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乐清与师浦江谈判的空档,俞庆元已从妻子电话里得到了消息。因此,当师浦江一走,俞庆元就从酒店楼下的车子里钻了出来,快步上楼,急问谈判结果。
魏乐清还独坐在包间里,顾自一个人喝着乌龙茶。她在细细寻思着,这乌龙茶的香浓味为什么没有吸引住师浦江。
见这茶味这么好,俞庆元也干脆倒了一杯,坐下来陪她喝了起来。
“看你这阵势,没能搞定这个师老板?”俞庆元试探地问道。
“这小子可不是一般的对手。”魏乐清道:“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难缠户头。他硬要我退还他一百万,我实在是被逼无奈啊。要不然,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
“这么说,你已经答应还他一百万了?”
“差不多吧。”魏乐清道:“不过,我也没有立即兑现。直接给他一百万,未免太便宜他了,我自己也下不了台阶。”
“还有什么招?”
“现在不正在谈一个工程么?就是农业局的那幢大楼,差也差不多了,是不是?我就干脆把这个工程答应给了师浦江,用工程的利润作抵。”
“那工程一时半会儿还难说呢,万一拿不下来怎么办?”
“拿不下来,也可以借此拖住师浦江,要不然,他整天逼着我要钱,我怎么办?”
“那要是工程拿下来呢?你真的就这么便宜了他?那只工程造价高,利润不会小。”
“我当然知道利润不小。”魏乐清喝了口茶,道:“所以,我也先说开了,那个工程的利润只有其中一百万是抵给他的,剩余的,还得交还给我。只是,我在想到时候怎么个给法。”
“是啊,师浦江这小子多精啊,他可是綮云市出了名的奸商,要是不奸,他能捣腾出那么多房产么?能成为綮云市的富豪人物么?和他打交道,我们得小心点。”
在市农业局局长贺松阳的办公室里,这些天开始活跃着俞庆元和魏乐清的身影。而对贺松阳来说,市农业局要造新大楼的消息发布后,快乐和痛苦如同他的左右手一般,时时地包围着他。现在他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到他的办公室和宿舍里来得最多的,便是綮云市各大建筑公司的老总。有人说,发包建筑工程,最牢靠的还是外地企业。因此,贺松阳对外地进綮企业特别留心,对他们的谈话也特别地深入。麻烦的是,除了这些建筑企业外,前来拉工程的还有活跃在綮云市方方面面的人物,比如说,市国土局副局长俞庆元及夫人魏乐清就是典型的一对。他们虽不从事建筑业,也不搞房地产,但对农业局新大楼工程却是特别的热心。前段时间,他们说要为外地某公司拉这个业务,现在却又改了口,说是要把这个工程给本地一家企业。贺松阳觉得这里头有文章,便问他们究竟要把工程给谁,他们说不论外地还是本地,反正希望把工程给他们,由他们来最终决定承建单位。
贺松阳知道他们的做法明显要把他拉下水,和他们一起干违法违纪的勾当,他当然心存疑惑,更不会轻易就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要是换成别的什么人,他早就把这对夫妇赶走了,甚至连办公室也不会让他们进。可这对夫妇不是别人,他们是綮云市领导的家人,他不考虑俞庆元,也得考虑考虑俞青田。这俞青田虽是女流,上面靠山很硬,现在又做了常务副市长。更要命的是,她的脾气见长,经常在大会小会上发号施令。前两天,她还在一次会议上点名批评綮云市种子销售工作存在种种问题。她居然说,公司的种子不但没有使农民获得利益,反而还增加了农民负担,影响了綮云农业生产的正常进行。这话显得说得重了点,綮云种子销售当中的问题显然是有的,但这也不是綮云一家的事,全省各地普遍存在。尽管种子销售还是由农业局管,现在毕竟是市场经济时代了,有些伪劣种子难免也流入市场,造成坑农现象。要打屁股,鞭子也不能全部落在农业局身上。有啥办法呢?人家是常务副市长,还是个女的。这老虎不见得都会咬人,可你面对的是一只母老虎,不被她咬死也被她吓死,得罪不起呀。
现在倒好,俞青田的批评言犹在耳,她的弟弟和弟媳妇又上门来了。你说,这工程是给他们还是不给他们?不给是罪上加罪,给了是肉包子打狗,多年来好不容易碰到一桩大买卖,就这样拱手送人,岂不亏老本?难道我这个局长就只能这么窝窝囊囊,就不能替自己盘算一回,每回都在替人家做下手,自己一个子儿也捞不进?
