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显是一名生活于4世纪晚期的僧侣,他计划经由陆路前往印度,以求获得中国没有的佛经。他共旅行了14年,最后回到了建康,并在那里开始写作他的游记。
下面的文字摘自翟理斯的译文,翟理斯将法显的旅行描述为一次“极其危险的任务。这次冒险中的英雄、游记的作者法显从西域穿越了戈壁沙漠,翻过兴都库什山,从印度下至胡格里(Hoogly)的港口,历经数次千钧一发的险境,从海路乘船返归,将拼命保护的佛教经典及佛教神明的图像带回中国”。
法显进行他的奇幻之旅的时候,正值欧洲在罗马帝国衰落后的黑暗时代;在亚洲,尽管汉帝国灭亡了,但文明仍很繁荣。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对作为中原人的法显来说,中亚的民众在某种意义上必定是“野蛮人”,但他仍非常尊重他们的文化,特别是他们的宗教组织。我们在后文中会提到的斯坦因爵士(Sir Aurel Stein),将法显视为在中国最西北的省份新疆(即中国古代的西域)发现古代城市及寺院遗址的向导。下文的引文始自法显记述的喀什噶尔,接着收录了他对印度北部和南部的描述。需要注意的是,译本中使用的萨满(Shaman)并不是指原始的巫师,而是指印度的佛教信徒(沙门,sramana)。
根据安德鲁·穆德里克作品改绘,由中华地图学社授权使用。审图号:GS(2020)3459号
住此 (喀什噶尔) 十五日已,于是南行四日,入葱岭山,到于麾国安居。安居已止,行二十五日,到竭叉国,与慧景等合。值其国王作般遮越师。般遮越师,汉言“五年大会”也。会时诣四方沙门,皆来云集,集已,庄严众僧坐处,悬缯幡盖,作金银莲华,著缯座后,铺净坐具。王及群臣如法供养,或一月、二月,或三月,多在春时。王作会已,复劝诸群臣设供供养,或一日、二日、三日、五日。供养都毕,王以所乘马,鞍勒自副,使国中贵重臣骑之,并诸白毡、种种珍宝、沙门所须之物,共诸群臣,发愿布施。布施已,还从僧赎。
其地山寒,不生余谷,唯熟麦耳。众僧受岁已,其晨辄霜。故其王每赞众僧,令麦熟然后受岁。
其国中有佛唾壶,以石作,色似佛钵。又有佛一齿,国人为佛齿起塔,有千余僧,尽小乘学。自山以东,俗人被服粗类秦土,亦以毡褐为异。沙门法用转转胜,不可具记。其国当葱岭之中,自葱岭已前,草木果实皆异,唯竹及安石留、甘蔗三物,与汉地同耳。
从此西行向北天竺。在道一月,得度葱岭。葱岭冬夏有雪。又有毒龙,若失其意,则吐毒风,雨雪,飞沙砾石。遇此难者,万无一全。彼土人人即名为雪山人也。
度岭已,到北天竺。始入其境,有一小国名陀历。亦有众僧,皆小乘学。其国昔有罗汉,以神足力,将一巧匠上兜术天,观弥勒菩萨长短、色貌,还下,刻木作像。前后三上观,然后乃成。像长八丈,足趺八尺,斋日常有光明,诸国王竞兴供养。今故现在。
于此顺岭西南行十五日。其道艰阻,崖岸险绝,其山唯石,壁立千仞,临之目眩,欲进则投足无所。下有水,名新头河。……
从此东下五日行,到犍陀卫国,是阿育王子法益所治处。……
从犍陀卫国南行四日,到弗楼沙国。佛昔将诸弟子游行此国,语阿难云:“吾般泥洹后,当有国王名罽腻伽于此处起塔。”后腻伽王出世,出行游观,时天帝释欲开发其意,化作牧牛小儿,当道起塔。王问言:“汝作何等?”答曰:“作佛塔。”王言:“大善。”于是王即于小儿塔上起塔,高四十余丈,众宝校饰。凡所经见塔庙,壮丽威严都无此比。传云:“阎浮提塔,唯此为上。”……
西藏、喀喇昆仑高原以及帕米尔高原通常被描述为致命危险之地;法显在下文提及了这些地方,并简洁地表示了对随行的慧景之死的感伤。——欧文·拉铁摩尔
住此冬三月,法显等三人南度小雪山(Safed Koh, 沙费德岭) 。雪山冬夏积雪。山北阴中遇寒风暴起,人皆噤战。慧景一人不堪复进,口出白沫,语法显云:“我亦不复活,便可时去,勿得俱死。”于是遂终。法显抚之悲号:“本图不果,命也,奈何!”
