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长在单位里很庄严,让人觉得有超乎常人的地方。可在家里,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也是饮食男女。石部长夫人吕梅四十出头,看上去却像个三十来岁的少妇,漂漂亮亮的。她走到外面很有风度,坐在家里也很温柔,她聪明,能干,会体贴人。石克伍就常想,要是他们两个位置换一换,那恐怕綮云市委书记就不是曹金郎了。
石部长发迹较早,可现在还是一个部门的领导,虽是市委常委,其实在綮云市也排不上什么位置。綮云市的事,还不是曹金郎和包笳说了算?綮云群众说来说去,还是这两个人,他石克伍,实在是排得太靠后。从历史的角度看,他的进步也实在是慢了。
夫人吕梅温柔地让他翻个面,给他按摩起来。她一边按摩,一边开导起部长先生:“克伍啊,再过两年,你也就50岁了。我看,你这人实在是太老实,就知道规规矩矩做事,一点也不懂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我怕你到时候退了下来,没有人会买你的账,你石克伍一点市场也没有了。那可是最凄惨的呀!人家不是说啦,培养一个干部,胜过养一个儿子。这些当书记、当市长的,包括下面那些局的局长,就知道培养亲信,安插自己人,在位的时候要风有风,退下去的时候要雨还是有雨。他们多晓得做官呀!”
石克伍被夫人按得挺舒服的,脑袋歪在那儿不便说话,便专心地听夫人继续教导:“你做官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自己想想,有哪个干部是你提起来的,在那些被提拔的干部中,有哪一个是你出了力,帮助拍板的?这种人实在太少了,恐怕你自己也想不起来。好人都让人家做,自己就知道做恶人,做事情一板一眼的,难怪人家说你——原则性太强,灵活性不够啊!”
石克伍转过头来,看见吕梅骑在他身上,两条腿还像20来岁时那样白,那样嫩,并且更加成熟,更加动人。他想自己一生做错了不少事,唯有这个老婆是讨对了,讨得最有福气。他听夫人教导得有理,便说:“我有时也这么想,夫人,以后就多多帮助,多提个醒吧。”
其实,吕梅也没有少帮他。最近,她已经和省委组织部长毛沙芜联系上了。毛部长的夫人崔凤,有个同学她是熟悉的,最近听说这人和崔凤关系很硬,吕梅便借力,与崔凤搭上了关系,没想到,两人一见如故,很是谈得拢。前段时间,有人给石克伍送来两支野山参,她硬是顶住石克伍的反对,把它给收了下来。几天后,她就带着这两支东西,转手孝敬了崔凤。崔凤很是喜欢。再说,毛沙芜部长和石克伍早先就熟悉,只是石克伍稍迂了点,在毛部长眼里分量不够重。这下一来,石克伍在他脑子里出现的机会,就比往常略微多了些。
崔凤也曾偷偷地传话给吕梅,说毛沙芜已有提携石克伍之意,以后綮云有好位置腾出来,他会帮助出出力的。不过,主要还是靠石克伍自己多努力。吕梅就想,石克伍的努力,除了好好干工作,脑子活络点,最重要的努力大概就是再到毛部长和夫人面前加把火了。后来,吕梅借出差去楠州的机会,几次去看了崔凤,也从物质的角度,恰当地表达了意思。
晚上,石部长睡了个难得的好觉。尽管平时工作兢兢业业,尽心尽力的,神经却紧张得很,骨头也发胀,好像有股什么东西憋在里面没出来。这是个最轻松的晚上,心里怪舒坦的。
第二天上午,石部长在省部内刊上一眼就看到了一篇大块头文章。这篇文章,自然是写綮云市,写他石部长的,作者没具体署名,是以单位名义写的。石部长审过这篇东西,是黄善默写的,没想到它这么快就登了出来,它一定会有影响的。
果然,省委组织部长毛沙芜也细细看了这篇文章,他对文章本身倒没有说什么,对文章中所列举的工作成绩,倒是很有些欣赏。于是就更加看中石克伍。石克伍很快也听到了风声,知道了毛部长的评价,便整日里激动不已,笑脸比平时多了一倍,害得部里面的一帮下属都以为自己要交好运,要受重用了。