局长究竟是局长。贺松阳痛苦了一阵,终也想出了计策。这计策便是政策,是党的方针政策,是国家的法律法规。关于这方面的套路,贺松阳经常在会上讲,在会下念,某些条条儿他已经烂熟于心,现在得拿出来用一用,不能真的就这样烂在肚里一辈子。“俞局长啊,感谢你这么关心我们农业局的这个小工程。不瞒你说,现在关心我们新大楼建设的同志还不少啊,这几天我也是忙于接待,并且从心底里表示感谢哪。不过,说实在的,现在我们做领导的也是越来越难了,俞局长也是个领导,其中的甘苦想必也是能够体会的。我不知道你们国土局的情况如何,反正在我们农业局,班子里的意见往往很难统一起来。为什么?领导太多也是个问题。现在除了我这个局长外,还有书记、副书记、副局长、纪委书记,坐下来就是一大桌。我们这儿的事,最后还得少数服从多数,所以,现在要我说把工程交给谁做,我自己也拿不准哩。”
“在我们国土局,像这样的大事情都是局长说了算,我虽是副职,也都看局长的脸色说话,一般来说,大家也都不敢得罪他。毕竟他是一把手,我们是副职,总不能犯上作乱,老三老四吧?”俞庆元开玩笑似地说。
“嗬,你们国土局倒是安定团结啊。最近中央领导号召我们要发扬民主,团结共事,我看,你们团结共事值得学习,发扬民主还是不够嘛!”贺松阳也跟着他调侃道。
“民主集中嘛,这是我们党的一项重要原则。”俞庆元道:“民主是在集中前提下的民主,集中是在民主基础上的集中。我们开会啊,先是民主,班子成员大家畅所欲言,献计献策,可到了最后,不都得集中么?谁来集中,那就由我们的老大,一把手来集中。他拍了板,事情就集中起来,就定下来了。再接下来,我们大家就跟着他的意见说,要是谁反对,或者是坚持自己的意见,那就是不集中,就是他的不对了。所以,在我们局里,凡是局长最后决定的事,我都不反对,我可是不折不扣贯彻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的模范人物呀。”
“你个俞局长,还真行啊。”贺松阳笑道。
坐在一旁的魏乐清也笑了,道:“是啊是啊,贺局长,你就在自己局里面也这样来个民主集中,把意见集中起来,这个工程就交给我们来办吧。”
“不对吧?”贺松阳觉得自己口才一向不错,今天怎么被这么嫩的对手给忽悠了?他觉得不对,想了想,又想出了个道道儿,说:“你们可能真是不太懂这事儿吧?建设工程的施工,可不是某个部门领导说了算了,告诉你们啊,即便我们整个农业局的班子意见集中起来了,也不能算数,农业局也没有这个权力决定工程给谁哩。”
“竟然有这事?”魏乐清睁大了眼睛。她觉得贺局长简直是在戏弄他们。
“不相信?”贺局长笑了笑,不过这回的笑容有些沉。他说:“你们就没有学习过法律法规?国家建设部早就出台了关于建设工程招投标的规定,省里也有相应的执行条款,而我们市里呢,搞得更具体,投标人的进场条件,投标资格,编标开标等等,都详详细细地写了一大本呢。”
“我当然知道。”俞庆元道:“毕竟我还是国土局副局长嘛,有的条款,我还提了些修改意见呢。但是,条款也只是条款而已。条款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再严厉的条款,也需要人来执行,是不?”
“这话说得也没错,可是,形势有所变化呀。”贺松阳道:“在建设工程招投标方面,我们省在全国走得比较前面的,毕竟我们是发达省份嘛。早在几年前,许多地方就推出了五十万元以下工程都必须由县以上招标中心进行招标的规定,而五十万元以下呢,则由乡镇街道自己搞,也要进行招标,这样就避免了个别人说了算,甚至权钱交易的现象。当然,这主要是组织上为我们好,防止我们少犯错误,不能说是个坏事情。而我们綮云市呢,相对于全省其他地区来说,经济发展相对滞后,对这方面的条款执行得也差一些。有些单位虽然执行,可也只是做些表面工作而已。说是说搞招投标,可最后还是部门领导说了算,换汤不换药啊。但现在,形势已经发生变化了,从今年开始,市领导再三强调要大力推行招投标规定,对于不进场招标的工程,一律不得开工。此外,工程发包给谁,不再像过去那样在初选出来后交建设单位自己定夺,在前两三名中挑选。现在,一律在招投标中心当场开标后,当场发布由谁中标,事后不得更改。”
“有这么厉害么?”魏乐清道。
“有,有,这事我也听说了。”俞庆元对妻子道:“特别是宋建德接任市长后,对这方面的事抓得更严了,凡不是招投标中心当场开标决定的,一律不得开工,这话听好多人说了。”
“这么说,这事还真没辙了?”魏乐清道:“难道这么大一个工程,局长没丁点说话的权力,完全由市场决定,在招标中心见分晓?”
