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善默在部里干了半年,含辛茹苦,着实不易。虽不能说做到人人讨好,但大多数人都认为他表现不错。特别是三位部长,被他服侍得挺周到,自然是满心眼里欢喜他。石克伍部长已经在全体干部大会上两次表扬了黄善默,屠、李两位副部长也笑嘻嘻地叫他好好干。
正当黄善默扬起心帆时,陈火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黄善默谈了话。陈主任还是手握那只大茶杯,咂了一口浓黄的茶水,然后不紧不慢地盯着黄善默说了。
他说:“小黄,你半年来的表现不错,领导也说了,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以后呢,你要继续加把力,把每项工作做好。”
陈火明摸了摸鼻孔,又咂了半口茶道:“你是知道的,我已经是四十来岁的人了,不可能在部里呆到退休,郑秘书呢,也不会呆得太长久,只要你好好干,我这个位置,以后就是你的。”
黄善默一听这话,整个心高兴得发沉,紧张得不敢露出笑脸。只怕让陈主任发现了,认为自己是一心想谋他的位置弄不好会像林彪那样搞政变的人。
陈火明显然很老练,在黄善默这只小卒子面前,他已经能很精妙地运用权术。他胡乱地抓了下头皮,然后微微地一笑,露出两只微黑的牙齿。这一笑,就十分的可爱。
陈主任笑道:“当然,什么事情呢,都得一步步来,不能着急。你现在还不是党员,这是不行的。你要追求进步,入党是第一步。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快写个申请来。你是个大学生,写申请不会有问题吧?”
晚上,黄善默就飞快地写了申请。其实,这是他第二次写申请了。在大学里,他已经写过一回,那时他是系里的团委书记,党总支也决定要把他的问题解决掉,不巧后来学生闹事,形势突变,两下一拖,这事情到了毕业就拖过去了。相信学校已经将有关档案转到这里来了,按理,入党也该是件简单的事,因为他在学校就已准备解决的。可他哪里知道学校是学校,社会是社会,学校和部队一样,相对来说较为单纯,只要表现积极,党就入了,领导也是为了他们将来走上社会图个方便。可一到社会上,完全是两码事,要入个党,有时真比提干还难。当然,这些都是他后来的体会。此时此刻,他只是觉得自己生不逢时,连入党也这么麻烦。你想,当初如果在学校里早几天解决,不就没事了么?况且,以前入党不需要考察期,现在呢,交上申请后,党支部还要讨论决定,确立为考察培养对象,然后经过为期一年的考察,再由支部大会讨论决定是否吸收为预备党员。预备一年后,再正式转正。如果考察一年后有人不满意,那就再继续两年三年地考察下去,可能到退休也不会有结果。
黄善默把申请交给支部后,接下来就是漫漫长夜般的等待。后来他只好经常逼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除了繁忙辛劳的工作,还有心中难忍的等待,黄善默找不出自己生活中的一丁点儿乐趣。在单位里,说话和做事,都得恭恭敬敬,一不小心就要挨批评和遭议论,而黄善默自尊心强,他是不爱挨批和被议论的。在单位里的他,最能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工作的不平等,待遇的不平等,地位的不平等。这样的工作不可能会让人感到有乐趣。
回到宿舍里,坐在邮电局招待所的这个小房间里,更让他感到孤苦无依。有时候,他就跑去看看邓思变和童微明。邓思变是西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现正式分配在市农业局办公室工作。童微明则是省农大出来的,他的舅舅是市财税局局长伍一发,他被分配到綮城区农办工作。两个人都是他在养鱼场一起锻炼时的朋友。邓思变是个又瘦又矮的小鬼头,可他能说会道,颇有城府,只要他轻轻地一笑,你就会发现他精明得有些可怕。童微明则是个中不溜的小圆脸,剪着个小平头,看上去像是有几分憨厚,笑起来有几分潇洒。可你倘若熟悉他,就会发现这家伙和我们周围的许多人一样,主要的特点就是表里不一,把他剖一刀来看,这人恐怕并不憨厚也并不怎么潇洒。
有缺点的人不一定是坏人,况且现今世上没缺点的人一个也没有。黄善默就和这两个有缺点的人交上了朋友,而且从养鱼场开始就一直谈得比较拢。邓思变喜欢谈谈当前的农业工作,还有市里的高层人物。童微明呢,则憨笑着与他谈论社会上的种种新闻,谈论黄善默的将来。有时,童微明还会把他从相书上学到的知识运用出来,给黄善默看相算命。看完相,童微明少不了要吹捧黄善默几句,等到黄善默有些飘飘然时,童微明给他当头一棒,说他是色运克了官运,在官场上混会有风险。然后,童微明就是一阵憨笑。黄善默忽然间的不高兴,就被他的憨笑驱走了。他想童微明也许是在跟他开玩笑,更何况算命这东西能算得了数么?说着笑着,童微明便给黄善默和自己各泡了杯咖啡,两个人便洋兮兮地喝了起来。童微明这小子总爱搞点神秘,搞点洋派,接下来呢,他又爱谈论点文学和音乐,忽又让人觉得他很高雅。
朋友的作用毕竟是有限的,尤其是同性间的朋友。每次和邓、童交往,经过一场海阔天空的瞎聊后回到宿舍里,他就有一种怅怅然的感觉。有好几次,他去找邓、童两位,都吃了闭门羹,便估计两人都去泡妞了。他的这两位朋友,和现今社会上所有的小伙子一样,有空就想着找对象,且口口声声地称之为泡妞。倘有一天他们真的泡上妞,甚至结了婚,那么这两个人作为朋友的意义,也就渐趋于无了。
黄善默想到这一层,觉得实在没意思,便自个儿寻思着打发时间,比如,到綮云江边散散步,到电影院去看看电影什么的。可惜现今的电影拍得臭死,黄善默不看也罢,一看便在心底里从头到尾骂个不停。电影没意思,可又不可不看,因为在电影院外面的夜生活,对他来说更没意思。甚而恍若一片空白,根本谈不上有意思没意思。
很多时候呢,他就一个人独自躺在邮电招待所的宿舍里,歪七歪八地胡思乱想。
他拿起书翻了翻,发现现在的书也很没意思。这些作家,原来竟和导演一个样,全在糊弄人。你看看现在的诗歌,现在的小说,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他黄善默堂堂一个大学生,看老半天竟看不出半点名堂。这是什么艺术,全是傻瓜玩傻瓜的活。再说,黄善默读了十几年书,也觉得自己被读笨了,看到书本就有些头痛,他是再也不会爱看书了。
在这种百无聊赖的情势下,他的脑子里装满了种种飘飘然的影子,他的心底里喷涌着浅浅的渴望。那自然是男女之间的那回事。
他的脑子里飞进一个又一个女孩的影子,她们都是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绝色女子,和他美滋滋地相遇相恋。是的,倘真有这么一个可人的女孩,整天陪伴着他,不,只要每晚陪着他,他黄善默还会再有什么烦恼呢?单位里工作很繁忙,很吃力,可不知为啥,他觉得只要有了一个心爱的女子,那些工作上的种种烦恼,便会很快地烟消云散。这真是种神而又奇的感觉。
黄善默的心里有不可见人的一面。他常常这么想。不过,他自己制止不住自己,他无法制止自己的卑鄙和无耻,无法叫自己觉得自己不恶心,他觉得黄善默这个人是不可能暴露在阳光下的,他的思想包含着无数有毒的细菌。换个角度说,这些有毒的东西,恰恰又使他快乐不已。每次毒性发作,便使他进入最最快乐的梦境。
黄善默歪躺在床上,不知道该怎么惩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