复自力前,得过岭。
……
从是 (亚穆纳河) 以南,名为中国 (对于婆罗门而言) 。中国寒暑调和,无霜、雪。人民殷乐,无户籍官法,唯耕王地者乃输地利,欲去便去,欲住便住。王治不用刑罔,有罪者但罚其钱,随事轻重,虽复谋为恶逆,不过截右手而已。王之侍卫、左右皆有供禄。举国人民悉不杀生,不饮酒,不食葱蒜,唯除旃荼罗。旃荼罗名为恶人,与人别居,若入城市则击木以自异,人则识而避之,不相唐突。
国中不养猪、鸡,不卖生口,市无屠、酤及酤酒者,货易则用贝齿,唯旃荼罗、猎师卖肉耳。
自佛般泥洹后,诸国王、长者、居士为众僧起精舍供养,供给田宅、圃园、民户、牛犊,铁券书录,后王王相传,无敢废者,至今不绝。众僧住止房舍、床褥、饮食、衣服,都无缺乏,处处皆尔。众僧常以作功德为业,及诵经、坐禅。客僧往到,旧僧迎逆,代檐衣钵,给洗足水,涂足油,与非时浆,须臾,息已,复问其腊数,次第得房舍、卧具,种种如法。
……
于是载商人大舶,泛海西南行,得冬初信风,昼夜十四日,到师子国。彼国人云,相去可七百由延。其国本在洲上,东西五十由延,南北三十由延。左右小洲乃有百数,其间相去或十里、二十里,或二百里,皆统属大洲。多出珍宝珠玑。有出摩尼珠地,方可十里。王使人守护,若有采者,十分取三。
其国本无人民,正有鬼神及龙居之。诸国商人共市易,市易时鬼神不自现身,但出宝物,题其价直,商人则依价置直取物。因商人来、往、住故,诸国人闻其土乐,悉亦复来,于是遂成大国。
其国和适,无冬夏之异,草木常茂,田种随人,无所时节。
佛至其国,欲化恶龙。以神足力,一足蹑王城北,一足蹑山顶,两迹相去十五由延。于王城北迹上起大塔,高四十丈,金银庄校,众宝合成。塔边复起一僧伽蓝,名无畏山,有五千僧。起一佛殿,金银刻镂,悉以众宝。中有一青玉像,高二丈许,通身七宝炎光,威相严显,非言所载。右掌中有一无价宝珠。
……
法显……更求得弥沙塞律藏本,又得长阿含、杂阿含,复得一部杂藏。此悉汉土所无者。得此梵本已,即载商人大船,上可有二百余人。后系一小船,海行艰险,以备大船毁坏。得好信风,东下二日,便值大风。船漏水入。商人欲趣小船,小船上人恐人来多,即斫绳断,商人大怖,命在须臾,恐船水漏,即取粗财货掷著水中。法显亦以君墀及澡罐并余物弃掷海中,但恐商人掷去经像,唯一心念观世音及归命汉地众僧:“我远行求法,愿威神归流,得到所止。”
如是大风昼夜十三日,到一岛边。潮退之后,见船漏处,即补塞之。于是复前。
海中多有抄贼,遇辄无全。大海弥漫无边,不识东西,唯望日、月、星宿而进。若阴雨时,为逐风去,亦无准。当夜暗时,但见大浪相搏,晃然火色,鼋、鼍水性怪异之属,商人荒遽,不知那向。海深无底,又无下石住处。至天晴已,乃知东西,还复望正而进。若值伏石,则无活路。
如是九十日许,乃到一国,名耶婆提。其国外道,婆罗门兴盛,佛法不足言。
停此国五月日,复随他商人大船,上亦二百许人,赍五十日粮,以四月十六日发。法显于船上安居。
东北行,趣广州。一月余日,夜鼓二时,遇黑风暴雨。商人、贾客皆悉惶怖,法显尔时亦一心念观世音及汉地众僧。蒙威神佑,得至天晓。晓已,诸婆罗门议言:“坐载此沙门,使我不利,遭此大苦。当下比丘置海岛边。不可为一人令我等危险。”法显本擅越言:“汝若下此比丘,亦并下我!不尔,便当杀我!汝其下此沙门,吾到汉地,当向国王言汝也。汉地王亦敬信佛法,重比丘僧。”诸商人踌躇,不敢便下。
于时天多连阴,海师相望僻误,遂经七十余日。粮食、水浆欲尽,取海咸水作食。分好水,人可得二升,遂便欲尽。商人议言:“常行时正可五十日便到广州,尔今已过其多日,将无僻耶?”