“话也不是这么说。”俞庆元道:“事在人为嘛,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办法还是有的。招投标中也有许多的花招和水分,我当然知道。”
听他们议到这里,贺松阳似乎注意起了魏乐清的美貌,有意叉开话题道:“最近乌龙山大酒店生意怎么样?”
“还可以,还可以。”魏乐清道:“以后还要贺局长多支持,有客人多带到我们酒店来,也给我们捧捧场嘛。”
“这是没话说的。”贺松阳道:“我们局里吃饭也没专门定在哪,大家是吃腻了就换一家,经常换来换去的。今后,我让他们多到你们酒店去去,尽管不定点,也总要多去去嘛,啊,这事好说。”
俞庆元觉得贺松阳人不错,但城府也颇深。
还是魏乐清反应快,她笑道:“贺局长总是替我们考虑,总想着帮我们一把,真是谢谢啦。”然后对俞庆元道:“不知道贺局长有什么家务事,可以让我们效劳的?比如说,装修房子啦,家里亲戚有个什么麻烦啦?”
“没有没有,我还装修啥房子,早都办好了。”贺局长挥了挥手,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事需要人家帮忙的。接着,他定了定神,看了看俞庆元,道:“说起亲戚,我倒是有个外甥,也就是我老姐的儿子,刚大学毕业,学中文的。唉,这个专业难对付呀,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安排到街道办当了个秘书。他却一点都不满意,这些天,我那老姐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要我帮助活动活动,让他到大机关上班。”
“是啊。”俞庆元道:“谁让他舅舅当局长呢,为了外甥的前途,当然是大机关好。”
“我也知道大机关发展潜力大,可是,我这张老脸也就这些份量,到哪活动去?我已经跑了几个要好的局长办公室里说了,可人家都说,现在编制有限,根本就不需要人。”贺松阳不满地道。
“这样吧。”魏乐清的目光在贺松阳和俞庆元之间打了个闪回,道:“你外甥工作的事,我们来试试看。”
“我们?”俞庆元看了看魏乐清,当他遇到两束坚定的目光后,马上也坚定地道:“对,我们来试试看,贺局长,这件事你放心,我们出面替你办,更妥当一些。”
魏乐清道:“就是啊,现在当领导是不容易,社会方方面面监督得很厉害,许多事情都不能亲自操办,由人家来操办就方便多了。”
说到这里,俞庆元表扬道:“对,我们魏乐清就很善于做这方面的工作,她经常替人‘摆平’疑难问题,称得上这方面的专家呀。”
“哪里是什么‘专家’呀。”魏乐清笑道:“这是大家奉承我的话,是表扬我乐于助人,喜欢替人排忧解难呗。不过,像贺局长这样的事,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去办的,贺局长,你就放心地在办公室里等我的好消息吧。”
“是吗?好好好。”贺松阳高兴道:“那就拜托你们了,我这个外甥,闹得比我儿子还烦人哩。”
“那我们先走了。”俞庆元站起身来,道:“至于我们刚说的那件事,也请贺局长再考虑考虑。”
“我考虑考虑。”贺局长道:“我一定会认真考虑的。即便是招投标,也要等所有的建筑企业报了名,在招投标中心开标时排出分数高低,然后当场由我们评一评,做到优中选优嘛。”
出了灰旧阴暗的农业局大楼,魏乐清道:“这个贺局长,也善于打太极拳啊。”
“哪个局长不一样?”俞庆元道:“他总不可能白帮我们吧?人与人之间,说到底就是在做一场交易。你不付出,就别想得到。你要想得到,就得付出。至于付出多少与得到多少的比例是否合理,那就得看你的本事,看你的手段是否高明了。”
“分析得够狠啊,你。”魏乐清道:“人与人之间都是交易?难道你我夫妻一场,也是交易?”
面对着妻子的白眼,俞庆元顽强地捍卫着他的理论:“这话说了你不一定爱听了。夫妻虽然需要相亲相爱,可说到底,也是交易呀。”
“怎么说?”一双白眼珠,似乎更白了。
“你想啊,现在男人女人配对,不都得门当户对么?就是以自己的条件和对方的条件交易,双方不吃亏。自己有钱的也想找有钱的,自己漂亮的也想找漂亮的。”
“你长这么丑,我这么漂亮,难道我们也有交易?”
“我是长得丑,你是长得漂亮,可这更是交易了。”
“怎么说?”