石克伍倒并不想重用这些泛泛之辈,让他最想到心里去的,其实只有黄善默一人。这篇文章是黄善默写的,黄善默原已发表过几篇东西,这一次,分量更重,没想到他干文字这一行,竟比郑南图还厉害。这个搞搞收发的大学生,平时是小看了,委屈他了。
石克伍想起了黄善默的种种好处:工作积极,为人诚实,大学生,系团委书记,会搞材料。这对于一个机关干部来说,是很难得的。他想起夫人吕梅的话,要注意培养干部,可他也考虑过好几回了,不是他不培养,是部里面找不出个像样的。有的中层干部好是还好的,可原先职务不是他提的,有点不对路。思想靠近些的,又没啥水平,老的老,弱的弱,滑的滑,他一直想不好该把好事做到谁头上。
现在,他忽然有了点眉目。黄善默嫩是嫩了点,是块好材料。这个人,应该好好栽培一下,不妨先提个副主任,再主任,尔后再推荐到哪个部门去,逐渐地独当一面。石克伍想,他在綮云也不是一两天了,虽不是由他说了算,但推荐个把人,人家还是会买账的。
他把黄善默找来谈了,把他狠狠表扬了一番,要他再接再厉,好好干,在各方面都干出成绩来,争取有所进步。石克伍没把话说出来,可他觉得已经有了点意思,黄善默却没有听明白。
后来黄善默渐渐有了感觉。原先他只是坐办公室,很少出去的。现在,石克伍常让金晓蓉代班,只要她不是很忙,黄善默就跟石克伍下乡跑去了。特别是在不一定非叫郑南图去时,石部长就只带黄善默一人去,且把很多问题拿出来和黄善默一起讨论。
石克伍似乎有培养和考察双重的意思,他经常和黄善默谈起单位里的事情,还有市里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不是太大,且很多是过去了的,对这些问题的处理,却很能看出一个人的水平。
黄善默也略略地谈了些看法,后来想起来,大多较幼稚,不过,石部长倒挺高兴的,他还不时加以指点和教导,这倒使黄善默大长见识。
部里面的干部,也感觉到了石部长对黄善默的态度。有的已经公开把黄善默叫黄秘书了,这使得郑南图有些尴尬,黄善默也觉得怪那个的。这些人对黄善默倒不吃醋,反而比原来亲热多了,黄善默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个人。
黄善默会写文章。省部内刊编辑金仁海给黄善默挂来电话,进行了表扬和鼓励。黄善默借机谦虚了一番,并要金编辑今后多多指点,多多关照。金仁海挂电话来的意思,自然是很想关照,他要黄善默多写点东西,特别是刊物上缺少的东西。黄善默问他最缺少什么。金仁海说,现在省部领导要求内刊不要报喜不报忧,喜的东西太多,忧的东西几乎没有,这样不行。领导要求组织些反映问题的文章上来,以便对工作起到推动和促进的作用。黄善默问金编辑,这种文章登出来要不要紧。金仁海肯定道,这是内部刊物,问题不大的,只要这种文章寄来,马上就给发表,而且省部领导也一定会喜欢的。
黄善默把金仁海的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值班室是大家看公家报纸的地方,也是大家集中议论天下大事和芝麻小事的场所。黄善默在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成功地捕捉到了一场深刻的议论。
一处处长邴怀北看到秘书郑南图进来,忽然说起部里面上报的那个材料,邴怀北说,有几笔数字,其实是不实的。郑南图说领导看过的,没有问题的。邴怀北说,问题是不大,不过总是实事求是为好,实事求是是毛泽东思想活的灵魂嘛!邴怀北并不是太认真,他微笑着道,这几笔数字呢,虚的成分太多了点,我自己看了也难为情哩。
老顽童马癸两眼贴着报纸,忽然抬起头来对邴怀北道:“你怕难为情?你还好在市里当干部,要是到乡里去当干部,你还要难为情得头钻到裤裆里去哩!”
郑南图忙补道:“对,乡里村里,虚的东西更多啦!”