即便西北行求岸,昼夜十二日,到长广郡界牢山南岸 (今胶州) ,便得好水、菜。 因此他们实际是在广州北部很远的地方登陆 。—— 欧文 · 拉铁摩尔
但经涉险难,忧惧积日,忽得至此岸,见藜藿依然,知是汉地。然不见人民及行迹,未知是何许。或言未至广州,或言已过,莫知所定。即乘小船,入浦觅人,欲问其处。得两猎人,即将归,令法显译语问之。法显先安慰之,徐问:“汝是何人?”答言:“我是佛弟子。”又问:“汝入山何所求?”其便诡言:“明当七月十五日,欲取桃腊佛。”又问:“此是何国?”答言:“此青州长广郡界,统属晋家。”闻已,商人欢喜,即乞其财物,遣人往长广。
太守李嶷敬信佛法,闻有沙门持经像乘船泛海而至,即将人从至海边,迎接经像,归至郡治。商人于是还向扬州 (今江苏境内) 。刘沇青州请法显一冬、一夏。夏坐讫,法显远离诸师久,欲趣长安。但所营事重,遂便南下向都 (建康,即今南京) ,就禅师出经律。
法显发长安,六年到中国,停六年,还三年达青州。凡所游历,减三十国。沙河已西,迄于天竺,众僧威仪法化之美,不可详说。窃惟诸师未得备闻,是以不顾微命,浮海而还,艰难具更,幸蒙三尊威灵,危而得济,故竹帛疏所经历,欲令贤者同其闻见。
法显之后200年,另一名僧侣玄奘决定“前往西方之国,向有智慧的人请教困扰他已久的问题”。他穿过戈壁到达哈密,受到高昌王的礼遇,随后继续经过库车,翻越冰雪覆盖的天山,到达西突厥汗庭。在大汗的安排下,他经过塔什干、撒马尔罕、阿姆河、巴克特里亚、巴尔克、巴米扬及开伯尔山口,抵达犍陀罗(白沙瓦)。
在克什米尔,玄奘跟随一名博学的高僧学习了两年,随后前往印度,访问了阿萨姆,最终经过帕米尔、喀什噶尔、罗布泊和敦煌回到中原。他于公元645年到达长安,接受了唐太宗的高规格接见。赛克斯爵士(Sir Percy Sykes)认为,他“无疑是目前为止名声最大的旅行者”。
法显和玄奘都详细记录了他们的路线、预计的距离和方向、天气、城镇的名字和规模,居民的风俗、服装和性格,并在记录中包含了很大部分关于宗教信仰、仪式、庙宇、圣地、神迹、神话和奇迹的内容;他们对世俗事务的观察常常夹杂着巫术和传闻。与之后的大多数探险者一样,他们的记录中充满了旅途的艰难与危险。幸而,他们也会偶尔记录或保存下对于美丽风景的生动记忆——就像玄奘对于天山的描绘:
屈支国东西千余里,南北六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七八里。宜穈麦,有粳稻,出蒲萄、石榴,多梨、柰、桃、杏。土产黄金、铜、铁、铅、锡。气序和,风俗质。文字取则印度,粗有改变。管弦伎乐,特善诸国。服饰锦褐,断发巾帽。货用金钱、银钱、小铜钱。王,屈支种也,智谋寡昧,迫于强臣。其俗生子以木押头,欲其匾㔸也。……
国东境城北天祠前有大龙池。诸龙易形,交合牝马,遂生龙驹,戾难驭。龙驹之子,方乃驯驾。所以此国多出善马。……
以至于今,城中无井,取汲池水。龙变为人,与诸妇会,生子骁勇,走及奔马。如是渐染,人皆龙种,恃力作威,不恭王命。王乃引构突阙,杀此城人,少长俱戮,略无噍类。城今荒芜,人烟断绝。
……
详夫天竺之称,异议纠纷,旧云身毒,或曰贤豆,今从正音,宜云印度。印度之人,随地称国,殊方异俗,遥举总名,语其所美,谓之印度。印度者,唐言月。月有多名,斯其一称。言诸群生轮回不息,无明长夜,莫有司晨,其犹白日既隐,宵月斯继,虽有星光之照,岂如朗月之明!苟缘斯致,因而譬月。良以其土圣贤继轨,导凡御物,如月照临。由是义故,谓之印度。
印度种姓,族类群分,而婆罗门特为清贵,从其雅称,传以成俗,无云经界之别,总谓婆罗门国焉。若其封疆之域,可得而言。
五印度之境,周九万余里。三垂大海,北背雪山。北广南狭,形如半月。画野区分,七十余国。时特暑热,地多泉湿。北乃山阜隐轸,丘陵舄卤;东则川野沃润,畴垄膏腴;南方草木荣茂;西方土地硗确。斯大概也,可略言焉。
……
外道服饰,纷杂异制。或衣孔雀羽尾,或饰髑髅璎珞,或无服露形,或草板掩体,或拔发断髭,或蓬鬓椎髻,裳衣无定,赤白不恒。
