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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党组会讨论了近段时间的工作,认为下阶段工作任务较重,要分解到人,落实到人。副部长兼部党总支书记李忆舟说,黄善默的考察期已满一年,建议对他的组织问题商量一下。

石部长说:“黄善默工作是不错的,到部里一年半了,各方面表现都很好,建议尽快解决他的组织问题。”

屠部长和陈火明听石部长这么说,平时见黄善默也是挺乖的,自然顺水推舟,说了好话。

最后石部长对这件事总结性地指出:“既然大家都没意见,就请党支部抽个时间讨论一下,这是个程序问题,要按党章来办。支部讨论后,再放到党员大会上讨论,具体工作,由李忆舟同志负责去办。”

会一开完,石部长就高兴地去找黄善默,想好好鼓励他一番。到他的值班室里,见驾驶员江洪水手里正拿着一本杂志,在和黄善默笑嘻嘻地议论着。江洪水一见石克伍,就高叫道:“石部长,黄善默又有大作发表了!”

石克伍就笑容满面地拿过杂志来,一看,顿时收住了笑容,接下去,他的脸色是越看越不对劲,越来越难看。最后,他把杂志一扔,对黄善默道:“黄善默,你怎么会写出这种文章!”

黄善默惊道:“这篇文章有什么不对么?”

石部长怒道:“你写这文章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在批评我们部里的工作么?这种文章一登,我们再怎么工作?!”

黄善默辩解道:“我只不过批评了现在社会上的浮夸风,举的例子,也没有点名是我们綮云市呀!”

石部长指着文章末尾处括弧里的作者单位,说:“你看这里,连单位都登出来了,还说没点名是綮云市!”

黄善默一看,后面果真把作者单位登出来了,真要命!省部内刊上刊登这种议论性的文章,作者是从来不登单位名称的,没想到金仁海这次竟把黄善默所在单位也点了出来,这就使所批评的问题发生的地点,昭然若揭了。

江洪水莫明其妙地笑了笑,顾自出去了。

石克伍回到办公室里,马上重新召集部党组成员,又开了一次党组会。他要李忆舟把那件事暂时搁一搁,大家先讨论一下现在发生的事情,最重要的,是要把省市的批评应付过去。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看完了黄善默的文章,全都失去了笑容。坐在会议桌正中的石克伍,脸色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难看。大家从他的脸色分析,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两个小时后,省部办公室挂来电话通知,明天上午,省部领导将来綮云市了解这个问题,要他们做好准备。

晚上,办公室灯火亮到了12点半,部党组成员继续开会,把黄善默那篇文章骂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翻来覆去地研究,讨论一种又一种的方案,一个又一个的对策。办公室主任陈火明足智多谋,他发现黄善默的文章里有几个漏洞,明天的工作,就要围绕这几个漏洞展开。

省部好几个领导都到了,这一回,石克伍竟也破例地坐了一边,望着这些威严的领导,心里从来不曾像今天这么害怕。

省部领导对石克伍提出了批评,当然,语言并不尖锐,而是和风细雨的,只有石克伍听了满屁股生疮,针刺般地疼。等领导训完后,石克伍作了一番检讨,然后解释道:“我们部里所发生的问题,是社会大气候造成的,我负有一定的责任。不过,小黄的文章也有失实之处,两笔数字没那么大,有些议论的话,说得也有点过头,不是那么实事求是。”

省部有位副部长和石克伍关系一直是不错的,他听了也帮助说道:“綮云市是有些问题,不过,你们部里的情况,在全省各地还不算最严重,这是一个大气候问题。至于小黄同志,写文章的积极性应该鼓励,不过,也要先把事情调查清楚再写,对于文章失实的地方,我们心里也有数了,年轻人嘛,以后多加强教育,今后就会慢慢成熟起来的。”

省部的几位领导,平时也都与石克伍时常见面,今天来主要是了解下情况,自然不是来找碴的。省部的领导最后说了,綮云的情况,今后主要是吸取教训,努力把各方面的工作做好。

接着,省部领导吃了顿比往日丰盛一倍的午餐,都走了。

剩下来的工作,就是如何收拾黄善默了。

几个部长分别找黄善默谈了话,要他说出文章出笼的前因后果,动机目的,详细经过。黄善默发现自己忽然变成了地富反坏右,就老老实实地把经过讲了,他重点谈了那天下午邴怀北、郑南图、严律己和马癸等人的谈话,希望能够尽多地把责任推脱给他们,减轻点压力。

部长们又分头找了这几个人,不料这些人都含糊其辞,一律否认说过对不起部里的话,对社会上的浮夸风,也只是简略地谈过几句,部里的事情从没提过的。

邴怀北是个老好人,平时对黄善默挺关心的,现在出了事,他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了。不过,他还是找黄善默谈了一次,要他以后写文章小心点,不要意气用事。他含蓄地批评了黄善默的年轻幼稚,要他今后吸取教训,尽快使自己成熟起来。

郑南图、严律己和马癸没有找他谈。郑南图见他一言不发,老严和老马在拿报纸的时候,顺口说了句年纪轻、太幼稚之类的话。黄善默听了心里直发毛。

当他把杂志送到劳辛勤办公室去时,在门口看见赵萍正在和劳辛勤窃窃私语。劳辛勤一脸严峻,赵萍则用不屑的语气,轻轻道:“小年轻,真是太幼稚啦,这种文章都会写出来的,这下要吃苦头了。”

等黄善默走进去,两人都不阴不阳地笑了笑,赵萍很快就笑得自然起来,并客气地说:“小黄,大作又发表啦?挣了几块稿费啊?”