“你以自己的美貌与我的金钱地位交换呀?”俞庆元振振有词地道:“正因为你拥有美貌,才可能得到我的金钱和地位,要是你也长得丑,又没什么家庭背景,你就一无所有,说不定现在正在街上捧个破碗要饭呢。”
“放你个狗屁!”魏乐清道:“我当初嫁给你就图你有钱有势?”
“啊呀呀,有些话不能这么说白了,说白了就不好了。”可俞庆元却还在继续“说白”:“其实我也一样啊,我以自己的金钱地位和你的美貌交换呀?我自己有钱有势,对有钱有势的女人并不稀罕呀,钱我不缺,我缺美女,我得找个美女做妻子。我特爱漂亮的女人,我好色,你明白不?不但我好色,男人都好色,你明白不?”
“真不是东西!”
“你也别生气。”俞庆元笑道:“其实我们之间的结合,就是金钱与美貌的结合,是天作之合,最佳拍搭,你应该高兴才是。你看,我们俩现在在一起过日子,不是和和美美,挺幸福的么?”
“懒得理你!”魏乐清见他说得也并非毫无道理,便转移话题道:“对了,你说说看,农业局这个工程有把握拿下来么?”
“没有。”俞庆元道:“听贺松阳这么说,还真是没有把握。”
“那要是我们帮他外甥安排好了工作呢?”
“那倒增加了可能。不过,我们有什么法子安排他外甥的工作呢?”
“那还不简单,你出去活动呗。”
“我找谁去?我不能整天求这个求那个的,再说,现在最难办的事就是找工作,你知道,现在政府机关编制卡得很紧,工作越来越难安排呀。”
“我知道,其他工作难安排,秘书这个岗位还是有希望的。”
“你怎么知道?”
“听你说的呀?你以前不是常说,政府机关里职务升得最快的就是两办的秘书呀?市委办和市府办的秘书整天跟着市委书记和市长,每隔三两年一个台阶,转眼一晃,就成了局长副局长,或者县长副县长了。”
“我是说过,两办秘书进步是很快。”
“进步快就好办呀,我就担心他们进步不快。只要他们进步快,位置不就腾出来了?市委书记和市长不能没有秘书呀,他们一方面要把自己的秘书派出去,安插在重要岗位上,另一方面又得重新物色秘书,不可能出现空档呀。”
“那倒是,可是两办主任又不听我。”
“当然不听你,你以为你是谁呀。”
“那我怎么办?”
“他们不听你,可是听常务副市长呀。只要你找老姐说一声,让她和两办主任打个招呼,我看,这事其实简单得很。更重要的是,把贺松阳的外甥安排好了,今后我们和他的关系也就铁了,成自己人了。你想,贺松阳也希望自己的外甥爬得快呀,要爬得快,就得找我们帮忙呀,他今后只要来求我们,我们不就在农业局拥有了发言权?”
“发言权就不用了,只要把这个工程拿下来就谢天谢地了。”
“好了好了。”魏乐清拍了拍俞庆元的肩膀,貌似领导地笑道:“大政方针已定,你就赶紧去执行吧。”
没办法,俞庆元只得又摇了摇头。每次有什么事要摆平,名义上说是魏乐清在办,其实背地里没有一桩不是他俞庆元在操作的。求这个求那个,他都有些厌烦了,而自己的老姐,也开始对他的来访有些厌倦了。他有时候就在想,自己东奔西跑,四处奔波的,究竟为了个啥呀?说起来,自己不大不小,也是个市国土局的副局长,工资奖金加上各种灰色收入,年收入丰厚,即便在家里摆摆架子,日子也很好过了。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收入已经这么高了,妻子的酒店生意也已经很旺了,两夫妻硬是不满足,硬是要把家庭财产从几十万拼到几百万,从几百万还要拼到几千万甚至几个亿。做人真是累呀,钱财不就是身外之物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的钱财干什么?自己一天三餐一张床,再多的钱财也就这么点享受,何必为了家庭财产上的阿拉伯数字去干这无穷无尽的苦差使呢?
想是这么想,射出去的箭休想回头。俞庆元就是这箭,魏乐清就是那射箭的人。这世上赚钱的男人比女人多,可贪财的女人却比男人还多,还狠。男人统治世界,女人统治男人。男人要想不去为金钱奋斗终生,就得挨女人的一阵鞭子。女人真是个挥鞭的人哪。男人就像个地上的陀螺,为了名利奋斗累了,想停下来歇一歇,不行,高高立着的女人不答应,她挥起鞭子一阵猛抽,陀螺又继续转动,又开始奋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