沙门法服,惟有三衣……三衣裁制,部执不同。或缘有宽狭,或叶有小大。僧却崎覆左肩,掩两腋,左开右合,长裁过腰。泥缚些那。既无带襻,其将服也,集衣为襵,束带以绦。襵则诸部各异,色乃黄赤不同。
刹帝利、婆罗门,清素居简,洁白俭约。国王、大臣,服玩良异。花鬘宝冠,以为首饰;环钏璎珞,而作身佩。
其有富商大贾,唯钏而已。人多徒跣,少有所履。染其牙齿,或赤或黑。齐发穿耳,修鼻大眼,斯其貌也。
夫其洁清自守,非矫其志。凡有馔食,必先盥洗,残宿不再,食器不传。瓦木之器,经用必弃。金银铜铁,每加摩莹。馔食既讫,嚼杨枝而为净。
澡漱未终,无相执触。每有溲弱,必事澡灌。身涂诸香,所谓旃檀、郁金也。
君王将浴,鼓奏弦歌。祭祀拜祠,沐浴盥洗。
详其文字,梵天所制,原始垂则,四十七言。遇物合成,随事转用,流演伎派,其源浸广。因地随人,微有改变,语其大较,未异本源。而中印度特为详正,辞调和雅,与天同音,气韵清亮,为人轨则。邻境异国,习谬成训,竞趋浇俗,莫守淳风。
至于记言书事,各有司存……善恶具举,灾祥备著。
而开蒙诱进,先导十二章。
七岁之后,渐授五明大论。一曰声明,释诂训字,诠目流别;
二工巧明,伎术机关,阴阳历数;
三医方明,禁咒闲邪,药石针艾;
四谓因明,考定正邪,研核真伪;
五曰内明,究畅五乘,因果妙理。……
师必博究精微,贯穷玄奥,示之大义,导以微言,提撕善诱,雕朽励薄。若乃识量通敏,志怀逋逸,则拘絷反关,业成后已。年方三十,志立学成,既居禄位,先酬师德。其有博古好雅,肥遁居贞,沈浮物外,逍遥事表,宠辱不惊,声问以远,君王雅尚,莫能屈迹。……
逾岭越谷,逆上信度河,飞梁栈道,履危涉险,经五百余里,至钵露罗国(巴尔提斯坦)。
……
迦湿弥罗国周七千余里,四境负山。山极峭峻,虽有门径,而复隘狭,自古邻敌无能攻伐。国大都城西临大河,南北十二三里,东西四五里。宜稼穑,多花果。出龙种马及郁金香、火珠、药草。
气序寒劲,多雪少风。服毛褐,衣白。土俗轻僄,人多怯懦。国为龙护,遂雄邻境。容貌妍美,情性诡诈,好学多闻,邪正兼信。伽蓝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人。……
呬摩呾罗国,睹货逻国故地也,周三千余里。山川逦迤,土地沃壤,宜谷稼,多宿麦。百卉滋茂,众果具繁。气序寒烈,人性暴急,不识罪福。形貌鄙陋,举措威仪,衣毡皮褐,颇同突厥。其妇人首冠木角,高三尺余,前有两岐,表夫父母。上岐表父,下岐表母,随先丧亡,除去一岐。舅姑俱殁,角冠全弃。
其先强国,王,释种也,葱岭之西,多见臣伏。境邻突厥,遂染其俗,又为侵掠,自守其境。故此国人流离异域,数十坚城,各别立主。穹庐毳帐,迁徙往来。
……
从此东行,入大流沙 (塔克拉玛干沙漠) 。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者聚遗骸以记之。乏水草,多热风。风起则人畜昏迷,因以成病。时闻歌啸,或闻号哭,视听之间,恍然不知所至,由此屡有丧亡,盖鬼魅之所致也。
行四百余里,至睹货逻故国 (阿富汗) 。国久空旷,城皆荒芜。
从此东行六百余里,至折摩驮那故国,即沮末地也。城郭岿然,人烟断绝。
复此东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也。推表山川,考采境壤,详国俗之刚柔,系水土之风气,动静无常,取舍不同,事难穷验,非可仰说。
[1] 原文引自华兹生(Burton Watson)的《史记》英译本: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 of China 。中译文引自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13年版,段落遵循拉铁摩尔夫妇的分段。——译者注
[2] 原文选自 Buddhist Records of the Western World , Vol. I,中译文引自玄奘、辩机原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2000年版。段落遵循拉铁摩尔夫妇的分段。——译者注