黄善默听了很恶心,不想理她。赵萍可能也感觉到自己的问话过于刺人,便换一种口气说:“小黄,不要有思想负担,文章写得好,现在社会上,就是这么回事,年轻人敢于坚持真理,就是好样的!”

黄善默哭不出,笑不出,叹了声气,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在走廊上听到了赵萍和石克伍的说话声,赵萍声音压得很低,听去却很清楚:“石部长,现在市委机关里都晓得省里登了篇文章,大家看了以后都在议论,议论纷纷,把我们部里讲得一塌糊涂,那些话,啧啧啧,难听死哩!”

石部长没有说什么,不过,黄善默可以想象到他的表情,他的脸色,一定是非常吓人。

果然,石部长又把黄善默找去,脸色铁青,狠狠地训了一顿。自从石部长把他调到部里来工作后,在黄善默的印象里,石部长是个极温和的人,是个从来不会发怒的人,现在,他终于看到石部长发怒了,而且这几天,他一直脸色阴沉,这让黄善默感到很难过,也很恐怖,他觉得自己对不住石部长。

石部长一边敲桌子,一边骂黄善默,他要黄善默好好地写篇检讨书上来,把这件事彻底地反省一下。

黄善默又回到童年时代,回到了时常挨父亲责骂的日子,他哭丧着脸回到办公室,开始写检讨。白天人太多了,写不出来,晚上,他静下来,开始对自己的行为进行检讨。

检讨书这种体裁,他是熟悉的。那还是念初中的时候,因为上课不专心,有好几次被老师揪出来,写检讨,并当着全班同学大声朗读。后来他在班里考了第一名,老师也另眼相看,不再叫他写检讨。多少年过去了,初中,高中,大学,参加工作,没想到今天又要重操旧业,黄善默忍不住要哭。

部领导,冒号。一开头,黄善默就写不下去了。这都是在干什么呀,自己都是25岁的大人了,他们政治系的前辈们,在他这个年纪,有的已经当了乡镇长,甚至县处长,可他黄善默竟然在干这种勾当!不但毫无出息,还趴在桌上子上写检讨!这都是怎么回事呀!

为什么人家不会写检讨,黄善默要写检讨?他问自己。

因为黄善默坚持真理,坚持正义。可为什么中国那么多的人,人家不坚持真理,偏你黄善默要站出来坚持真理?

黄善默想了想,对了,因为黄善默读了很多年的书,受了很多老师的教导。更重要的是,他把这些书本上的话当真了,把老师说的话当真了,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他开始恨书本,开始恨老师,是书本欺骗了他,是老师坑害了他呀!

浩浩青天,朗朗乾坤,为什么我说了几句真话,就要受到如此的打击?有谁同情我,有谁支持我?为什么周围都是冷漠和不屑的眼光?为什么我听到的都是冷嘲热讽的话语?

真理?什么破烂的真理!谁相信你谁倒霉,谁和你在一起谁就遭殃!——呜呜!

黄善默哭了,声音低哑。这个晚上,市机关里刚好空荡荡的,只有黄善默一人,他的哭声在机关大楼里沉闷地响着,传播着,最后又传回来,只有他自己听见了自己的哭声。

第二天,黄善默把检讨书交了上去,刚回到办公室,母亲急匆匆地赶来了。

母亲的脸色也不对。黄善默发现,从前在他生病,或者被人家欺负时,母亲才会有这种脸色。

母亲坐下来就问:“善默,你写了篇文章?你写文章骂自己单位领导?有没有这回事?”

黄善默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母亲就知道真有这回事了,便像当初得知儿子在学校里不好好念书一样,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痛心地说:“善默啊善默,是党给你饭吃,是单位领导给你饭吃,你怎么好说他们不对呢?你念书怎么念到屁股洞里去啦?这种文章都写得?你要多写写党好,多写写领导好,这样才有饭吃,这个道理都不懂?善默,妈养你这么大,让你把书念出来,不容易呀!你要好好给我争口气,不要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母亲见黄善默耷拉着脑袋,也就不再多说了。她说还要到街上买点东西,就顾自去了。

金晓蓉正好打完一份材料,就走了进来道:“你妈来看你了?”

黄善默又叹了口气,金晓蓉就问:“黄善默,好像你这段时间情绪不好,脸色不大对啊!”

黄善默道:“还不就是为了那篇文章的事,唉,完了,一切都完了!”

金晓蓉道:“我也听说过这件事了,这几天,单位里有好些人都在议论,特别是那个赵老太婆,整天添油加醋,到处煽风点火的,她就是巴不得人家出事,巴不得你倒霉哩!”