马癸道:“你看看现在上报的数字,什么工业产值,农业产值,有哪一笔数字是实的?什么一个亿两个亿,几十个亿,我看都是空的,工厂里工资发不出,连我们机关里也勒紧腰带过日子,这种情况以前是没有的。”
邴怀北道:“产值这东西不行,应该按利润计算。”
马癸道:“利润也不行,他还不是从这里贷那里借,最后还是空的东西。过去讲放卫星,浮夸风,我看现在还是一回事。”
严律己站在一边半天不响,忽地拿下眼镜,严肃地道:“现在是数字出官,官出数字嘛!”
郑南图道:“经济建设这几年是发展的,速度也是快的,这点我们应该肯定,但这当中虚假的东西也很多。刚才老严讲了,数字出干部嘛!现在是村长要数字,乡长要数字,区县长要数字,市长更要数字!要是哪一级实事求是,数字长不上去,人家就是知道你实事求是,也不会喜欢你。你想,你当领导几年,连个数字都长不上去,还有什么水平?总不能说数字下降的有水平吧?再说,你不长数字,他不长数字,那上级领导不也没数字了?他这个领导,怎么向他的上一级领导交代?所以,一级一级,都要数字,这是没有办法的。”
马癸激动道:“前几天,我去孝炀县跑了一下,市纪委办公室副主任王文郎,刚下派下去是县委副书记,两个月后,他就当书记了。王文郎同我讲,他在孝炀县的日子很难过呀!在他下去之前,县里的工业产值已经达到50亿,这个县里没有什么企业,前一年还是30亿,一下子就到了50亿。统计局也实在报不出50亿,怎么办?只好打私营企业、个体企业的主意,在报表上抓工业,几分钟就达到了50个亿。乡镇领导在市里戴红花,拿了好几万奖金。这50亿还不行,他还把下一年的目标定到了80亿,这颗卫星实在放得太高,新上任的书记要吃苦头了。王文郎找统计局局长谈了,问他去年那50个亿究竟是怎么出来的,统计局长自己也搞不清楚,不知道究竟把哪几家企业数字多报了,只有最后一个总的数字。统计局局长说,我也没有办法,现在全市各个区县都是这样的,不这样报就是没有本事,不这样报就拿不到奖金。孝炀县数字报得多了点,可原来的书记就香了,奖金二三十万,现在也到市里当局长去了。这何乐而不为呢?统计局局长要王文郎向老书记学习,王文郎说这种做法实在不好学,实在是太虚了。他要学吧,对不起市纪委的培养,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孝炀县人民,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而且由于数字报得越来越虚,万一弄不好,是要受批挨打的。要是不学吧,人家一定会讲你没本事,市委重用你,把你派到孝炀来,结果经济建设却搞不上去。王文郎和县委一班人商量了一下,有的同志建议把原来的50个亿砍下来,实事求是地上报,然后再定一个目标,好好地干一番。王文郎觉得这种方案倒是好的,原来的数字定来以后,今后干起来就有信心,有奔头了,否则,干得再好也还是在帮前任干。可是其他同志又反对,认为这种方案执行是困难的,上面是要批的。人家会说,你王文郎自己没有本事,还把前任成绩都否定掉了。这样做是没有好处的。”
马癸说得早已唾沫横飞,最后总结道:“王文郎还是想不出办法。我劝他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50亿就50亿,100亿就100亿,安安心心干两年,早点回市里来算了。”
邴怀北叹了口气道:“真是讲不清楚,讲不清楚。现在香烟假的,酒假的,凡是可以买可以卖的,都有假。没想到搞工业,搞经济也这么假。”
郑南图高兴了,他说:“邴处长,经济工作是最实的,现在都这么虚,而我们是搞党务工作的,本来就是务虚的,材料里面搞点虚,又有什么呢?”
邴怀北道:“唉,虚吧,反正都是虚的,我们管那么多做啥?吃饭是虚的,放屁是虚的,等我们眼睛一闭,放火里一烧,一切都是虚的。”
大家越说越没劲,就一个接一个地走了。黄善默一言未发,心里却热血沸腾,他读了十几年书,每个老师,每一本书,都教他要讲真话,教他坚持真理。这些道理,因为听得太多,读得太多,早已植入肌肤,侵入骨髓,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他血肉的根本。
晚上,在邮电招待所的卧室里,他铺开稿纸,飞快而有力地写下了一个旗帜鲜明的标题:浮夸之风不可长!
