进石部长办公室里,两眼红红的,说工会的事以后不管了。石部长耐心地做了工作,要她不必误会,以后继续把工会的事管好。

金晓蓉说,你看,外面墙上不是贴着一张大纸头么,那就是她赵萍的账目。谁看得出这个账目对不对呀?

黄善默不想介入这种纠纷之中,作为资格最嫩的年轻干部,他更不敢胡乱议论。不过,从金晓蓉的牢骚怪话和胡吹瞎聊中,他渐渐地得知了部里各位同事的禀性和为人。其中包括,一处处长邴怀北的弥勒佛脾气,一处科员戴茂苏长期受压抑的个性,二处处长严律己远距离的外交思想,还有办公室马癸的老顽童作风。单位里的几十个同事,可以说各有长处,各有短处,每个人都有一本戏,每个人都是一本书。这些人,在黄善默后来这些年的工作生涯中,在他自己演奏的悲歌欢曲中,成为一个又一个重要的音符,不能省,略不去。

忙完了一切杂务,独坐在办公室里看那本《新华文摘》。他正被一个伟人与三个老婆的故事吸引,不巧门口又晃过一个人影来。 TwFjA5kWtFnnL6IH0wCtdsA1MnfUt7DEsig0FBWxGpaZkw/hW9rFTB1qKe/hsv7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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