金晓蓉继续道:“黄善默,不过这事我倒也想问问你,你这人一向挺聪明的,怎么会忽然想起写这么篇文章来?它会害你一辈子的呀!”

黄善默愣了半天,冒出一句:“我还不是为了我们党好,为了我们国家好嘛!现在社会上的浮夸风,真的很厉害呀!”

金晓蓉就很大姐风度地劝道:“黄善默啊,你也是想得太多了,你还不是党员呢,要你管这么多?你想想看,中国有几千万党员,这么多党员都不管,要你这个非党员管?不是我说你,小黄,你也真是太多管闲事啦!你这种性格不改变,在机关里是没法待下去的。”

黄善默红了红眼睛道:“你说得对,我也在恨自己啊!”

金晓蓉道:“知道自己错了就好,最主要的是吸取教训,社会是复杂的,千万不能想得太天真。小黄,我是看着你进机关的,我真的不想你跟头跌得太狠。”

下午,部里开全体干部会议,黄善默进去迟了,见赵萍旁边还有个空位,就坐在了她边上。会议开始了,各处室总结了近段时间的工作,两个副部长也谈了自己的意见,最后,石部长作总结性发言,谈完下一步的工作,石部长脸一沉,白了一眼黄善默道:“在这里,我要提一件事。最近黄善默同志在省部办的刊物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写了綮云市浮夸风的问题,其中也提到我们部里的问题。这篇文章是失实的,是完全错误的,我们已经对他提出了批评。希望他认真吸取教训,改正错误。考虑到他已作检讨,对自己的问题有一定的认识,我们部里也不作追究了。”

石部长话一完,大家就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一边议,一边用特别的眼神看黄善默,像是在参观战国僵尸、泰国人妖,又好奇,又不屑。个别老同志还是重复那几句话:“年轻人啊,比较幼稚,今后改正就是了。”

说话的语气像是中央首长,而且显得很大度。

黄善默低着头,不敢去看谁在发言。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来,忍不住看着又一位要发言的。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坐在他身边的赵萍。他相信,赵萍虽有点那个,可毕竟当他的面肯定过他的文章,现又坐在她身边,兔子不吃窝边草嘛,她总不忍心对他开刀吧,说不定,还能帮助说点什么。

没想到,赵萍神情严肃,环顾四周,大声地说:“小黄同志的这篇文章,刚才石部长已经批评过了,我认为批评得很正确。现在机关干部都在议论,说我们部里面工作华而不实,不像个样子,啊,这篇文章确实极大地、严重地损害了我们部里的形象,大家都在讲啊,啧啧啧啧。”

赵萍一边说一边啧个没完,黄善默眼睛盯着她的后脑,恨不得拿把榔头来把它敲个碎,心里恨恨地骂道:“两面三刀!你这只老母猪,老不死的东西!”

这时,邴怀北说话了。他用平和的语气说道:“刚才石部长也说了,小黄年纪还轻,到部里来不久,这篇文章对是不对的,不过,我们也不要过于责备他,他的出发点还是好的,以后尽快改正错误就行了。”

邴怀北虽然也说了否定的意思,可话里面毕竟还有点同情。这就是在黄善默最困难的日子里,在最黑暗的日子里,看到的唯一一线光明,得到的唯一一点温暖。就为这句话,多少年以后,黄善默一直在心里感激着邴怀北,觉得他还算有点人情味。

赵萍发言完毕,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黄善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从口袋里掏出瓜子,嘴巴像鸡屁股样地运动起来。她抓了十几颗瓜子,对黄善默道:“小黄,吃瓜子!”

黄善默哪里还吃得下瓜子,硬是不要,赵萍硬是要给他。黄善默恨不得马上走出去,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显得自己气量小,就只好收下了。他用一种无限悲愤的心情,一颗一颗地剥着瓜子,把它们吃下去。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吃瓜子,是在吃一粒粒的狗屎。

金晓蓉因为材料多,打都来不及打,没有参加这个会议。后来她说,要是参加会议,她也会帮助讲几句的。

晚饭怎么也吃不下去,饭菜买来又倒掉,黄善默真的很伤心。邹潋已两天没来找他了。那天她进了房间,看黄善默这副样子,以为他生病了,便关心地问怎么样,黄善默不停地叹气,后来就把那篇文章的事说了,然后噙着泪道:“我后悔,后悔没有听你的话,邹潋,你说的是对的,我不该把这篇文章寄出去。”

邹潋听黄善默说时,很想得意地骂他几句。后来想他这么伤心,也就不忍心说了。就好言劝道:“你还年轻,出点事情没必要太消极,今后的日子还长呢,只要你吸取教训,今后有的是机会。也许,等你成功了,进步了以后,回想起来,觉得这个小小的跟头,对你反而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呢!”

黄善默紧紧抱住邹潋,抽泣着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真正关心我的人,真正爱我的人。邹潋,我对不起你!”

黄善默继续道:“我觉得这个社会太可怕,太恐怖了。除了你,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温暖,一点温暖也没有。” jfOAca70opB93RbbkJhtK2+X/z18V7g62dsyC1s7WjR1WjLcbHdJuMJaCXeJcI+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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