他在文章里谈了当前浮夸风越刮越猛的不良倾向,并且指出,连某市委部门上报的材料中,也有几笔数字造假,完全违背了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他在文章中呼吁,浮夸之风误党误国害人民,必须坚决刹住。云云。
黄善默写完后认真看了一遍,猛地拍案一呼:“精彩!”
这篇文章,实在是太精彩了。内容切中时弊,议论简明深刻,语句气势磅礴,而且文采斐然。黄善默觉得,这是他从小学学作文以来,写得最好的文章。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写出如此绝妙的文章来。不容易,不容易啊!
有人敲门,是邹潋进来了。
邹潋见黄善默在做文章,就把它拿来看了一遍。看完后,邹潋严肃地问黄善默道:“黄善默,石克伍对你怎么样?对你好么?”
黄善默说:“石克伍对我不错的,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来,他对我越来越好。”
邹潋把文章往桌上一扔,批道:“石克伍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写这种文章!”
黄善默不理解:“这又有什么关系?”
邹潋说:“你看看你写的文章,竟然指责你们部里的工作,这不就等于指责石克伍么?石克伍既器重你,你正应该好好巴结,多写些歌颂他的文章才是,可你恰恰相反,竟说起他的不是来了,黄善默,我劝你一句,这篇文章,无论如何不要寄出去。”
黄善默说:“我又没有明确指出是我们部里的事,只不过轻轻地点了一下,而且只说是某市,又没说是綮云市,谁又会想到是我们部里,谁又会想到石部长呢?”
邹潋还是挺直腰杆,认真劝道:“不管明确不明确,写这种文章总是不对的。反正你不能做对石部长不利的事情,这是对你不利的。黄善默,我爸经常说,写文章是很容易出事情的,过去稍不小心,就会被打倒,现在也要注意。”
黄善默听邹潋说起打倒的事,更加不屑一顾了:“哼,都什么年代了,还提打倒,我就要把这篇文章寄出去,你看我是会被打倒,还是会被枪毙!”
邹潋站了起来,不悦道:“我今天晚上还有事情,只是来转一下而已,你忙吧,我先回去了。不过,我还是要再劝你一句,做人不要刚愎自用,不可太自以为是。”
黄善默听了更没好气,也没送送她,听门砰的一声,就只顾自己抄写起来。
文章抄好后,黄善默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不看则已,一看又是拍案一声:“精彩!”
这么精彩的文章,不但从来没写出过,今生今世,恐怕再也写不出来了。邹潋竟要他不要寄出去,真是荒唐!女人啊,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种文章不寄出去,天下还有文章么?《红楼梦》不印出来,今天的中国还可以谈论文学么?
黄善默血气翻涌,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一件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也对得起自己的事。他相信,这篇文章会给他带来荣誉的。大家都会知道他擅长写文章,等郑南图一走,他就可以当上秘书了,那就进了一大步。说不定省部领导看了,一高兴,还把他调到省部去,唉呀呀,那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美事。这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綮云市委办公室有个秘书,据说也是写了篇什么文章,被市里看中,后来就做了楠州市委的秘书,现已调楠州某局任副局长了。
黄善默忘记了邹潋,晚上睡了个香喷喷的好觉,在梦里面,他又回到了美丽的楠州。
吕梅单位里分了一麻袋的苹果,就打个的回家。不巧,出租车在路上断了气,前面再也不见有出租来往。正好,黄善默来了,他发现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就背起麻袋,往吕梅家走。到了家里,吕梅客气地给黄善默削了只苹果,微笑着说:“黄善默,你很勤快,工作也很积极,我们老石很喜欢你哩!”
黄善默咬了口苹果,在部长夫人面前,他的口气稍稍随便了点:“以后还要你帮助多美言几句呢!”
吕梅倒是认真地说:“你放心,年轻人呢,是应该追求进步的。其实,我们老石是很看重你的。可惜你现在还不是党员,在市委工作,入党是最起码的一步,等你入了党,就可以再上一个台阶,好像你的考察期就快满了吧?”
黄善默说:“是的。”吕梅就神秘地说:“你放心,好好干就是,老石一直就觉得你很不错哩!”
吕梅要留他在家吃晚饭,黄善默客气地谢绝了。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他觉得像是刚吃下一只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